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數日的暴雨終于收歇,鉛灰色的云層裂開縫隙,漏下幾縷久違的、帶著濕漉漉水汽的陽光,灑在泥濘不堪的官道上。車輪碾過積水坑洼,發出沉悶的咕嚕聲。一輛半舊的青布騾車,在幾名風塵仆仆、神情警惕的丐幫弟子護衛下,沿著官道,緩緩駛向遠處那座矗立在長江之畔、煙雨朦朧中的巍峨城池——江陵府。
車廂內,氣氛壓抑。
岳錚躺在鋪著厚厚干草和粗布的軟墊上,身上蓋著干凈的薄被。他依舊昏迷,但臉色已不再是令人心季的死灰,而是透著一層虛弱的蒼白。呼吸悠長而平穩,胸膛隨著呼吸微微起伏,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唐靈兒守在他身邊,時不時探探他的脈搏,眉頭緊鎖。玉璽的力量強行鎮壓了他體內狂暴的真氣,彌合了最致命的經脈裂口,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但這如同神跡般的“治療”代價巨大——岳錚的本源透支太過嚴重,如同被徹底榨干的枯井,此刻全靠玉璽殘留在他體內的一絲溫和力量滋養著,維持著這微弱的生機。何時能醒?醒來后是否還能恢復武功?都是未知之數。更棘手的是,唐靈兒發現,岳錚體內那被強行捋順的撼岳真氣,似乎發生了一些難以言喻的變化,變得更加沉凝,卻也更加…“沉重”,仿佛與某種更古老、更深邃的東西產生了微妙的聯系。
柳蟬衣抱著包裹嚴實的玉璽,坐在車廂另一側。她的臉色同樣蒼白,肩頭的傷口在顛簸中隱隱作痛,但更讓她心力交瘁的是精神的巨大消耗。引導玉璽力量,尤其是最后那驚天動地的爆發,仿佛抽走了她靈魂的一部分。強烈的疲憊感如同跗骨之蛆,讓她昏昏欲睡,卻又被一種更深的不安死死攫住。她低頭看著懷中的布包,玉璽溫潤依舊,但那份浩瀚的氣息卻明顯沉寂了許多,如同經歷了一場大戰后的休憩。更讓她憂心的是,腰間那枚墨云木玄鳥掛墜,在破廟玉璽爆發之后,表面的那道裂痕似乎又加深了一絲,觸手冰冷,再無半分溫熱。
“柳姐姐,喝口水吧。”唐靈兒遞過一個水囊,聲音帶著關切。
柳蟬衣勉強笑了笑,接過水囊抿了一口。清涼的水滑過干澀的喉嚨,卻驅不散心頭的陰霾。玄悲大師最后指引的匯合點是江陵府,丐幫分舵主魯大洪也信誓旦旦說府城內有可靠的接應。然而,一路行來,金國對玉璽的追索如影隨形,滲透無孔不入。這江陵府,當真就是安全的港灣嗎?
車廂外,林家劍客騎著一匹從丐幫據點臨時征調來的駑馬,與魯大洪并轡而行。他右腿的傷口被重新仔細包扎過,敷上了丐幫秘制的金瘡藥,血是止住了,但深可見骨的傷勢和失血過多帶來的虛弱,讓他只能勉強支撐。他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警惕地掃視著官道兩側的田野、樹林和遠處起伏的山巒。經歷了赤水河畔的背叛和破廟的驚魂,他不敢有絲毫大意。
魯大洪的臉色同樣凝重。他一邊策馬,一邊低聲向林家劍客介紹著江陵府的情況:“江陵知府張大人,是位難得的清官能吏,素有賢名,對金狗恨之入骨。守將趙瓚將軍,雖非名門之后,但治軍嚴謹,麾下江陵水師頗有戰力。我們丐幫在城中的暗樁也已安排妥當,只等入城,便可聯絡張大人和趙將軍,商議玉璽護送北上臨安之事。”
林家劍客默默聽著,沒有回應。他相信魯大洪的為人,也相信玄悲大師的選擇。但“賢名”、“清官”、“頗有戰力”這些詞,在經歷了圖薩的潛伏和冷千秋的瘋狂后,在他心中早已失去了分量。玉璽當前,人心難測。
騾車吱吱呀呀,終于駛近了江陵府那高大巍峨的城門。
然而,眼前的景象,卻讓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沉!
