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工作在高度緊張和小心翼翼中進行。雪停了,陽光穿透云層,灑在發掘現場,給冰冷的泥土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卻驅不散彌漫在眾人心頭的沉重與肅穆。
考古隊員們屏息凝神,如同進行一場精密的外科手術。手鏟和毛刷輕柔地拂去覆蓋了千年的塵泥,一點點剝離歷史的封印。深褐色的槨木終于顯露出來,木質早已朽壞碳化,只留下清晰的痕跡和鑲嵌其上的巨大青銅槨釘,銹跡斑斑,沉默地訴說著時光的殘酷。
當覆蓋在槨室上方最后一塊沉重的槨蓋板被小心翼翼地吊起,一股混雜著腐朽木頭、冰冷金屬和深沉泥土的氣息,如同沉睡千年的嘆息,猛地從幽暗的墓穴深處彌漫開來,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陽光斜斜地照入槨室內部。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累累白骨。
一副高大的男性骨架,以戰斗的姿態側臥著,姿態扭曲,帶著明顯的創傷痕跡。數根肋骨斷裂,臂骨上有著深深的砍痕,最觸目驚心的是——一支銹蝕嚴重的青銅箭鏃,深深嵌在胸骨正中的位置!箭桿早已腐朽無蹤,但那猙獰的箭頭,如同一個永恒的烙印,釘穿了時光,也狠狠釘在了現場每一個人的心上,無聲地宣告著主人慘烈的結局。
骨架周圍,散落著殘破的甲胄碎片。曾經光亮的金屬鱗片早已黯淡無光,布滿綠銹和泥土,但依舊能辨認出精良的工藝。幾柄折斷的長劍、矛頭散落在旁,刃口卷曲崩裂,無聲地記錄著最后時刻的慘烈搏殺。
江東站在探方邊緣,身體如同被瞬間凍結。他死死地盯著那具胸骨嵌著箭鏃的遺骸,目光像是被磁石牢牢吸住。一股難以形容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劇痛,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噴發,排山倒海般席卷了他!那痛楚如此尖銳,如此真實,仿佛那支冰冷的青銅箭鏃,正隔著千年的時空,狠狠穿透了他的心臟!他悶哼一聲,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高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全靠強大的意志力才勉強站穩。他下意識地抬手,死死捂住了自己劇痛難當的左胸心口位置。
“阿東……”一個極輕、帶著無盡痛楚和確認的呢喃,從他緊抿的唇齒間溢出。是他!真的是他!那個在風雪中倒下,至死緊握著玉璜的漢將江東!
陳清瑤就站在江東身側。當那具遺骸完全暴露在陽光下,當那支刺穿胸骨的箭鏃映入眼簾的瞬間,她只覺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她墨玉般的眼眸驟然睜大,瞳孔深處清晰地映出那支銹蝕的箭鏃,前世戰場上那致命的一幕——冰冷的箭矢撕裂空氣,帶著死亡的氣息,狠狠洞穿鐵甲,沒入那個寬闊溫暖的胸膛……滾燙的鮮血噴濺在她的幻象里……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帶著泣音的痛呼從她喉嚨深處逸出。眼前陣陣發黑,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蹌了一步。江東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冰涼顫抖的手臂。隔著厚厚的羊絨大衣,他都能感受到她身體傳來的劇烈顫抖和徹骨的寒意。
“清瑤……”江東的聲音嘶啞,帶著同樣的痛楚和擔憂。
陳清瑤用力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已蒙上了一層厚重的水光,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強迫自己站穩,目光重新投向槨室,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必須親眼確認的決絕。
就在這時,負責清理遺骸手部區域的隊員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江老師!陳總!你們看……他手里……好像攥著東西!”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遺骸的左手位置。
那是一只緊握成拳的手骨。歷經千年,指骨依舊死死地、以一種近乎痙攣的姿勢緊握著,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用盡了全部力氣,要抓住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
考古隊員用最輕柔的動作,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試圖掰開那緊握了千年的指骨。時間仿佛凝固了,空氣緊張得能擰出水來。
終于,在極其輕微的、幾乎聽不見的骨骼摩擦聲中,那緊握的拳頭被極其小心地打開了。
一抹溫潤而熟悉的光澤,穿透了千年的黑暗和塵泥,猝然暴露在初冬清冷的陽光下!
是玉璜!
是那塊江東曾在工地出土、帶著暗紅血沁的漢代蒲紋玉璜的……另一半殘件!
它靜靜地躺在森白的指骨掌心。玉質同樣是內斂的青玉,同樣雕刻著古老的蒲紋,邊緣是同樣慘烈決絕的斷口。而最讓人靈魂震顫的是——在它的斷口處,同樣沾染著幾抹早已干涸、深深沁入玉髓的暗紅色印記!
兩塊玉璜,斷裂的茬口,一模一樣的血沁!
它們曾經是一體的!是被巨大的力量,在主人瀕死的絕望與不甘中,硬生生攥斷的!一半隨他長眠于此,另一半,則穿越了千年時光,在另一個工地重現天日,最終引領著他們,回到了這里!
江東和陳清瑤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半塊染血的殘玉上,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巨大的沖擊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他們的靈魂上!前世風雪中的最后畫面——他用盡最后力氣攥緊腰間玉璜,指骨在巨大的不甘中幾近碎裂……那清晰的脆響仿佛穿越時空,在他們耳邊再次炸響!
“找到了……”陳清瑤的聲音輕得像一片雪花,帶著破碎的哽咽和塵埃落定般的巨大悲愴,淚水終于決堤,洶涌地滾落,“阿東……我們……找到了……”
江東緊緊握住陳清瑤冰冷的手,喉結劇烈地滾動著,眼眶灼熱,卻死死忍著。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儀式感,將那塊剛從千年沉睡中喚醒的、帶著主人最后體溫(幻覺)和血跡的玉璜殘件,輕輕地、珍重萬分地取了出來。
當他將這塊新出土的殘玉,與他一直隨身珍藏、用軟布包裹的另一半斷璜,緩緩地、嚴絲合縫地拼合在一起時——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仿佛響徹靈魂的契合聲。
斷裂千年的玉璜,在千年后的初雪之日,終于重圓!
溫潤的青玉在陽光下流轉著內斂的光華,古老的蒲紋仿佛重新擁有了生命。唯有那斷口處兩抹刺目驚心、相互呼應的暗紅血沁,如同兩道永不褪色的淚痕,無聲地訴說著一個關于生死、關于承諾、關于跨越千年時光也未曾磨滅的摯愛的故事。
江東將這塊完整重圓的玉璜,輕輕放入了陳清瑤微微顫抖的掌心。她的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的玉質和那兩處仿佛還帶著滾燙溫度的暗紅血痕,身體猛地一顫,隨即用雙手緊緊地將它合攏在掌心,如同捧住了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也捧住了他們跨越生死輪回的憑證。
淚水無聲地滴落在溫潤的玉璜上,濺開細小的水花。
風雪已逝,玉璭重圓。千年的遺憾,在這一刻,被初冬的陽光和重逢的淚水,溫柔地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