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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寒門新聲

民國十二年的秋意,比往年更早地侵襲了長江中游的這座省府——臨江城。天空是渾濁的灰黃色,鉛云低垂,沉沉地壓在鱗次櫛比的屋瓦飛檐和碼頭林立的桅桿之上。風是從江面上卷過來的,帶著濃重的潮腥氣,吹皺了滿江灰黃的濁水,也吹皺了碼頭青石板上螞蟻般蠕動的人群的衣襟。

夏明軒就是從這彌漫著汗臭、魚腥和劣質煙草味的渾濁人潮里,艱難地擠下那艘喘著粗氣、吐著濃黑煤煙的小火輪的。他個子不算矮,身板在寬大、漿洗得發白褪色的粗布長衫里顯得單薄,幾乎是被身后洶涌的下船人流推搡著,踉蹌著踏上這片被無數腳印磨得油亮光滑的“大碼頭”石板。

眼前的一切,仿佛是攤開在他面前的一幅末世圖景:黃包車夫佝僂著脊背,粗壯的脖頸繃起青筋,汗水浸透破舊的短褂,拉著人或沉重的貨物在坑洼不平的路上艱難掙扎;幾個穿著白色短褂、趾高氣揚的洋行職員,手里晃悠著亮锃锃的“斯迪克”(手杖),對擋路的苦力輕蔑地呵斥著,眼神里帶著種天然的優越;荷槍實彈的士兵懶散地靠著倉庫門柱,歪戴著大檐帽,對混亂的人群視若無睹,只有當人力車夫躲閃不及差點撞上時,才會粗暴地一腳踹過去;角落里,面黃肌瘦的乞兒用近乎麻木的聲音向每一個路過的身影伸出污黑的小手,眼睛像枯井般空洞;石板縫間積著烏黑發臭的污水,一個衣衫襤褸、病得只剩一把骨頭的男人就蜷縮在這樣的污水中抽搐,氣息微弱,無人多看一眼。

夏明軒下意識地捏緊了肩頭沉甸甸的灰布書箱帶子,勒得他瘦削的肩膀生疼。那不是普通的書箱,里面裝著他整個寒窗苦讀攢下的所有書本,更是他通向未來的全部希望。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冰冷的、夾雜著各種怪味的空氣涌入肺腑,激起一陣嗆咳。他小心地繞過那個倒在污水中的人,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向著碼頭上方掛著巨大匾額——“臨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新生接待處”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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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立一師的校園臨江而建,遠離了些碼頭的喧囂,但那份破敗和陳舊,卻與外面并無二致。高高的圍墻有些地方已斑駁脫落,露出內里粗糙的青磚,不少墻頭長著掙扎求生的狗尾巴草。兩扇沉重的、漆皮剝落過半的朱紅大門半開著,門口站著幾個穿著挺括制服的學生,神情倨傲,審視著絡繹而來的新生。門口上方懸掛的“作育英才”木匾,字跡倒是遒勁,卻在歲月侵蝕下顯得黯淡無光。

繳費處設在一進大門左側的耳房里。里面光線昏暗,散發著一股陳年賬冊和灰塵混合的味道。幾張舊八仙桌拼成的長條桌后,坐著幾個校工模樣的人,外加一個穿著深灰色湖縐長衫、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的中年人。他臉型瘦削,顴骨微高,眼神像探照燈似的掃視著每一個上前繳費的學生,薄薄的嘴唇緊抿著。夏明軒從周圍學生壓低聲音的議論中得知,這便是教務處的學監,錢守仁先生。

排在夏明軒前面的幾個新生,家境顯然不錯,簇新的綢緞長衫或洋裝,锃亮的皮鞋,遞上去的學費都是用嶄新的銀元裹在精美的紙袋里,或者干脆就是莊票。錢守仁臉上的線條隨著收到的錢款數目而微妙地變化,收到這些大額繳費時,那緊繃的嘴角會罕見地向上彎起一絲弧度,鏡片后的目光也帶上幾分溫和,甚至還會多說一句:“嗯,不錯。甲等宿舍在‘問松齋’,報到時會有人領你去?!边@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后面排隊的人聽得真切。

輪到夏明軒了。他放下肩上沉重的書箱,木箱“咚”的一聲輕響落在青磚地面上。他從懷中掏出那個貼身捂著的、同樣灰撲撲的小布包。解開布包上的疙瘩繩,露出一小卷皺巴巴的、邊緣已經磨損的紙鈔,還有一小捧在昏暗光線下依然黯淡無光的銅元。他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在一堆校工和錢守仁目光的注視下,開始一張一張地數著那些同樣疲憊的紙鈔,又一個個地數著那些冰冷的銅子兒。指尖因為用力微微發白。錢守仁的目光帶著審視和不耐,從那副金絲眼鏡后冷冷地落在他身上,看著他磨蹭的動作,看著他寒酸的穿著,看著他那卷幾乎都是角票的學費。排在他后面的幾個衣著光鮮的學生發出了毫不掩飾的嗤笑,其中為首的一個身形微胖、臉上帶著油光的少年,更是故意大聲地對同伴說:“嘖嘖,瞧這架勢,怕是連買包煙的錢都得數上半天吧?咱們省立一師的門檻,什么時候低成這樣了?”他旁邊的同伴立刻哄笑起來,肆無忌憚地附和著。有人低聲嘀咕著他的名字——王啟年。