城門并未如想象中洞開,迎接遠方的旅人。相反,巨大的包鐵城門只留下僅容一輛馬車通過的狹窄縫隙!城門內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身著鮮明甲胄、手持長槍強弩的士兵,個個神情肅殺,目光如電,警惕地審視著每一個試圖入城的人流!城墻上,旌旗招展,但氣氛卻異常凝重,透著一股山雨欲來的肅殺之氣!
盤查!極其嚴密的盤查!
長長的隊伍在城門前排開,士兵們粗暴地翻檢著行人的行李,厲聲喝問著籍貫、來處、目的。稍有可疑,便被粗暴地拖到一旁,甚至直接鎖拿!空氣中彌漫著緊張、壓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戒嚴了?”魯大洪濃眉緊鎖,勒住馬韁,眼中閃過一絲驚疑,“江陵府乃后方重鎮,金兵主力尚在江北,何至于此?”
“恐怕…事情有變。”林家劍客的聲音低沉,握緊了腰間的劍柄。這陣仗,不像尋常的城防戒備,倒像是在搜捕什么極其重要的目標!他銳利的目光掃過城墻上的士兵,發現他們的甲胄制式雖然統一,但細微處卻有些差異,似乎分屬不同派系。
魯大洪定了定神,翻身下馬,對林家劍客低聲道:“林大俠,你們稍待,我去打探一下。”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粗布衣衫,盡量收斂起江湖氣息,走向城門旁一個看似頭目的軍官。
柳蟬衣透過車廂的縫隙,緊張地看著外面的情形。當看到那些士兵如狼似虎地盤查行人,甚至粗暴地掀開一些女眷的帷帽時,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玉璽布包。玉璽似乎也感受到外界緊張的氣氛,傳遞出一絲極其微弱的、帶著警惕的溫熱。
很快,魯大洪臉色難看地走了回來。
“怎么回事?”林家劍客沉聲問。
“麻煩大了!”魯大洪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焦灼,“守城的軍官說,三日前,有金國細作潛入府城,意欲行刺知府張大人,雖未得手,卻驚擾甚大!張大人震怒,下令全城戒嚴,嚴查一切可疑人等!沒有知府衙門的特別通行令牌,任何人不得隨意進出!連趙瓚將軍的兵符都不完全管用!”
“行刺?”林家劍客眼神一凝,“可曾抓到細作?”
“說是還在搜捕,但…”魯大洪搖搖頭,眼神凝重,“我觀那些守城士兵,盤查雖嚴,但眼神飄忽,似乎…另有所圖。而且,知府衙門和城防軍的命令,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調。”
林家劍客的心沉了下去。內憂外患!金國細作行刺是真是假?是確有其事,還是有人借機生事,封鎖消息?更關鍵的是,他們現在帶著玉璽和重傷的岳錚,根本經不起如此嚴密的盤查!一旦被發現玉璽…后果不堪設想!
“我們丐幫在城內的暗樁可有辦法接應?”林家劍客問道。
“有!”魯大洪肯定地點頭,“但需要時間聯系,而且必須避開城門!”他目光掃向城墻根下一條不起眼的、堆滿雜物的小巷,“跟我來!我知道一條廢棄的舊水道,直通城內護城河!雖有些風險,但總好過硬闖城門!”
