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烽煙遺孤 酒祭英魂 圖窮匕見(上)
- 烽煙俠骨錄
- 一拳大師兄
- 4698字
- 2025-07-15 08:44:35
沙通天被岳錚當眾斥為“走狗”,又在一招硬撼中被震退,臉上橫肉抽搐,如同開了染坊般青紅交加。聚義莊后山這小小的院落門口,此刻鴉雀無聲,千百道目光如同實質般壓在他身上,讓他那“浪里蛟”的兇名顯得如此可笑。他握刀的手微微顫抖,虎口崩裂的傷口傳來陣陣刺痛,提醒著他眼前這個沉默青年的恐怖力量。
“小畜生…你…”沙通天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眼中兇光閃爍,恨不得將岳錚生吞活剝。但他終究不是莽夫,玄悲大師那悲憫卻深不可測的目光,臺下群雄越來越不善的眼神,以及岳錚那桿穩如磐石、散發著森然寒意的白蠟桿,都讓他明白,再糾纏下去,只會自取其辱。
“好!好小子!算你狠!”沙通天猛地收刀,刀尖在地上劃出一道火星,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今天看在玄悲大師的佛面上,老子不跟你這黃口小兒計較!我們走!”他幾乎是咆哮著吼出這句話,聲音里充滿了不甘和怨毒。他狠狠瞪了岳錚和柳蟬衣一眼,那眼神如同淬毒的鉤子,仿佛要將兩人的模樣刻進骨頭里。
“沙爺!就這么算了?咱們幾十個兄弟…”王癩子捂著自己還在隱隱作痛的胸口,急聲叫道,卻被沙通天一巴掌扇在臉上,打得他原地轉了個圈。
“閉嘴!沒用的東西!還嫌不夠丟人嗎?走!”沙通天怒吼一聲,帶著一臉懵逼、垂頭喪氣的漕幫幫眾,如同斗敗的公雞,狼狽地擠開人群,灰溜溜地消失在通往山下的石徑拐角。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他們身上濃重的汗腥和湖水氣息,與聚義莊內飄來的隱約酒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怪異的感覺。
一場風波,看似平息。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更大風暴來臨前的短暫寂靜。岳錚收回目光,白蠟桿桿頭點地,發出沉悶的一聲輕響。他呼吸略微急促,方才那硬撼沙通天全力一刀,看似輕松,實則也調動了他近八成的筋骨之力。他能感覺到體內氣血奔涌,一股源自烏蒙山深處、母親族裔血脈中的野性力量,似乎被這激烈的對抗隱隱喚醒,在四肢百骸中無聲咆哮。
柳蟬衣悄悄松了口氣,緊握暗器的手指微微松開,掌心已沁出細密的冷汗。她下意識地抬手,輕輕撫摸著腰間那個用烏蒙山深處陰沉木雕刻的掛墜。掛墜造型古樸,是一只抽象化的、展翅欲飛的玄鳥,觸手溫潤冰涼,帶著故鄉山林特有的沉靜氣息。這小小的掛墜,是母親留給她的唯一念想,每每觸摸,總能讓她在驚濤駭浪中尋得一絲內心的安寧。她抬眼看向岳錚寬闊的背影,那沉默如山岳的姿態,給了她難以言喻的安全感。
“阿彌陀佛。”玄悲大師走到岳錚身邊,枯瘦卻蘊含無窮力量的手掌輕輕拍在他的肩膀上。一股溫和醇厚的暖流瞬間涌入岳錚體內,迅速撫平了他翻騰的氣血和激蕩的戾氣。“好槍法!岳將軍有后,幸甚!這撼岳槍意,沉雄如山,銳利如槍,已有岳將軍當年七分神韻,更添了幾分…西南山林的韌勁與靈性。”大師的目光深邃,仿佛看穿了岳錚血脈中流淌的那份獨特稟賦。
岳錚心頭微震,默默收桿,對大師行了一禮。大師不僅武功通神,這份眼力更是驚人。
玄悲大師不再多言,轉身面向山下越聚越多、議論聲如潮水般涌動的武林群雄。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所有的嘈雜,如同古寺晨鐘,回蕩在每一個人耳邊:
“諸位英雄!些許宵小擾攘,不足掛齒。武林大會,此刻正式開始!請諸位移步主會場!今日,老衲將與天下同道,共商一件關乎我大宋國運、關乎江湖道義、更關乎在座每一位炎黃子孫榮辱興衰的大事!”