夏明軒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隨即握得更緊。他沒有抬頭看任何人,只是專注地數完最后一塊銅板。他把那堆零碎得讓人心疼的鈔票和銅元輕輕推到桌子對面的賬房先生面前,聲音竭力保持著平靜:“先生,學費,請您點一點?!?

賬房先生是老江湖了,眼皮都沒撩一下,熟練地用一把油光發亮的小算盤撥弄著,指尖飛快。幾息之后,他抬起眼皮,語氣淡漠:“還差兩個銅板,三天的伙食費預繳。”

夏明軒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一直紅到耳根。他感到背后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像針一樣刺來。他慌亂地在身上摸索,又在那個小布包里反復掏了幾遍,連布包的角落都捏過了,卻再也找不出一個銅板。冷汗瞬間浸濕了他的額發。空氣仿佛凝固了,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錢守仁面無表情地盯著他,那眼神仿佛在無聲地宣告:規矩就是規矩,交不足,就滾蛋。王啟年的嗤笑更加響亮,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先生……”夏明軒感覺喉嚨發干,艱難地開口,想解釋些什么。但規矩就是規矩,這是最冰冷的現實。

就在這時,一只骨節粗大、沾滿灰塵和汗漬的大手伸到了賬房先生面前,攤開的手掌里,靜靜地躺著兩個沾著些許油污、卻打磨得锃亮的銅子兒。“拿著,添上?!币粋€悶聲悶氣、卻帶著不容置疑分量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

夏明軒猛地轉頭。那是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身材卻異常魁梧結實,如同鐵塔一般。濃眉大眼,鼻梁高挺,下頜線條硬朗,雖然同樣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服,袖口和膝蓋處打著深色的補丁,卻掩不住那股子蓬勃的力量感和粗獷的生命力。他背上,正扛著一個比夏明軒的書箱還要巨大沉重許多的破舊木箱,木箱邊緣還掛著一個用麻繩捆扎著的、錘頭磨損明顯的舊鐵錘。

魁梧少年把那兩個銅板拍在桌面上,目光坦蕩地迎向賬房先生和錢守仁審視的視線,沒有任何多余的言語。他的眼神清澈明亮,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坦誠和不容置疑的堅韌。

錢守仁的眉頭蹙得更緊了,鏡片后的目光在那兩個銅板和魁梧少年臉上掃了一個來回,像是在估量一件物品的價值,最終只從鼻腔里發出一聲近乎無聲的“哼”,算是默認了。賬房先生這才慢條斯理地將所有錢鈔、銅元收攏在一起,在厚厚的名冊上勾畫了一下,頭也不抬地扔出一塊寫著編號的木牌:“丁等八舍,丙字號床。去吧。”

“多謝?!笨嗌倌隂_賬房先生微微頷首,簡短地道了聲謝,聲音依舊低沉有力。

接著,他又轉向旁邊有些怔忡的夏明軒,咧開嘴,露出一個質樸甚至帶著點憨厚的笑容:“沒事兒了,走吧?咱倆好像一個屋?!毙θ輿_淡了他臉上的剛硬線條,顯出幾分這個年紀該有的活力。

“?。颗丁x謝!太謝謝你了!”夏明軒回過神來,一股暖流夾雜著濃重的感激和窘迫,瞬間沖散了剛才的難堪與冰冷,連忙道謝。他彎腰想提起自己的書箱,那魁梧少年卻已單手輕輕松松地把他那不算輕的書箱拎了起來,和自己背上那個龐然大物一并扛著,仿佛那不過是兩團棉花?!拔規湍??!币琅f是那種樸實的語氣,帶著不由分說的分量?!拔医欣畛缥?,鐵打的力氣,習慣了。”他補充道,話語簡潔有力,像他扛著的鐵錘敲在石頭上。

夏明軒忙跟上他的步伐:“我姓夏,夏明軒。真是…太感謝了,李兄。那兩個銅板,我回頭一定……”

“甭提了,”李崇文打斷他,扛著兩個箱子卻走得四平八穩,“都是出門在外念書的窮學生,誰還沒個難處。”他頓了頓,語氣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硬,“剛才那幾個鳥人,仗著有兩個臭錢,顯擺什么?穿綢緞就高人一等了?呸!”

