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一層薄紗裹住老城區的青石板路時,靈尾齋的木門還沒來得及卸下門栓,就被一陣“咚咚”的輕響敲醒。青禾正將曬干的艾草捆成小束,鼻尖縈繞著草木的清香,回頭就看見靈汐四仰八叉地蜷在藤椅上,尾巴尖隨著敲門聲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地面,耳尖那撮銀毛在晨光里閃著細碎的光。
“是王婆婆的腳步聲,”靈汐閉著眼嘟囔,尾巴忽然繃緊,“她昨天曬在院里的桂花糕少了兩塊,肯定是來找茬的。”話音剛落,她“嗖”地化作貍花貓模樣,哧溜鉆進柜臺底下,只留條毛茸茸的尾巴在外頭晃悠。
青禾無奈地搖搖頭,剛拉開門栓,王婆婆就拎著竹籃站在門口,臉上帶著慣常的慈祥笑容,手里卻捏著塊啃了一半的桂花糕:“青禾丫頭,你聞這糕是不是你家靈汐做的?我家窗臺的糕昨晚少了兩塊,地上還留著這半塊呢。”
柜臺底下的尾巴僵住了。青禾接過桂花糕,指尖捻起一點碎屑嘗了嘗,清甜里帶著股淡淡的靈力氣息——這是靈汐用妖力催熟的桂花做的,別家可沒有。她忍著笑意咳嗽兩聲:“王婆婆您稍等,我去看看靈汐在不在。”
轉身時,柜臺底下傳來“喵嗚”一聲委屈的叫喚。青禾蹲下身,果然看見靈汐縮成毛團,兩只圓溜溜的貓瞳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尾巴尖還沾著點桂花碎屑?!俺鰜?。”青禾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卻讓靈汐乖乖地用爪子扒著柜臺邊緣爬出來,耳朵耷拉成三角形。
“王婆婆的糕是你拿的?”青禾拎著貓后頸把她提起來,靈汐四只爪子在空中亂蹬,嘴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討饒聲。王婆婆在一旁看得直笑:“算了算了,幾塊糕而已,就是這丫頭總愛偷偷摸摸的,跟我家那只偷腥的貓似的。”
靈汐被放回藤椅,立刻變回人形,氣鼓鼓地擦著臉:“什么偷?我是聞著香味過去,看見糕在窗臺上招手,就替您嘗嘗甜不甜!”她越說越理直氣壯,直到看見青禾遞過來的眼神,才悻悻地閉了嘴,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塞給王婆婆,“賠您的,我昨晚新做的,比您家的甜。”
王婆婆打開油紙包,金黃的桂花糕冒著熱氣,甜香瞬間漫開。她眉開眼笑地接了:“這還差不多,對了丫頭,前陣子你說想要的老陳皮我給你曬好了,回頭讓老頭子送過來?!闭f著又拍了拍青禾的手,“青禾丫頭你別總慣著她,再這么縱容下去,她早晚把整條街的點心都偷光?!?
送走王婆婆,靈汐立刻撲到青禾背上,毛茸茸的尾巴纏上她的腰:“你看她明明很開心!還說我偷,明明是她的糕太香了!”青禾被她鬧得腳步不穩,伸手托住她的膝蓋:“下來,客人該來了?!?
“就不?!膘`汐把下巴擱在青禾肩上,鼻尖蹭著她頸側的發絲,“除非你親我一下,不然我今天就賴著你?!痹拕傉f完,就被青禾屈指敲了敲額頭?!皼]正經?!鼻嗪痰穆曇衾飵еσ?,卻沒真的推開她。
柜臺頂端的青瓷瓶忽然輕輕晃動,紙鶴撲棱棱的聲音混著門外的銅環響。靈汐從青禾背上跳下來,瞬間變回端莊模樣,只是尾巴尖還在不懷好意地晃悠。進來的是個穿中山裝的老人,手里拄著拐杖,頭發花白卻精神矍鑠,懷里抱著個褪色的布偶熊。
“聽說這里能換愿望?”老人把布偶熊放在柜臺上,熊的耳朵缺了一角,眼睛也掉了一顆,卻被洗得干干凈凈?!拔蚁霌Q我孫女笑一次,她已經三個月沒笑過了?!?