他的目光掃過岳錚和柳蟬衣,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托付:
“而這兩位小友,以及他們所背負的真相與希望,便是今日之會的…關鍵所在!”
話音落下,如同在滾沸的油鍋中投入了一把烈火!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岳錚和柳蟬衣身上,震驚、好奇、探究、敬畏、貪婪…無數種情緒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將他們牢牢籠罩。岳錚挺直脊背,目光如電,坦然承受著這一切。柳蟬衣深吸一口氣,挺直了纖細的腰肢,薄紗下的眼神變得堅定。兩人在玄悲大師的引領下,如同兩柄即將出鞘的利刃,穿過自動分開的人群,一步步走向那萬眾矚目的高臺。
通往高臺的路不長,卻仿佛踏過刀山火海。岳錚能清晰地感受到人群中幾道陰冷如毒蛇的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顯然是“影閣”或金國粘桿處的暗樁。柳蟬衣則敏銳地捕捉到一些貪婪的視線,如同跗骨之蛆,在她懷揣玉盒的位置反復流連。她下意識地又摸了摸腰間的陰沉木玄鳥掛墜,那熟悉的冰涼觸感讓她心神稍定。這掛墜的木材取自烏蒙山深處一種極其稀有的“墨云木”,傳說此木生于地脈交匯之處,能辟邪定魂。母親曾告訴她,玄鳥是故鄉部族傳說中溝通天地的神鳥,守護著山林與族人的安寧。
高臺之上,視野豁然開朗。偌大的演武場盡收眼底,人頭攢動,旌旗招展。玄悲大師在居中的主位落座,岳錚和柳蟬衣被安排在他身側稍后的位置。甫一落座,幾道銳利的目光便投射過來。
左手邊,是江南霹靂堂堂主雷震天。他身材魁梧,面如重棗,一部鋼針般的虬髯,身著赤紅錦袍,袍角繡著金色的雷云紋。他目光如炬,在岳錚背后的白蠟桿上停留片刻,眼中閃過一絲驚異和欣賞,隨即微微頷首。他面前的案幾上,放著一個碩大的、黃澄澄的銅膽酒囊,囊口敞開,散發出濃烈的、帶著硫磺硝石氣息的酒香——那是霹靂堂獨門的“雷火酒”,以高度燒酒混合特制藥粉,性烈如火,飲之如吞炭,非體質極強者不能承受。
右手邊,是蜀中唐門的使者,一位身著黑色勁裝、面帶輕紗的少女。她身姿窈窕,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如同點漆,清澈靈動中帶著蜀地山水特有的靈秀,又隱含著唐門特有的銳利與機敏。她腰間懸著一柄短巧的烏木鞘匕首,手指纖細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她的目光更多地落在柳蟬衣身上,帶著一絲同屬西南地域的探究與好奇。她面前的案幾上,則擺放著一套素雅的白瓷酒具,與周圍粗獷的酒器格格不入。
正對面,是福建林家劍派的代表,一位氣度沉穩、身著青衫的中年劍客。他背負一柄古樸長劍,氣息內斂,目光則更多地停留在玄悲大師身上,顯得恭敬而審慎。他案前是一壺清茶,顯然不喜飲酒。
臺下,群情鼎沸。各種議論聲浪此起彼伏:
“快看!那就是岳鎮山的兒子?好重的殺氣!”
“那姑娘就是千機門柳無涯的女兒?真是可憐…”
“玄悲大師說的關乎國運的重寶到底是什么?莫不是…”
“噤聲!小心禍從口出!”
