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劫浮游的第四世，像一杯被攪亂的清水。

歸真神的意識徹底沉進(jìn)了記憶碎片的洪流里。有時站在小鎮(zhèn)的酒肆前，他會忽然抬手虛握，指尖劃過空氣，像在揮舞一柄無形的長劍。

那是第一世“天才魂師”登臨封號時，受萬人敬仰的起劍式；可下一秒，他又會蜷縮在墻角，用臟兮兮的袖口擦臉，眼神躲閃，像極了第二世“落魄魂師”被惡霸追打的模樣。

“我是誰來著？”

他坐在青石板路上，看著來往的行人，喃喃自語。

白衣上的祥云圖案早已被塵土覆蓋，可他總在抬手時，下意識拂過肩頭，仿佛那里還披著第一世的封號斗羅長袍，繡著象征榮耀的家族徽記。

第四世的記憶，是最混亂的一遭。

這一世，他生在一個偏遠(yuǎn)的小村落，武魂是一柄銹跡斑斑的鐵劍，先天魂力只有三級。

在魂師界，這是連成為“魂師”的資格都勉強(qiáng)的天賦。可不知為何，無論開局多狼狽，他總能走到頂點。

記憶碎片里，有他在鐵匠鋪揮錘一年，硬生生用鐵劍敲出魂技的執(zhí)拗；

有他在魂獸森林迷路三年，靠著啃野果、飲晨露，硬生生突破魂帝的堅韌；

還有他站在全大陸魂師大賽的決賽臺上，銹鐵劍劈開天才魂師的魂技，臺下歡呼雷動時。

他忽然愣住的畫面——“我為什么要站在這里？”

這個問題，第四世的他沒答案，如今困在四世記憶里的歸真神，更沒答案。

他走過繁華的武魂分殿，看到年輕魂師們對著“武魂殿”的牌匾宣誓，忽然覺得刺眼。第三世的記憶碎片涌上來：

那一世他是武魂殿的長老，卻在目睹“獵魂行動”的慘狀后，當(dāng)眾劈碎了長老令牌，轉(zhuǎn)身離開時，身后是教皇震怒的吼聲。

“規(guī)則……到底是什么？”

他蹲在分殿對面的茶攤前，點了一壺最便宜的粗茶，卻忘了付錢。

茶攤老板罵罵咧咧地來趕人，他卻忽然抬頭，眼神里閃過一絲清明：“你家孩子……武魂是藍(lán)銀草？”

老板愣了愣，這瘋癲的白衣青年，怎么知道他兒子的武魂？

歸真神沒解釋，只是抬手，指尖凝聚起一縷微弱的青光，輕輕點在老板的茶杯上。

茶杯里的粗茶忽然泛起漣漪，茶香裊裊升起——那是第四世他悟的“草木親和”之力，哪怕記憶混亂，守護(hù)弱小的本能，還藏在指尖。

老板罵聲頓住，看著茶杯里的異象，忽然覺得這青年不像瘋子。

而暗處，星斗大森林的方向，銀龍王的視線愈發(fā)專注。

她看著歸真神蹲在茶攤前，對著茶杯發(fā)呆，眼神呆滯卻藏著一絲悲憫；

看著他路過被魂獸驚擾的農(nóng)舍，下意識撿起地上的柴刀，擺出一個極其標(biāo)準(zhǔn)的防御姿態(tài)，卻在農(nóng)舍主人出來時，茫然地放下刀，轉(zhuǎn)身就走；

看著他在夕陽下坐在山坡上，對著落日出神，周身的歸真神韻像一層薄紗，悄悄安撫著周圍躁動的蟲豸。

“倒是塊璞玉，可惜蒙了塵。”銀龍王的聲音在魂核中輕響，紫金色的豎瞳里，閃過一絲確定，“該讓娜兒過去了。”

歸真神還在迷茫。

他走到一條河邊，看著水里自己的倒影，倒影里的青年，眼神呆滯，嘴角卻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那是第四世他劈開決賽臺時，臺下一個小女孩遞給他野果，他笑的模樣。

“想不起來了……”他撓了撓頭，轉(zhuǎn)身往星斗大森林的方向走去。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那片森林在召喚他，像母親的懷抱，又像一個等待被揭開的謎。

路過一片麥田時，他看到幾個小孩在追打一只受傷的小魂獸。幾乎是本能，他伸手?jǐn)r在中間，白衣被小孩的泥手抓出幾道印子，他卻渾然不覺，只是蹲下身，輕輕撫摸小魂獸的傷口。

小魂獸嗚咽著蹭了蹭他的掌心，眼中的恐懼漸漸散去。

歸真神看著它，忽然又笑了。這次的笑，不是記憶碎片里的復(fù)刻，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柔軟。