別無選擇。林家劍客立刻示意駕車的丐幫弟子調轉方向,騾車脫離入城的隊伍,在幾名丐幫弟子的掩護下,悄無聲息地駛入那條陰暗潮濕的小巷。
巷子盡頭,是一處被荒草和垃圾掩蓋的、半塌的磚石拱洞,一股混合著淤泥和水草腥氣的潮濕氣味撲面而來。洞口狹窄,僅容一人彎腰通過,里面漆黑一片,隱約能聽到水流聲。
“就是這里!當年修城墻時留下的廢棄引水渠,知道的人極少!”魯大洪低聲道,率先點燃了一支火折子,貓腰鉆了進去。林家劍客忍著腿傷劇痛,緊隨其后,警惕地探查著洞內情況。確認暫時安全后,才示意外面的人進來。
唐靈兒和一名強壯的丐幫弟子小心翼翼地抬著依舊昏迷的岳錚,柳蟬衣抱著玉璽,在其余丐幫弟子的護衛下,依次鉆入這陰冷潮濕的廢棄水道。騾車則被丟棄在巷中,由兩名丐幫弟子看守。
水道內狹窄逼仄,腳下是濕滑的淤泥和碎石,頭頂不時有冰冷的水滴滴落。火折子的光芒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四周是無邊的黑暗和嘩嘩的水流回聲,令人心季。眾人屏住呼吸,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挪動。柳蟬衣緊緊抱著玉璽,感覺懷中的溫熱感似乎成了這黑暗潮濕中唯一的慰藉。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終于透來微弱的光線和水汽。水聲也變得更加清晰。
“到了!”魯大洪的聲音帶著一絲如釋重負。
水道盡頭,是一個被鐵柵欄封住的出口,柵欄早已銹蝕不堪。柵欄外,是城內渾濁的護城河水。魯大洪和林家劍客合力,用長劍撬開幾根銹蝕的鐵條,清理出一個勉強可供人鉆出的缺口。
眾人依次鉆出,重新呼吸到帶著淡淡煙火氣的空氣。眼前是一條僻靜的后街,堆放著雜物,不遠處能看到鱗次櫛比的屋宇。
“快!跟我來!”魯大洪辨明方向,立刻帶著眾人,借著雜物的掩護,迅速穿過幾條曲折的小巷,最終來到一座臨河而建、外表毫不起眼、掛著“永昌米行”幌子的店鋪后門。
有節奏地敲了幾下門后,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個精瘦的伙計探出頭來,看到魯大洪,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和警惕,迅速將他們讓了進去。
米行后堂,氣氛依舊緊張。
“魯舵主!你們可算來了!”一個掌柜模樣的中年男子迎了上來,他是丐幫在江陵府的暗樁頭目,姓孫。他臉色凝重,壓低聲音道:“城里情況不對!三天前知府衙門遇刺是真,但刺客根本沒抓到!而且,從昨天開始,知府張大人就閉門謝客,連趙瓚將軍求見都被擋了回來!現在城里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還有,”孫掌柜的目光掃過林家劍客、唐靈兒和柳蟬衣,最終落在被抬著的岳錚和柳蟬衣懷中的布包上,聲音更低,“城里多了很多生面孔!不像是金狗,倒像是…江湖上的人!三山五岳的都有!都在暗中打探著什么!咱們的兄弟發現,有人似乎在盯著府衙和…咱們這米行附近!”
林家劍客和魯大洪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果然!消息還是走漏了!玉璽現世的神異,終究引來了各方勢力的覬覦!金國細作行刺知府,恐怕只是個引子,甚至是某些人自導自演的戲碼!真正的目的,是借機封鎖江陵,搜尋玉璽的下落!
“此地也不安全了!”林家劍客當機立斷,“孫掌柜,立刻安排更隱秘的落腳點!必須馬上見到知府張大人或趙瓚將軍!玉璽在此,遲則生變!”
“最隱秘的地方…”孫掌柜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只有府衙后花園!那里有一處存放卷宗的舊庫房,是張大人心腹之地,外人絕難靠近!只是…如今府衙戒備森嚴,張大人又閉門謝客…”
“顧不得那么多了!”魯大洪沉聲道,“玉璽關乎國運!必須盡快交到可靠之人手中!孫掌柜,你立刻想辦法,秘密聯絡張大人心腹,告知玉璽已至!我們…直接去府衙后門!林大俠,你的傷…”
“無妨!”林家劍客咬牙站直身體,右腿的劇痛讓他額角滲出冷汗,但眼神銳利如初,“走!”