“管他什么寶!老子只關心今天有沒有好酒喝!聽說唐門帶了赤水郎泉來?”
“郎泉?!‘鳳曲法酒’釀的極品?乖乖!那可是稀罕物!老子跑江湖二十年,也只聞其名,未曾嘗過一口!”
大會正式開始。玄悲大師的聲音帶著悲憫與激昂,痛陳金人鐵蹄下的山河破碎,百姓流離,更直斥臨安城中那些醉生夢死、一味求和、甚至通敵賣國的蠹蟲!他的話語如同重錘,敲打在每一個尚有熱血的江湖兒女心頭。許多漢子聽得雙目赤紅,拳頭緊握,恨不得立刻提刀北上。郎泉酒的消息更是在人群中發酵,勾起了無數俠客對那“西南瓊漿,武林至味”的渴望。
“……然,大廈將傾,非一木可支!金人兇頑,奸賊當道!我輩江湖兒女,雖身處草莽,亦當心懷家國,以手中刀劍,衛我河山!今日召集諸位,便是要商討,我武林同道,當如何摒棄門戶之見,攜手同心,共赴國難!”玄悲大師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在太湖上空久久回蕩,點燃了全場壓抑已久的怒火與豪情!
“共赴國難!!”
“殺盡金狗!鏟除奸賊!!”
群情激憤,聲浪如潮,震得馬跡山似乎都在微微顫抖。連雷震天也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銅膽酒囊嗡嗡作響,甕聲道:“大師所言極是!霹靂堂上下,愿效死力!”
就在這激昂的氣氛達到頂點之際,蜀中唐門的使者,那位蒙面少女唐靈兒盈盈起身。她身姿如柳,聲音清脆悅耳,帶著蜀地特有的、如同山泉叮咚般的婉轉腔調:“玄悲大師心懷蒼生,唐門上下感佩莫名。值此天下英雄匯聚、共襄義舉之際,晚輩唐靈兒,奉家父唐老太爺之命,特獻上我蜀中赤水河畔的一點薄禮——百年窖藏赤水郎泉,以助諸位豪情壯志,滌蕩乾坤!”
“郎泉!真的是郎泉!”
“百年窖藏?!我的天!這…這太珍貴了!”
“唐門果然底蘊深厚!好大的手筆!”
臺下瞬間炸開了鍋!驚呼聲、吞咽口水聲此起彼伏。郎泉酒的名頭實在太大,尤其是采用宋代最頂尖“鳳曲法酒”工藝釀造、又經百年窖藏的極品,在江湖中幾乎是傳說中的圣品!傳說此酒以赤水河端午“變赤”時的清冽河水為引,選用烏蒙山麓特有的紅纓子高粱,配以數十種云貴川深山獨有的奇花異草(如珙桐花、石斛、野生黃精、云霧茶蕊),由經驗最豐富的“曲娘子”遵循古法,制成狀如飛鳳、異香撲鼻的“鳳曲”。酒曲需置于赤水河畔天然形成的“郎泉洞”中,經歷“三伏酷暑,三九嚴寒”的極致溫濕變化,吸納地脈靈氣與洞中千年菌群,方能成就。釀造出的郎泉酒,酒液晶瑩透亮如琥珀,開壇異香馥郁,兼具高粱酒的醇厚、山野草藥的清雅與奇花異果的芬芳,入口綿柔甘洌,回味悠長如烏蒙云海,后勁磅礴似赤水驚濤,卻烈而不燥,飲后通體舒泰,精神煥發,更有舒筋活血、化解陰寒內傷之奇效,被譽為“西南第一釀,俠骨第一友”!
唐靈兒素手輕揚,宛如穿花蝴蝶。身后兩名氣息沉穩的唐門弟子,小心翼翼地抬出一個半人高的、用整塊陰沉木挖鑿而成的酒甕。酒甕表面布滿天然的云紋,古樸厚重。當泥封被一名弟子用特制的小銀刀謹慎地切開一條縫隙時,一股難以形容的奇異香氣,如同掙脫束縛的精靈,瞬間彌漫開來!