“別怕。”

他低聲說，聲音很輕，卻像一道暖流，淌過混亂的記憶碎片。

遠(yuǎn)處的星斗大森林，風(fēng)吹過樹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在回應(yīng)。暗處的視線里，終于多了一絲期待。

萬劫浮游的第四世還在繼續(xù)，他的記憶還在混亂，可那道藏在靈魂深處的“歸真”之光，已經(jīng)在迷茫中，悄悄亮了起來。

星斗大森林的外圍，光線忽然變得斑駁。

參天古樹的枝葉交錯成網(wǎng)，把天光篩成細(xì)碎的金點，落在歸真神的白衣上。

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草木氣，混著魂獸特有的腥甜，卻奇異地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沉靜——這里的魂獸氣息雖雜，卻比人類城鎮(zhèn)的紛爭更“純粹”，像一汪沒被攪渾的水。

歸真神的腳步停在一棵老榕樹下。

這棵樹的樹干粗壯得要三人合抱，樹皮上布滿深褐色的裂紋，卻在裂紋深處滲出淡綠色的汁液，透著勃勃生機(jī)。

他仰頭，盯著樹冠看了很久，眼神依舊呆滯，像在辨認(rèn)什么，又像只是單純地放空。陽光從葉縫里漏下來，落在他臉上，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竟有種易碎的脆弱。

他或許是真的累了。

萬劫浮游的第五世，記憶碎片像重石壓在心頭，從極北到星斗，一路的跋涉早已耗盡了他僅存的力氣。

盯著樹冠看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他忽然身子一歪，順著樹干滑坐下去，后背倚著粗糙的樹皮，緩緩閉上了眼。

呼吸很快變得平穩(wěn)，帶著沉睡后的松弛。

就在他睡熟的瞬間，身上那件早已蒙塵的白衣，忽然泛起了微光。

起初只是幾點細(xì)碎的藍(lán)，像落在衣料上的星子，轉(zhuǎn)瞬便連成一片。

那藍(lán)光極淡，帶著冰神遺留的清涼氣息，順著衣紋游走，所過之處，泥點化作水汽蒸騰，草屑被輕輕彈開，連袖口磨破的邊角，都在藍(lán)光里泛起柔和的光澤——不是修補(bǔ)，更像在“喚醒”。

不過片刻功夫，白衣便恢復(fù)了初見時的潔凈。

祥云圖案在藍(lán)光中若隱若現(xiàn)，衣料挺括，仿佛剛從冰宮取出，連沾染的血腥氣都被滌蕩干凈，只剩下淡淡的冰雪清氣，與周圍的草木氣交融，竟生出一種奇異的和諧。

這不是歸真神的刻意為之。

他的意識還陷在混亂的夢境里，夢里有神界的宮殿，有極北的風(fēng)雪，還有某個模糊的聲音在問“你要去哪”。

可身體里殘留的最后一絲神性，像個固執(zhí)的老仆，在他無知無覺時，默默維護(hù)著他最后的體面。

——哪怕神明已墜落凡塵，哪怕記憶混亂如泥，這身衣裳，總是要干凈些的。

樹影搖晃，風(fēng)聲穿過葉隙，像在為他哼一首古老的安眠曲。

周圍幾只探頭探腦的低階魂獸，本想靠近這陌生的人類，卻在觸及白衣散出的藍(lán)光時，忽然瑟縮著退了回去。

那氣息太特殊，溫和卻帶著不容侵犯的威嚴(yán)，像在無聲宣告：這不是尋常的落魄魂師，而是曾經(jīng)站在規(guī)則之上的存在。

歸真神在夢里輕輕蹙了蹙眉，像是被什么驚擾。他翻了個身，側(cè)臉貼著微涼的樹皮，嘴角卻無意識地牽起一抹淺淡的弧度。

或許是這森林的氣息，讓他想起了百年前初入魂獸森林的日子，那時他還不是神，只是個握著銹鐵劍的少年，眼里只有草木，沒有紛爭。

藍(lán)光漸漸斂去，白衣恢復(fù)了潔凈的本貌，安靜地裹著他的身軀。月光透過葉縫，在他臉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是在為這位沉睡的神明，蓋上一層溫柔的紗。

星斗大森林的深處，那道暗中注視的視線，此刻正落在他潔凈的白衣上，紫金色的豎瞳里，閃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是更深的了然——

哪怕跌落塵埃，神明的骨血里，終究藏著不肯蒙塵的驕傲。

而屬于他與星斗的故事，才剛剛要在這棵老榕樹下，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