夏明軒聽著他這帶著市井氣息卻無比解氣的罵腔,心里那點殘余的郁氣也消散了不少。他注意到李崇文走路時,右腿外側的舊粗布褲子破了一道不起眼的長口子,像是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剮蹭過,里面的皮膚似乎也帶著一條陳舊的淺色傷疤。這傷口,與那個掛在箱子上的舊鐵錘一樣,仿佛無聲地述說著這個少年并不輕松的生活軌跡。

兩人一路無話,穿過一片稍顯破敗的校場(泥土裸露的地面坑洼不平),繞過幾叢葉子上積著厚厚灰塵的萬年青。省立一師的宿舍區,更是將這所省城師范的窘迫展露無遺。一排排低矮的瓦房,墻皮早已大片脫落,露出黃泥和草梗攪拌的內里。窗戶狹小,糊著的窗紙大多發黃破損。所謂的“丁等”宿舍,在宿舍區最偏僻的西北角落。推開門,一股混合著霉味、塵土味和陳年汗漬酸腐味的濁氣便撲面而來。房間不大,光線昏暗,只有靠近門的一扇小窗勉強透進些天光。里面逼仄地擠著四張上下鋪的木板床,床板看得出用了很久,顏色深暗,邊角磨損得厲害,有些地方還用粗糙的鐵絲和釘子修補過??繅Χ逊胖恍┤备觳矓嗤鹊陌宓?、舊桌之類。墻壁的墻皮大面積剝落,露出泥灰的內里,霉斑像地圖一樣蔓延。屋頂角落結著蛛網。

李崇文動作麻利地將兩只箱子放在一張下鋪床邊,那巨大木箱發出的聲響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沉悶。他掃視了一圈,目光落在墻角一張瘸腿凳子上時,眉頭習慣性地皺了一下。夏明軒則看著那張分配給自己的、靠里的下鋪木板床,床板正中赫然有一條微微下陷的裂痕。寒意,混雜著失望,不受控制地從心底絲絲縷縷地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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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學登記異常繁雜瑣碎。領取分配的物品(劣質的被褥、單薄的蚊帳、一個掉漆嚴重的搪瓷臉盆和一個磕碰得變形的洋鐵碗),熟悉校園內那些繞得人頭暈的道路(大多覆蓋著厚厚的塵土,雨后便成了一個個泥塘)。等到夏明軒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和同樣疲憊的心情,抱著那堆粗糙嶄新的行李回到“丁等八舍”時,已是傍晚時分。

一推門,夏明軒再次看到了李崇文。

那個高大健壯的少年,此刻正以一種極其專注的姿態,單膝跪在冰冷潮濕的青磚地上。他面前攤開著自己的那個巨大木箱,里面并沒有什么貴重物品,大多是些工具——大小不一的鉗子、扳手、甚至還有鑿子和幾片形狀奇特的金屬片,散亂地放著一個塞滿了半舊衣物的包袱,還有一小疊同樣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衣。李崇文手里正拿著那柄掛在箱子上的舊鐵錘,眼神銳利得像鷹,對著瘸腿凳子斷裂處的榫卯接口進行加工。他左手扶著凳子斷腿,右手掄起錘子,“咚!”“咚!”沉重而富有節奏的敲擊聲在小小的空間里回蕩。那錘子在他手中輕若無物,起落卻極有章法。他專注地盯著敲擊點,手臂肌肉隨著動作繃緊舒展,汗水順著額角和脖頸的弧度滑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磚上。

看到夏明軒進來,李崇文停下動作,胡亂用手背抹了一把臉上的汗,依舊是一臉樸實的笑容:“回來啦?這破凳子,我給它弄結實點。湊合還能用?!彼酒鹕?,拍了拍身上的木屑,“瞧你那張床,中間那裂口子挺深吧?等會兒我瞅瞅。”

夏明軒心頭又是一熱。初來乍到的茫然和舉目無親的孤寂,被這萍水相逢的、粗糙卻實在的善意沖淡了許多。他感激地點點頭,抱著自己的鋪蓋走向那張有裂痕的床鋪。那破舊的竹席早已鋪好了,露出下面那條礙眼的縫隙。當他放下懷中的薄被準備鋪床時,手指習慣性地、極為隱秘地,探向自己那灰布書箱最底層一個不起眼的夾層。指尖觸到了硬挺的書角——那是他一路貼身攜帶,視若珍寶的幾本刊物:《新青年》、《湘江評論》,還有被撕掉了部分頁碼的《覺悟》殘本。這些書頁承載著他全部不安分的思想和躁動的靈魂。指尖傳來的觸感帶來一絲難以言喻的安心與秘密的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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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是在學校南墻根下那個巨大的、彌漫著劣質豬油和泔水酸腐氣味的飯棚子解決的。飯棚極其簡陋,只是用竹篾席子和油毛氈草草搭成個遮雨避雪的大棚。所謂的晚飯,就是裝在幾個碩大木桶里的糙米飯,菜則只有一樣——漂浮著幾片幾乎煮爛的菜葉和幾粒零星油花的、散發著怪異氣味的清湯寡水,以及擺在桶邊木板上,一小碟咸得發苦的咸菜疙瘩。打飯的校工一臉麻木,瓢勺飛舞,動作粗魯。來吃飯的學生也大多行色匆匆,面色沉郁,只求填飽肚子,根本無人在意滋味環境。

