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禾很久沒有睡得這樣沉。她在夢里見到了父母、在超星學院上學時的好友、和平星系溫暖的日光，還有董述。

那是她貧瘠人生里愉快的前半程時光，往后的日子近乎是灰暗的。從夢中蘇醒，白禾還沉溺在美夢的余韻，大腦卻比她先一步識別現實；意識到自己仍身處暗區，白禾眼神漸漸變冷，審視所處環境。

這里不像審判局。白禾掀開真絲床單，離開異常柔軟的床墊——朝右手邊落地窗前走去。她感受到自己的超能力在體內涌動，之前消耗的能量盡數恢復，甚至在美夢的加持下更顯活躍充盈。這絕不是睡一覺就能解決的問題，白禾有些迷茫，她睡了多久？

白禾拉開窗簾，朝底下望去——這個角度可以俯瞰到大半個暗區。飛車仍在不同街區的地高空橫沖直撞，燈光閃爍不停；白禾轉身環顧房間四周，視線定位到沙發，那里放著她的背包。

她上前翻閱，里面的東西完好無損，通訊器甚至是滿格電。白禾還沒來得及打開，門外忽然傳來談話聲，似乎在向房間靠近。

白禾將東西放回原位，掩藏精神力，重新躺到床上裝睡。腳步聲走到房間門口忽然停住，對方的聲音也逐漸變得清晰。門把手打開的一刻，強悍的精神力席卷而來，如洪水般涌入房內，填滿房間每一個角落；白禾皺眉，努力習慣這微微的不適。門被再次關上。

突然間，一陣突如其來的熟稔感撥亂她的思緒；這股精神力為何如此熟悉？為什么她會不自覺的放松……甚至產生依賴感？

白禾感受到對方的靠近，心底里升起一個駭異的可能性。

言木這兩日一直守在禁局頂層，動用暗區最高規格的醫療資源和護理團隊治愈白禾，按胡拉拉的話來說就是“你在狂暴星系1v10萬異種精神力損耗到只能維持異種形態的時候回來有做過這么精細的治療嗎？”

不僅如此，這短短一天內他寸步不離，一切辦公在頂層進行，就差坐到白禾床邊陪她一起睡覺。但言木知道白禾不愿意見到他，所以他只能每隔半小時進一次房間默默看白禾幾眼再出去。

他知道自己白禾之前很喜歡自己的精神力，但不確定變成異種后白禾還能不能接受，所以只能散發一些細弱的力量，讓她好受些。白禾仍在睡夢中，言木半跪在地毯上，近乎是迷戀地凝神著白禾，她頭發變長了、瘦了，也更憔悴了……這么想著，他對主城的恨意又深了幾分。

白禾并不知道言木腦袋翻涌不停的思緒，只覺得房間里的精神力異常混亂，但不會讓她不適。

突然間，身后傳來極低的呢喃聲，白禾屏住呼吸，言木的精神力濃郁到快要把她吞噬——

“白……白禾，親親白禾……想你?！?

白禾瞬間就確定了對方的身份。

他們相識于超星之戰五年。

十五歲的白禾還在超星學院讀書，偶爾能在周末見到父母。那時候的她是個好好學生，愛讀銀河哲學家關于自由民主相關書籍，抱著建立像和平星系那樣大同社會的美好想法，政治學科總能得高分。她對超星系乃至整個銀河未來充滿了信心，甚至以為父母在戰場前線就是為了建立她腦里的理想國度而努力。

直到超星之戰主城損失慘重，各星系矛盾增強，她偶遇自己最喜歡的政治老師在醫療室流血不止。白禾默默靠近她，用自己小小的精神力凈化政治老師身上的感染源。

童老師摸摸白禾的頭發，對她安撫笑笑：“謝謝你，白禾?！?

白禾心里悶悶的，突然覺得課本離現實太遠，她能做的事情又太少，沒來由的生出一種無意義感。她很想問老師為什么一定要爭個你死我活，為什么大家不能坐下來好好談，和諧共處；明明和平星系就是這樣的，平等互待也能過得很好。

但她問不出口，這個殘忍世界的雛形在她面前慢慢顯露，現實為她描摹出和平的另一種形態。見白禾不說話，童老師故作輕松，“我看了你期中考試論文，觀點很新穎。你可以和老師講講你的想法嗎？”

白禾忽然有些想哭，她悶聲，精神力波動：“……”

“忘記了，”白禾有些賭氣，“也不是什么很好的觀點?！?

童老師笑出聲，看向窗外，不遠處還在打仗，“其實老師理解你的想法?！?