那香氣太獨特了!初聞是赤水河雨后山林般的清新甘冽,細品之下,又透出深山洞穴的幽遠神秘,更夾雜著紅纓子高粱的醇厚、數十種花草交融的馥郁芬芳、以及一種仿佛沉淀了百年時光的、溫潤如玉的陳香!這香氣霸道無比,瞬間蓋過了雷震天的雷火酒氣,壓過了滿場的汗味與塵土,甚至讓喧囂的會場都為之一靜!所有人都貪婪地深吸著這醉人的酒香,仿佛靈魂都被洗滌了一遍。
“開甕!”唐靈兒清喝一聲。
弟子用銀刀徹底割開泥封,取下甕蓋。剎那間,一股更加濃郁、更加純粹、仿佛凝聚了赤水河精華與烏蒙山魂魄的異香沖天而起!陽光透過酒甕口,映照得甕中酒液晶瑩剔透,呈現出一種動人心魄的、仿佛流淌著金光的琥珀色!
早有準備的聚義莊莊丁,抬上數十個粗陶大碗,列于高臺之前。唐靈兒親自執起一個長柄的、同樣由陰沉木制成的酒勺。酒勺探入酒甕,清冽粘稠的酒液被緩緩舀起,在陽光下折射出迷人的光暈。異香更加濃郁,幾乎凝成實質。
“第一碗酒,”唐靈兒雙手捧起一碗斟滿的郎泉,面向臺下黑壓壓的群雄,聲音清越悠遠,仿佛帶著赤水河的濤聲,“敬我華夏萬里河山,壯麗巍峨!雖遭胡虜蹂躪,瘡痍滿目,然英魂長存,地脈不毀!山川之靈,佑我神州!”她神情莊嚴肅穆,將碗中清冽的酒液,緩緩灑向腳下的土地。琥珀色的酒漿滲入泥土,濃郁的酒香混合著泥土的芬芳升騰而起,仿佛在祭奠那些為這片土地流盡熱血的英靈。人群中,不少經歷過戰亂、失去親朋的漢子,眼眶瞬間紅了。
“第二碗酒,”唐靈兒又舀滿一碗,目光轉向高臺上肅立的岳錚和柳蟬衣。她的眼神清澈,帶著毫不掩飾的敬意,“敬忠烈之后!岳將軍血染汴梁,忠魂不泯!柳門主守護國寶,滿門忠烈!兩位忍辱負重,傳承薪火,實乃我輩楷模!愿此西南瓊漿,能慰英靈,壯俠膽!”她雙手將酒碗高舉,奉向岳錚和柳蟬衣的方向。
這一瞬間,岳錚的心仿佛被狠狠攥住!那來自赤水河畔、帶著烏蒙山云霧氣息的濃烈酒香,如同故鄉的呼喚,瞬間穿透了十年的血火與塵埃!他仿佛看到了汴梁城頭父親浴血的背影,聽到了母親用帶著川南口音的溫柔語調哼唱的古老歌謠,更嗅到了童年時,母親用摻了郎泉酒的藥酒為他擦拭跌打損傷時,那混合著酒香與草藥清苦的獨特氣息。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豪情與深沉的鄉愁交織在一起,化作滾燙的熱流直沖頭頂!他大步上前,雙手接過了那碗沉甸甸的郎泉酒。
柳蟬衣也上前,鄭重地接過另一碗。她指尖觸碰到粗糙的陶碗,感受到酒液的微溫。那馥郁奇異的酒香鉆入鼻端,她立刻分辨出其中熟悉的成分——烏蒙山特有的石斛清香、赤水河畔野生黃精的微甘、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只生長在云貴交界絕壁上的“云霧珙桐”的花蜜甜香。這酒,承載著她熟悉的西南山林的氣息。她與岳錚對視一眼,無需言語,一切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