夏明軒端著那個破舊的洋鐵碗,盛了點硬邦邦的糙米飯,又讓校工在飯上澆了點湯。他和李崇文選了個遠離人群喧囂的角落,默默地吃著這難以下咽的一餐。身邊充斥著碗筷碰撞聲、吞咽聲和低聲的抱怨。

“什么玩意兒,豬食都比這強!”一個學生惡狠狠地罵了一句,把鐵碗重重地砸在條凳上,里面的湯水都濺出來些。

“知足吧,丁等宿舍的伙食就這樣,有口吃的餓不死就算不錯嘍?!绷硪粋€老生模樣的人顯然早已習慣,頭也沒抬。

夏明軒小口地咽著粗糙得有些喇嗓子的米飯,耳邊突然捕捉到身后另一張桌子旁傳來的、特意壓低了卻依舊清晰的交談聲。

“……聽說了嗎?新來的那個學監,錢守仁,是個狠角色。上任第二天就召集各班班長訓話,說學風不正,人心浮動,全賴新思想蠱惑?!闭f話的是個細聲細氣的男生。

“哼,”一個稍微渾厚的聲音接口道,帶著明顯的不屑,“老古董唄!自己念的是圣人書,看不得別人讀點‘新青年’!早傳開了,學監處那邊下了死命令,以后所有學生的行李和往來的書信包裹,都得定期檢查。凡是可疑的書刊信件,一律沒收銷毀!聽說還有密報送信之類的……那個王啟年他們一伙,整天往學監處跑,我看就不是什么好鳥,專盯著別人!”這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

“噓!你小聲點!”先前那細嗓子趕緊提醒,“被人聽見報上去,還想不想念了?”

“怕什么!難道說實話也要被打棍子不成?”渾厚的聲音雖然收斂了些,語氣里的火氣并未減少。

夏明軒端著碗的手停頓了那么一瞬,脊背感到一股隱秘的寒意竄起。書箱夾層里那硬挺的書角仿佛突然間變得滾燙。他不動聲色地用舌尖頂了頂腮幫,將嘴里那口難吃的糙米用力咽了下去,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李崇文抬起頭,濃眉下的眼睛望向夏明軒,像是聽懂了什么,又像是只是對這份壓抑的氛圍感到不耐。他三口兩口扒光了碗里最后一點飯食,喉結也猛地滾動了一下,發出一個清晰的聲音:“哼!”像是對那糟糕飯菜的不滿,又像是對背后那番對話的回應。聲音不大,卻在這片亂哄哄的嘈雜里,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質感,直直地敲打在夏明軒的心上。這個強硬的音節,像李崇文本人一樣,在這令人窒息的暮色里,悄然豎起一堵無形的屏障。

天,徹底黑沉下來。

宿舍的青磚地冰冷刺骨,霉味混合著灰塵在狹小的空間里發酵。夏明軒沉默地走到自己的那張下鋪前?;椟S的油燈光線吝嗇地照亮一片角落,讓那木板床正中的裂痕愈發刺眼,像張開的黝黑嘴巴,嘲笑著他的窘迫。他放下手里那床粗糙如砂紙的新被褥,手指無意識地撫過那條縫隙,冰冷的觸感從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甭瞅它了,中看不中用?!崩畛缥臏喓竦穆曇舸蚱屏藟阂值某聊K恢螘r已經走了過來,高大的身影幾乎擋掉了半面墻的光線,帶來一種奇特的安穩感。他伸出那只骨節粗大的手,指尖帶著新染的木屑和機油的黑色痕跡,用力在裂紋邊緣的木板上按了按,“吱呀”一聲脆響,木板明顯又向下塌陷了一分。李崇文皺著濃密的眉頭,那雙明亮銳利的眼睛里此刻滿是篤定的神色:“瞧見沒?里頭肯定有糟了的木筋。這破玩意兒撐不住你?!?

他彎腰,動作麻利地將夏明軒的薄被褥和自己的鋪蓋卷一股腦推到床鋪角落堆好。接著,雙臂如同鐵鉗般穩穩扣住那張破床中間兩根支撐的、布滿蟲蛀眼兒的床檔,喉結滾動,發出一聲低沉用力的悶哼“嗬——!”。伴隨著令人牙酸的木頭斷裂摩擦聲,那張搖搖欲墜的破舊木床被他輕松地挪開了墻角。

灰塵在昏暗的光線下簌簌揚起,像一團小小的灰色霧氣。

夏明軒有些愕然地站在一旁,看著李崇文彎下腰,毫不遲疑地將他那巨大的工具箱子拖了過來。咣當一聲打開箱蓋,里面整齊地碼放著各種稀奇古怪的鐵器和工具。他幾乎不用翻找,極其熟悉地從中抽出一把刃口被磨得雪亮的短柄斧子,對著那張被丟棄在角落的床板就掄了下去!