“人類的自相殘殺，蠢的要死，對不對？”

白禾抬眸，眼眶微紅，童老師知道白禾開始聽進去了。她翻兜，找出一張相片，遞給白禾一位對著鏡頭笑得很漂亮的女孩，年齡與她相仿。

“這是我的女兒，和你一樣大?！蓖蠋熜Σ[瞇地看著照片，“她是基因淘汰者?！?

白禾愕然，張了張嘴，說不出什么話。人類基因變異后，除了5%被世俗拋棄的“暗區”異種處于社會底層，往上就是基因退化的人類，俗稱“淘汰者”。

他們變得體弱多病，惡疾纏身。童老師看著相片，眼神溫柔，“戰爭爆發之后，超星系被超能力者劃分了大大小小的基地，為了爭奪資源和權力，一直打到現在。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得權者之間的游戲，也就把分割領土的權利自然而然交給了這些超能力者。”

“就像你說的，似乎沒有人記得我們曾經都是人類這個事情。世界上只有超能力者和非超能力者的區別?！?

白禾沉默，這是她論文的論據之一。

“活了十幾年，就因為這個基因突變，在超星系被當成殘疾人對待，對她、對淘汰者來說一點也不公平。

我曾問過她，我們要不要去更溫和的星系生活，遠離這些等級鮮明的條條框框，去一個把我們當人看的地方生活？”

童老師笑，“她說不要。”

“她說，就算這里再怎么不好，也是我們的家。”

超星系和和平星系的發展歷史不同。和平星系資源分布廣泛而平均，形成多中心體系圈；而超星系資源僅分布在主城，其他區域只能靠主城供養，所以一直奉行中心化管理原則。

和平星系善于做到松弛，但超星系向來追求物與權的極端化主義，到了基因突變之后這種物質爭奪矛盾更為尖銳。

白禾默然。她知道童老師的意思，也許現在主城的這支隊伍可以帶領超星系走向另一種可能性的道路，接近于和平、民主的道路。超星系固然有爭權奪利之輩，但有些人愿意去戰斗，不是為了獲得什么，而是為了守住什么。

守住屬于他們生活的這片土地，以開辟新的道路。

童老師知道白禾是個聰明的孩子，拍拍她的肩，起身：“午休快結束了，你先回家吧。今天學院會接待不少戰場上迫降的受傷將士，應該馬上會發停課通知。”

白禾點點頭，向童老師道謝，起身離去。快走到教學樓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拿著童老師女兒的照片，急忙轉身向醫療室奔去。

醫療室空無一人。童老師原先的位置已收拾干凈，像沒人來過一樣。

白禾失望轉身想走，忽然，在空氣中聞到了一絲血腥味，混雜著暴戾的、頻率狂跳的能量力，帶著一股極具侵略性和吞噬意味，白禾有些不適。

里間有人。白禾往前了幾步，在能量力發散源頭前挺住。她猛地掀開床邊圍簾，一名男生坐在床頭，右手支撐在床上，似乎早有預料，正狠狠盯著她。

男生頭發凌亂，臉蛋沾滿灰塵，嘴角還有血。身上的軍服將近變成殘碎的布料，堪堪掛在他身上，很明顯，對方受了很嚴重的傷。

“出去。”男生聲音沙啞，還喘著氣。白禾注意到他腰側似乎還在滲血，意識到白禾停留在他身上過強的、赤裸的、打量性的目光，男生精神力壓迫感增強，似乎在強逼白禾離開。

“你不包扎一下么？”白禾好心提醒，“你在流血。”

“不用你管?！?

男生似乎沒什么耐心，要是放在以前白禾就轉身走人了，但這次她停在原地。

她動用了自己的精神力為男生療傷。男生也注意到了白禾的舉動，更顯煩躁，“我有說要你幫忙么？你——”

“躺下?！卑缀淌祜貜某閷夏贸黾啿?，直視男生。對方感受到白禾溫暖的精神力，不由得吐出一口壓抑許久的黑血，僵持幾秒后慢慢躺下了。

白禾三下兩處二為他包扎好了傷口，男生呼吸慢慢恢復正常，甚至感受到自己的精神力已經恢復了七八成——要是在以往，他得要兩三天才能恢復到這個水平。

白禾的精神力對他很有效。治療好男生之后，白禾準備離開，男生忽然叫住了她，眼神帶著些迷茫，全無之前的戾氣。

“等等——我還沒有給你……”男生咽了咽口水，似乎有些艱難，“你想得到什么？錢？還是其他什么東西？”

殺人也可以，什么都行，一物換一物，什么都要付出代價，他最擅長這個。

白禾定定看了他幾秒，扯走了他身上相對完好的一件布料。

“這個就行?！?

男生愣在原地，空氣中唯有她留下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