事態緊急,眾人不再耽擱。在孫掌柜的指引下,留下部分丐幫弟子在米行警戒,魯大洪、林家劍客、唐靈兒、柳蟬衣以及兩名最精干的丐幫好手,抬著岳錚,抱著玉璽,再次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江陵府錯綜復雜的街巷之中。
這一次,他們的目標,是那座籠罩在迷霧之中、戒備森嚴的知府衙門。
穿街過巷,避開巡邏的兵丁和那些行蹤詭秘的“江湖人”視線,眾人終于繞到了知府衙門高大的后墻外。后墻緊鄰著一條僻靜的巷子,一扇不起眼的黑漆小門緊閉著。
“就是這里!”孫掌柜低聲道,上前有節奏地叩響了門環。
等待的片刻,仿佛格外漫長。墻內寂靜無聲,只有遠處街市的喧囂隱隱傳來。柳蟬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懷中的玉璽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份緊張,傳遞出一絲不安的溫熱。
終于,門內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接著是門栓被拉開的輕響。黑漆小門無聲地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年輕、機警、帶著書卷氣的面孔。他目光銳利地掃過門外眾人,最后落在孫掌柜身上,微微點頭。
“孫掌柜?大人已等候多時。”年輕人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沉穩。
孫掌柜松了口氣,連忙側身讓開,低聲道:“快!玉璽在此!”
那年輕書吏的目光瞬間變得無比凝重,他迅速掃過被抬著的岳錚和抱著布包的柳蟬衣,側身讓開通道:“諸位請隨我來!動作要快!”
眾人魚貫而入。門內是一條狹窄的夾道,兩側是高墻,顯得格外幽深。年輕書吏在前面引路,腳步輕快,顯然對府衙路徑極為熟悉。他們避開前衙的喧囂和崗哨,穿過幾重月亮門和回廊,最終來到府衙深處一座僻靜的院落。院落中央是一座古舊的二層小樓,飛檐斗拱,匾額上書“蘭臺”二字,正是存放卷宗的庫房所在。
庫房門口,站著兩名身著便服、氣息沉穩、太陽穴高高鼓起的中年漢子,目光如電,顯然是內家高手護衛。見到年輕書吏帶人進來,他們微微頷首,讓開了道路。
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股陳年書卷和樟腦的氣息撲面而來。庫房內光線有些昏暗,書架林立,卷帙浩繁。在庫房最深處,一張寬大的書案后,端坐著一個身著青色常服、面容清癯、眉宇間帶著深深倦意和憂慮的中年人。
正是江陵知府,張世顯。
他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當他的目光越過引路的書吏,落在被抬進來的岳錚、抱著布包的柳蟬衣、以及傷痕累累的林家劍客和魯大洪身上時,那份倦意瞬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和凝重所取代。他猛地站起身,快步繞過書案。
“魯舵主!林大俠!你們…終于來了!”張世顯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柳蟬衣懷中的布包上,仿佛要穿透那層布帛,“東西…可安好?”
柳蟬衣深吸一口氣,在眾人緊張而期待的目光注視下,緩緩上前一步。她沒有說話,只是用微微顫抖的雙手,輕輕揭開了包裹玉璽的布帛。
剎那間,溫潤而尊貴的白色光華流淌而出,驅散了庫房內的昏暗。
那方通體潔白無瑕、五龍盤踞拱衛明珠的傳國玉璽,靜靜地呈現在江陵知府張世顯的面前。
“傳…傳國玉璽!”張世顯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踉蹌一步,竟對著玉璽,撩起衣袍下擺,推金山倒玉柱般,重重地跪了下去!額頭觸地,聲音哽咽,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激動與敬畏:
“臣…江陵知府張世顯…恭迎國器歸正!”
庫房內一片寂靜,只有張世顯壓抑的哽咽聲在回蕩。林家劍客、魯大洪等人看著這位素以剛直清廉著稱的知府如此大禮,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一路血火,無數犧牲,這承載著華夏正統的重器,終于抵達了可以暫時托付的地方。
然而,柳蟬衣捧著玉璽,看著跪伏在地、激動不已的張知府,心中那份不安卻并未消散,反而如同藤蔓般悄然滋長。張知府的反應無可挑剔,但這府衙內外森嚴的戒備、那些流竄的江湖人、還有張知府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憂慮和倦意…這江陵府,真的能成為玉璽安全的庇護所嗎?這看似平靜的府衙深處,又隱藏著多少未知的暗流與兇險?
懷中的玉璽,溫潤的光華微微流轉,仿佛也在無聲地回應著她的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