動作迅猛、干脆,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然。

“咔!”一聲令人心頭發緊的脆響,斧刃準確地劈入那條縱貫的裂痕正中央,力度拿捏得分毫不差,沒有傷及整張木板。緊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沉悶有力的劈砍聲在這狹小閉塞的空間里炸開,如同敲在沉悶的鼓點上,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碎木屑像雪片一樣四濺開來。

只用了三五下,那條礙眼的長裂痕連同周邊腐朽發軟的部分木料,被硬生生劈砍掉了一大塊,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大口子,露出下面冰冷的青磚地面。

李崇文放下斧子,又在箱子里翻揀片刻,拿起一截約莫一尺多長、略顯彎曲、但整體還算粗壯結實的舊鐵條。這鐵條大約有拇指粗細,表面有些暗紅色的、已經干涸發硬的銹跡,但在兩頭被精心打磨過的部位,卻閃著金屬特有的寒光。

“嘿,正好!這家伙,比糟木頭頂事兒多了。”李崇文語氣里帶著點得意的粗獷,仿佛發現了什么寶貝。他把那根沉甸甸的鐵條拿到劈開的床板豁口處比劃了一下,長短、彎度,居然契合得嚴絲合縫。他臉上浮現出那種工匠看到合適材料時特有的滿足笑容。接著,他又從箱底翻找出幾枚粗大沉重的鐵釘,以及那把沾著木屑、磨圓了棱角的鐵錘。

“幫把手,扶?。 彼^也不抬地對夏明軒說道,人已經半跪在那被劈砍開的床板豁口前。夏明軒這才從一整套劈、挑、裝的利落動作中回過神來,連忙蹲下,雙手用力穩住那張仿佛隨時要散架的單薄床板。觸手處是冰冷粗糙的木刺感。

李崇文眼神專注,眉頭擰成一個堅定的川字。他左手捏著一枚尖利的粗大鐵釘,將釘帽穩穩地抵在那根舊鐵條平滑的打磨面上。右手握緊鐵錘的木質手柄,那錘身沾滿灰塵和油污,卻絲毫掩不住曾經千百次鍛打所賦予的沉重質感。他屏住呼吸,手臂繃起虬結的肌肉,手腕在空中劃出一道短促有力的弧線,猛地砸下!

“鐺——!”一聲無比響亮清脆的金鐵交鳴聲猛然炸開!震得夏明軒手心發麻!火星在鐵錘與鐵釘帽接觸的瞬間四濺!那根沉重的鐵條因為這陡然的外力沖擊,在豁口內猛地向內嵌入了一分!木屑被擠得簌簌飛落。

一下,又一下!鐺!鐺!鐺……!每一次錘擊都精準地砸在鐵釘帽上,也透過釘子狠狠地釘入鐵條內部。沉重而單調的金屬敲擊聲像是為這清貧簡陋的宿舍奏響了某種倔強的序章,每一次都敲打在人心底最硬的核上。銹屑和迸濺的火星落在冰冷的地磚上,留下幾點瞬間黯淡下去的焦黑印記。李崇文額角的汗水很快匯成大顆,順著他粗獷的臉頰輪廓流下,在下頜處匯聚,滴落在不斷震顫的木板上。他恍若未覺,只專注于每一次錘頭的落點,眼神凝練如同淬火的精鐵。很快,一枚鐵釘深深地被砸進鐵條與木板邊緣的結合處,將那根堅硬的支撐牢牢地固定住。

緊接著,是另一頭!鐺!鐺!鐺!同樣是悶雷般沉雄的交擊。

幾根鐵釘扎進去,那張原本散發著腐朽氣息、隨時會從中間斷裂的破舊木板床,核心位置赫然被一根強硬冰冷的鐵條貫穿固定,原本觸目驚心的裂痕和豁口被牢牢楔死。

夏明軒低頭看著李明軒那雙沾滿黑灰色油污、指甲縫里嵌著木屑、手心布滿厚厚老繭的大手穩定地握住工具,再看看那張被賦予新生的床鋪,感受著鐵條與鐵釘在木料中掙扎后強行形成的穩固——一種混合著震撼、感激和莫名力量感的情緒在胸中翻涌。這不僅僅是修補一張床,更像是一種在破敗中強行建立秩序的宣言。在這令人窒息的簡陋、壓抑與腐朽中,這種赤裸裸的、依靠蠻力與經驗重新確立穩固的行為,散發著一種原始的、頑強的生命力。