靈汐示意他坐下,青禾端來熱茶。老人嘆了口氣,慢慢說起故事。他叫周明遠,孫女周念安半年前在游樂園走失,找到時人是好好的,卻像丟了魂,從此再沒笑過,也不說話,懷里總抱著這個布偶熊——那是她走失前最喜歡的玩具。
“醫生說她是應激障礙,可藥吃了不少,偏方也試了,就是沒用?!崩先说穆曇舭l顫,指尖撫摸著布偶熊的耳朵,“我這把老骨頭沒什么能換的,命也行,只要她能笑一笑?!?
青禾在契約上寫下條款時,靈汐正盯著那個布偶熊。熊的絨毛里纏著淡淡的執念,像細碎的星光,她指尖輕輕一碰,就看見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抱著布偶熊轉圈,爺爺在一旁笑著拍手。
“代價是您十年的記憶,”青禾把契約推過去,“關于念安的所有記憶都會消失,但她會忘記恐懼,重新開始笑。您愿意嗎?”
老人的手頓了頓,渾濁的眼睛里泛起淚光。他想起孫女第一次叫爺爺,想起她把偷偷藏的糖塞給他,想起她抱著布偶熊說“爺爺最疼我”。這些記憶要是沒了,他還算她的爺爺嗎?可看著孫女日漸枯萎的樣子,他咬了咬牙,在契約上按下指印。
“只要她能好,忘了就忘了吧?!?
青禾將契約折成紙鶴,紙鶴飛進青瓷瓶時,靈汐忽然開口:“布偶熊留下吧,能幫她記得更久些?!崩先饲Ф魅f謝地走了,拐杖敲擊青石板的聲音漸漸遠去。
“又是一個選擇遺忘的。”靈汐托著腮,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地面,“上次那個繡娘用十年繡技換女兒平安,后來女兒倒是嫁得好,她卻連針都拿不穩了。”
青禾正在整理草藥,聞言動作頓了頓:“至少他們覺得值得?!?
“值得嗎?”靈汐跳上柜臺,拿起那個布偶熊翻來覆去地看,“等周老先生忘了孫女的樣子,忘了她喜歡什么,忘了怎么哄她,就算孫女笑了,又有誰會記得那些讓她笑的理由呢?”
青禾沒說話,只是將曬干的桂花收進陶罐。靈汐忽然湊過來,鼻尖幾乎碰到她的臉頰:“青禾,你說要是有一天我忘了你,你會怎么辦?”
“那我就每天給你講我們的故事,講到你記起來為止。”青禾的指尖拂過靈汐耳尖的銀毛,動作輕柔得像撫摸易碎的珍寶,“而且,我不會讓你有機會忘的?!?
靈汐的心忽然跳快了半拍,連忙轉身去翻柜臺下的點心盒,假裝被桂花糕吸引?!敖裉斓墓鸹ǜ庹嫣穑彼卣f,“比王婆婆的還甜?!鼻嗪炭粗杭t的耳根,嘴角彎了彎,沒戳破她的小別扭。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靈汐蜷在藤椅上打盹,尾巴圈成個圈,青禾坐在旁邊翻看著舊契約。忽然聽見靈汐“喵”了一聲,她抬頭看去,發現貓妖不知什么時候變回了原形,正抱著她的手腕睡得香甜,口水都快流到她手背上了。
青禾無奈地搖搖頭,卻任由她抱著,另一只手繼續翻契約。翻到最底下時,掉出片干枯的楓葉,葉面上用朱砂寫著個“汐”字。那是很多年前,靈汐剛撿她回來時送的禮物,說楓葉能辟邪,還傻乎乎地用靈力在葉面上寫字,結果把楓葉烤焦了一半。
青禾將楓葉夾回契約里,指尖輕輕撫摸著靈汐的背。貓妖舒服地呼嚕起來,尾巴纏得更緊了。她忽然想起靈汐說過,妖的壽命很長,可記憶卻不如人牢固,有些重要的事,總得找個東西記下來。
銅環再次響起時,靈汐猛地驚醒,慌亂中變回人形,頭發亂糟糟的,嘴角還帶著可疑的水漬。進來的是個穿校服的男生,背著書包,臉上帶著淤青,手里攥著張不及格的試卷。
“我想換...換我爸別再打我了。”男生的聲音細若蚊蚋,肩膀還在發抖,“我知道我成績不好,可他每次都打得好疼...”
