暮色如溫吞的茶湯，緩緩洇染了窗外。蟬鳴猶在，卻已失了白晝的銳氣，拖沓而倦怠，一聲聲，鋸著凝滯的空氣。

蘇晴抱著早已揉著眼睛、昏昏欲睡的林暖暖站起身：“哎喲，這小祖宗眼皮都打架了，得趕緊回去收拾收拾睡覺啦。”她語氣輕快，帶著為人母特有的、混合著疲憊的滿足。

“這么快就走？再坐會兒，喝口茶。”林婉嘴上挽留著，人已自然地伸手去接蘇晴臂彎里那個沉甸甸的帆布媽媽包，動作熟稔得像排練過無數次。那包鼓鼓囊囊，塞滿了奶瓶、尿片和小玩具。

蘇晴連忙側身避開，笑著擺手：“可別！幾步路的事兒，哪用你送？再說，”她下巴朝懷里沉甸甸的小人兒點了點，“抱著這個‘小秤砣’，再拎個包，你嫂子我可真成大力士了。”她笑容爽朗，帶著教師特有的清晰口齒，“反正暑假長著呢，你哥和我都閑著，過兩天等暖暖爸——”她話音頓了一下，一絲幾不可察的無奈飛快掠過眉梢，“等他有空了，再過來好好聚聚。”

林婉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隨即順勢攏了攏鬢邊的碎發，化解了那點細微的尷尬。她臉上掛著得體的、溫婉的笑意：“那行，嫂子你們慢走。這放假了就是好，海山也是，最近閑得發慌，天天在家琢磨他那點花花草草，不像你們當老師的，總算能松口氣了。”她巧妙地將話題引開，也點出了蘇晴和沐海山同為教師的身份，以及暑假賦予他們的這份難得的清閑。

“可不是嘛！”蘇晴立刻被引動了話頭，一邊抱著女兒往門口挪，一邊應和，“這學期帶畢業班，可把我熬壞了。這陣子總算能喘口氣，帶帶暖暖，就當放假充電了。暖暖爸那邊……”她抱著孩子換了個姿勢，語氣里那份無奈又清晰了些，“工程上的事，忙起來腳不沾地，人都見不著，更別提陪我們娘倆了。唉，隨他去吧！”她最后這句，帶著點自我開解的豁達，抱著女兒走出了門。

林婉一直送到院門口。晚風拂面，帶著白日未散盡的燥熱余溫。她看著蘇晴抱著孩子，身影在漸濃的暮色里顯得有些單薄，慢慢消失在隔壁院門后。林婉臉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緩緩斂去，只剩下一片沉靜的疲憊。她下意識地捻了捻指尖，那里似乎還殘留著林暖暖小手上那股嬰兒特有的、鮮活滾燙的觸感。這觸感曾如火星濺入油鍋，在沐塵的世界里引發了恐怖的冰海狂嘯。

關上門，將外面漸起的蟲鳴和暮色一并隔絕。

客廳里沒有開燈，光線昏暗。白日里喧囂的空間，此刻沉入一片寂靜的深潭。只有窗外殘留的天光，吝嗇地涂抹著家具模糊的輪廓。

沐塵蜷在那張寬大的老藤椅深處。藤椅對他小小的身體而言，空曠得像一個孤島。他陷在里面，幾乎被陰影完全吞沒。頭微微側靠著冰涼的藤條，眼睛閉著，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兩彎濃密的深影，如同棲息的黑蝶。他的胸膛幾乎沒有起伏，呼吸微弱得如同山澗里一條即將封凍的細流，無聲無息。整個人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用寒冰雕琢的脆弱人偶，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沉寂。下午那場驚心動魄的意志角力，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生氣。

林婉放輕腳步，慢慢走過去。拖鞋踩在舊地板上，發出極其細微的吱呀聲，在這過分安靜的空間里卻顯得格外清晰。她停在藤椅旁，目光落在兒子毫無血色的臉上，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

她緩緩蹲下身，試圖讓自己的視線與他平齊。藤椅散發著白日吸收的微涼。她伸出手，帶著母親本能的小心翼翼，想去碰碰他搭在膝蓋上的手背——那手背的皮膚，在昏暗中透出一種近乎透明的白。

指尖還未真正落下，一股砭人肌骨的寒氣已如無形的冰針，猝然刺入她的皮膚！那寒意并非來自藤椅或空氣，而是直接從沐塵的身體深處彌漫出來，帶著一種拒絕一切溫暖的、孤絕的冷酷。

林婉的手指僵在半空，指尖傳來細微的刺痛感，仿佛被無形的冰刃刮過。她倒抽一口涼氣，那涼氣在胸腔里也似乎結了冰碴。

就在這瞬間，藤椅里那具沉寂的小小身體，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不是驚醒，更像深寒之中一次無意識的痙攣。

沐塵依舊閉著眼。

然而，在濃密睫毛覆蓋下那片無人能窺視的絕對黑暗里，一點幽邃、冰冷、非人的冰藍光芒，如同沉在萬米冰海之下的鬼火，倏然一閃！那光芒勾勒出的，赫然是一道豎立的、狹長而殘酷的瞳孔輪廓！帶著亙古不化的寒意和桀驁的兇戾，如同沉睡巨獸被驚擾時，于深淵中投來的一瞥。

僅僅一瞬。

那冰藍的豎瞳便沉沒下去，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沐塵的呼吸依舊微弱如游絲，面容在暮色里蒼白得近乎透明。只有林婉指尖殘留的刺骨寒意，和心頭沉甸甸壓下的巨石，無聲地證明著剛才那并非錯覺。那條盤踞于他靈魂深處的極冰之龍，從未真正沉睡。它只是在蟄伏，在積蓄，在冰冷的海淵之下，睜著永不疲倦的、充滿毀滅欲望的眼睛，冷冷地覬覦著這個充滿“熱度”的世界。

林婉慢慢收回手，指尖蜷縮進掌心，仿佛要握住那殘留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她站起身，沒有開燈，只是靜靜地立在昏暗中，看著藤椅里那個小小的、承載著無邊寒意的身影。窗外的蟬鳴徹底歇了，寂靜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淹沒了整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