“成了!”李崇文直起腰,長長吁出一口帶油塵的濁氣。他用衣襟的下擺胡亂擦了擦額頭和臉頰上的汗水油污,那張剛毅的臉上帶著些疲憊,但更多的是完成一件有用工作的踏實和滿足。他伸出大手掌,在嵌著鐵條的部位用力按了按、晃了晃,木板紋絲不動,只有鐵條本身因受力發出細微而堅實的金屬嗡鳴。

“瞧,”他拍了拍那鐵條,語氣里透著不容置疑的自信,“這下就是十個你躺上去滾,它也塌不了!”這話帶著市井的粗糲和豪氣,在眼下這情境里卻顯得無比貼切有力。

他將斧子、錘子利落地收進箱子,又彎腰小心地把散落的碎木屑用手掃攏在一起,仿佛這簡陋的方寸之地也是需要精心對待的工坊。

“李兄…你這手藝……”夏明軒看著那張煥然不同的床鋪,由衷感慨,“真是…太厲害了!謝…”“謝”字剛出口,李崇文已經擺手打斷了他,笑容里有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不愿被過多感謝的灑脫:“咳,力氣活,打小干習慣了。破家值萬貫,壞了就拾掇拾掇,能用就行。來,趕緊把鋪蓋弄上,早點歇著。明天指不定有啥幺蛾子呢?!?

他的話語輕松,卻在“幺蛾子”三個字上,那粗豪的聲線里潛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硬和警惕。這讓夏明軒立刻想到了飯棚里那兩個學生壓低的交談——關于書刊搜查,關于那個面色冷硬的學監錢守仁,關于那個總帶著譏誚笑意的王啟年。

寒意,無聲地從心頭彌漫開來,纏繞在初來乍到的惶惑之上。

鋪好被褥,冰冷的被單和枕頭也無法驅散初來他鄉的輾轉反側。窗外無月,只有遠處省城中不知何處傳來的微弱光亮,在濃重的黑暗中涂抹出一片混沌模糊的邊界,勾勒出近處幾棵老樹光禿禿的枯枝輪廓,如同鬼爪般伸向低沉的夜空。風偶爾刮過,帶著哨音,刮蹭著窗欞朽木,發出如同呻吟般的“吱扭”聲。屋內另外幾張空鋪位上,唯有自己和對面李崇文那里有人的氣息??嗟纳倌暌呀洶l出了沉重的、均勻的鼾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響亮和穩定,帶著一種奇特的安撫力量。油燈已被吹滅,宿舍徹底陷入粘稠的、壓迫得人喘不過氣的黑暗。

夏明軒仰面躺著,雙手交疊放在被下冰冷平坦的小腹,眼睛在看不見的天花板方向睜著。觸覺變得異常敏銳:床板上那條冰冷的鐵條透過薄薄一層的舊棉絮傳遞著金屬的硬度;身下鋪著的粗硬草席邊緣,刮擦著手臂內側細嫩的皮膚;鼻端縈繞的是混雜著霉味、泥土氣、新木頭(被劈砍出的碎屑散發的微弱的樹脂味)以及對面李崇文身上那淡淡汗水氣息的復雜味道。

飯棚里那兩個學生的低語,如同陰魂不散的咒文,一遍遍在他腦海里回蕩:

“…行李書信,都得定期檢查…可疑書刊,一律沒收銷毀…”

“…還有密報送信…王啟年他們一伙…”

他的心臟在冰冷的胸腔里沉重地搏動,一下,又一下。書箱!那個不起眼的、磨損邊緣的灰布書箱,就放在自己枕頭旁邊不遠的地面上。他的指尖仿佛能隔空感覺到箱子底層夾層里那幾本硬挺書刊特有的、帶著油墨和紙張混合的堅韌觸感。那些書頁上滾燙的文字,那些振聾發聵的呼喊:科學,民主,打倒孔家店!新青年!勞工神圣!……這些曾點燃他內心火種的字句,此刻仿佛變成了隨時會爆炸的引信。一種如同被剝光了置身于冰冷刑場的恐懼感,順著脊椎一寸寸爬升。

黑暗中,他側轉身體,面朝墻壁的方向。墻壁冰冷的觸感透過布衫滲到臉頰。他的手指在褥子下悄悄移動,極其緩慢,極其謹慎,一點點靠近書箱的方向。冰冷的草席邊緣像細小的刀片刮擦著指尖。他甚至不敢大幅度呼吸。指尖終于越過一個極其微小的距離,觸碰到了書箱那粗糙冰冷的表層。一點點沿著棱角滑下,摸到了箱底那個極其輕微的、只有他才知道如何精準按壓的微微凸起。心跳聲在耳朵里擂鼓般轟鳴,蓋過了窗外風聲,蓋過了李崇文的鼾聲。他屏住呼吸,指甲小心翼翼地撬開那層偽裝得極好的夾層隔板。指尖探了進去。

碰到了!硬挺的書角!冰涼的,卻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

他輕輕地、顫抖著撫摸著那粗糙的書脊邊緣,一下,又一下。如同撫摸著自己的脈搏,撫摸著一個巨大的、不能暴露的秘密。書頁冰冷的觸感奇異地抵消了一些內心的恐懼,帶來一種病態的安全感。

就在這一瞬間,一聲極其細微、卻在這死寂里被無限放大的異響刺破了黑暗——篤!篤!篤!