靈汐讓青禾拿契約,自己則從柜臺下摸出顆糖遞過去:“別怕,先吃糖?!蹦猩q豫著接過,剝開糖紙塞進嘴里,眼眶卻紅了。
“代價是你三年的勇氣,”青禾寫下條款,“你父親不會再打你,但你會變得怯懦,遇到任何事都會退縮,再也不敢反抗。你愿意嗎?”
男生咬著糖,眼淚掉在試卷上,暈開了鮮紅的“不及格”。他想了很久,久到靈汐都以為他會放棄,才終于點頭:“我愿意,只要他別再打我,我什么都愿意。”
紙鶴飛進青瓷瓶時,男生揣著契約匆匆離開。靈汐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嘆了口氣:“你說他以后會不會后悔?遇到欺負不敢反抗,遇到喜歡的人不敢表白,活著像團棉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鼻嗪淌帐爸跫s,“就像你當初選擇撿我回來,明明知道兔妖修行慢,還總愛惹麻煩,卻還是把我留在身邊?!?
靈汐的耳朵尖紅了:“誰...誰讓你當時那么小,被黃鼠狼追得哭唧唧,本喵心善才救你的。”她說著,尾巴卻不自覺地纏上青禾的手腕,輕輕晃悠。
傍晚時分,巷口飄來飯菜香。靈汐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眼巴巴地看著青禾:“今晚吃什么?我想吃魚,紅燒的,要放很多辣椒。”
“冰箱里沒有魚了?!鼻嗪滔瞪蠂?,“吃桂花糕配粥好不好?早上王婆婆送的桂花還剩很多。”
靈汐立刻蔫了,尾巴都耷拉下來:“又是桂花糕,我想吃魚嘛...”她拽著青禾的衣角晃悠,“青禾~好青禾~去買魚好不好?我給你撓癢癢,給你暖被窩,給你...”
話沒說完就被青禾捂住了嘴?!安粶屎f?!鼻嗪痰亩t了,“等著,我去買魚?!膘`汐立刻眉開眼笑,在她臉上“吧唧”親了一口:“青禾最好了!”
青禾被她親得愣在原地,等反應過來時,靈汐已經蹦蹦跳跳地去后院喂貓了。她摸了摸被親過的臉頰,嘴角忍不住上揚,轉身拿起油紙袋出門。
暮色漸濃時,青禾提著魚回來,剛進門就被靈汐撲了個滿懷?!棒~!我的魚!”貓妖抱著她的胳膊晃悠,鼻尖使勁嗅著,尾巴在身后歡快地搖擺。
“先松手,我要做飯了。”青禾把魚放進廚房,靈汐卻像塊年糕似的粘著她,非要跟著進廚房?!拔規湍愎昔~鱗!”靈汐自告奮勇,結果被魚鱗濺了滿臉,逗得青禾直笑。
“笨死了?!鼻嗪棠妹硖嫠聊?,指尖碰到她的嘴角時,靈汐忽然張口輕輕咬了一下。青禾的手頓了頓,看她眼里閃著狡黠的光,無奈地搖搖頭,卻沒抽回手。
晚飯時,靈汐抱著魚骨頭啃得津津有味,青禾則安靜地喝著粥。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落在兩人身上,溫暖得像融化的蜜糖。靈汐忽然抬起頭,嘴里還叼著魚骨頭:“青禾,你說我們以后會不會也像那些客人一樣,為了對方付出代價?”
“不會?!鼻嗪谭畔轮嗤?,認真地看著她,“因為我們不需要用代價換什么,我們已經擁有彼此了?!?
靈汐的臉“唰”地紅了,嘴里的魚骨頭“啪嗒”掉在桌上。她慌忙低下頭,假裝專心啃魚,耳朵卻豎得筆直,連青禾偷笑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夜深了,靈尾齋的燈還亮著。青禾在整理草藥,靈汐趴在她膝頭,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地面。柜臺頂端的青瓷瓶里,紙鶴們安靜地待著,月光透過瓶身,在墻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無數個未說出口的心愿。
“青禾,”靈汐的聲音迷迷糊糊的,“明天我們去看星星好不好?后山的星星最亮了。”
“好?!鼻嗪虛崦念^發,指尖穿過她耳尖的銀毛,“等忙完這陣,我們就去。”
靈汐滿意地蹭了蹭她的手心,很快就打起了小呼嚕。青禾低頭看著她恬靜的睡顏,月光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像撒了層碎銀。她輕輕嘆了口氣,眼里滿是對靈汐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