是腳步聲!

極輕的、帶著刻意放輕但又無法完全掩飾的腳步聲,就在宿舍門外的青磚走廊上!由遠及近!中間還伴隨著細微的、如同貓爪撓過朽木的刮擦聲——那是鑰匙串互相碰撞的摩擦!

夏明軒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到了極致!血液如同冰封!手指觸電般猛地從夾層中縮回!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破膛而出!他僵直地躺著,一動不動,連眼珠都不敢轉動一下,死死地“盯”著宿舍那扇緊閉、在黑暗中只有一個模糊輪廓的薄木門!

腳步聲在門外停住了。

時間仿佛凝固。每一秒都被拉長成酷刑。夏明軒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太陽穴那里血液如同瀑布般沖刷的轟鳴聲。他甚至懷疑自己急促的心跳聲會泄露出去。

門外,死一般的寂靜。

下一秒——

“咣當!”一聲巨響毫無預兆地炸裂在死寂的宿舍里!那不是敲門,分明是粗魯的撞擊!巨大的沖擊力讓那扇單薄脆弱、早已不堪重負的木門猛烈地向內顫抖!門軸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門外粗暴的力道似乎想直接將門撞開!

黑暗中,幾乎在同一剎那,對面鋪位傳來一陣巨大而急促的晃動摩擦聲!是李崇文!他在巨響中被瞬間驚醒!緊接著,是“咚”的一聲悶響,仿佛沉重的身體在黑暗中猛地從床上跳落在地!

“誰?!”

李崇文炸雷般的怒吼帶著剛驚醒的驚怒和本能的兇狠在小小的空間里轟然爆開!

李崇文的怒吼如同一聲炸雷,震得整個宿舍的薄板墻壁都在簌簌發抖。緊接著是“咚”的一聲悶響,仿佛一顆沉重的石礅猛地砸在冰冷潮濕的青磚地上。是李崇文!在巨響中被驚醒的他,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猛虎,瞬間從床鋪上縱身躍下!

黑暗中,夏明軒只能看到一個魁梧模糊的黑影猛地矗立在床鋪與房門之間,像陡然升起的一道鐵壁!那黑影帶著剛猛的爆發力,雙手在黑暗中緊握成拳,指節似乎都捏出了咔吧的聲響,渾身散發著野獸被侵入領地時才有的驚怒和兇悍氣息。濃重的壓迫感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房間。

“誰??。 ?

又是一聲炸喝!比剛才那聲更加爆裂,帶著不容置疑的威懾力,直沖向門外!

“吱呀——嘎——!”門外那粗暴撞擊木門的力量似乎被這來自黑暗深處的、蠻橫狂野的嘶吼硬生生遏制住了。單薄的木門向內凹陷顫抖的幅度陡然停住。外面那串混亂的鑰匙刮擦聲也驟然消失。整個空間陷入一種詭異的、被瞬間凍結的死寂,只剩下李崇文粗重的、如風箱般呼嘯的喘息聲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死寂只持續了極短的幾息。

門外響起幾聲急促、壓抑的交談,聲音模糊不清,顯然是刻意壓低了嗓子。緊接著——

咔嚓!嘩啦!

是鑰匙被粗暴地插入老朽銅鎖眼的聲音,隨即是機括被強行擰動、生銹部件摩擦發出的刺耳聲響。門鎖被打開了!

哐當!砰!

木門被一股蠻橫至極的力量從外面猛地推開,撞擊在墻角堆積的破爛雜物上,發出不堪重負的巨響!一股冰冷的、夾雜著深夜濃重寒意的氣流瞬間涌入。緊隨這氣流涌進來的,是幾道刺目的、帶著強烈侵略性的黃色光柱!

那是手電筒的光。三道,不,也許是四道慘白的光柱像惡毒的探針,胡亂而急切地在狹小的丁等八舍內掃射、撕扯!光束切割著濃厚的黑暗,所過之處,飛揚的塵埃在光柱里瘋狂舞動,像無數驚慌的鬼魅。破舊的木床、剝落的墻壁、角落里堆放的破板凳、夏明軒和李崇文驚疑緊張的臉龐……一切都在這突兀而蠻橫的光芒下被無情地剝落偽裝,暴露無遺!

光柱最終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兇狠地、牢牢地鎖定在宿舍中央,那個如同黑色鐵塔般矗立著的、胸膛劇烈起伏的身影——李崇文身上!

刺目的光束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臉上,將他濃眉下那雙燃燒著驚怒火焰的、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眼睛照射得微微瞇起。他高大的身體被包裹在單薄的粗布短褂里,肌肉因為緊繃而塊塊虬結,在光束的輪廓下勾勒出冷硬的線條,像是隨時準備撲擊。那根嵌入床板的冰冷鐵條,似乎也在這一刻呼應著他,發出無聲的金屬嘶鳴。

“什么人???干什么的?深更半夜,撞門闖屋,你們想做什么?”李明軒的聲音強行壓低了,但里面裹挾著的憤怒和冰冷質問,如同滾石般重重砸出!他高大的身軀巍然不動,甚至迎著那幾道光束踏前半步,腳掌踩踏在冰冷青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一股無形的氣勢從他身上升騰起來,硬生生將門口傾瀉而入的、逼人的光亮和寒意頂回去些許。

光束晃動了幾下,其中一個手電筒的光柱稍微偏移開,照向了李崇文身后床上。

夏明軒早已在那撞門的巨響和刺目光束闖入的瞬間就猛地從床上彈坐了起來!心臟如同失控的奔馬在胸腔里瘋狂沖撞!那幾本藏在書箱夾層里的東西,那滾燙的、絕不能暴露的秘密,就像冰錐一樣扎在他的意識最深處!他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向頭部涌去,臉頰燙得嚇人,但四肢卻冰涼僵硬。他努力睜大眼睛試圖看清門口的情形,那強光卻刺得他幾乎流淚。他下意識地用手臂擋在眼前,遮蔽住大部分光線,才勉強看清——

門口黑壓壓地堵著四五個人影!

為首的,正是那張讓夏明軒心頭瞬間凍結的面孔——錢守仁!深灰色的湖縐長衫依舊挺括,冰冷的金絲邊眼鏡在混亂的光線中反射著幾點冷幽幽的光,像毒蛇的鱗片。那張瘦削刻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嘴角向下撇著,眼神如同淬了冰的錐子,穿過混亂的光束和翻騰的灰塵,直直地刺在李崇文和夏明軒身上!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居高臨下的漠然,以及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仿佛在打量兩只無意間踩到的骯臟臭蟲。

他身旁,緊跟著兩個穿著黑色制服、身材高大、腰間扎著牛皮帶、斜挎著步槍的校警!他們滿臉橫肉,眼神兇悍,帽檐壓得很低,一只手緊緊按在斜掛的槍套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手電筒就是握在他們另一只手里,光束像探照燈一樣來回掃視,充滿了赤裸裸的威懾意味。還有一個畏畏縮縮的身影躲在稍后的光影交錯處,正是白天在繳費處跟著王啟年起哄嘲笑夏明軒的其中一個富家子!那張臉上此刻滿是幸災樂禍,在晃動的光線里顯得扭曲而刻薄。

冰冷的、帶著殺伐氣的氛圍瞬間凝固了整個空間,壓迫得人喘不過氣。李崇文那野獸般爆發出的威勢,在對上錢守仁那毫無情緒波動的冰冷目光和校警手里閃著幽光的槍套時,如同沸水潑雪,被強行壓了回去。但李崇文并沒有退縮,他瞇著眼睛迎向那光柱,胸膛依舊在因怒氣而起伏,如同一頭被圍困但尚未屈服的猛獸。

錢守仁的目光先在如同暴怒雄獅般挺立的李崇文身上停留了僅僅一瞬。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冰刃刮過,隨即便移開了,帶著一種徹底的忽視,仿佛李崇文這怒發沖冠的威勢根本不值得他多看一眼。他的視線越過李崇文寬闊的肩膀,沒有絲毫停頓地落在了還在床上因強光刺激而有些呆滯、只能勉強用手臂遮擋的夏明軒身上。那目光陰冷而黏稠,像冰冷的爬蟲,纏住了夏明軒。

“夏明軒?”錢守仁的聲音終于響起,不高,甚至帶著點他慣常講課的平緩調子,卻字字如同細小的冰珠子砸在冰冷的青磚地上,砸得人耳膜發麻,心頭發冷?!澳悖聛??!比齻€字,簡單,明確,沒有任何多余的解釋,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那語調和他目光里的漠然如出一轍。

幾乎在錢守仁話音落下的同時,其中一個塊頭極大的校警猛地跨前一步!沉重的軍靴踏在地面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他手中的電筒光束像烙鐵一樣狠狠釘在夏明軒臉上,同時另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帶著一股勁風,五指箕張,毫不客氣地直接抓向夏明軒擋在眼前的手臂!那動作粗暴直接,帶著一種對付犯人般的凌虐感!

“叫你下來!聽見沒有?!磨蹭什么!”校警惡聲惡氣地吼道,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夏明軒臉上。

“慢著!”

一聲炸喝!聲若洪鐘!

李崇文龐大的身軀再次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他幾乎是憑借本能,在電光火石之間猛地一個擰身!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如同猛虎下山,又似老熊撲擊,強壯的手臂帶著千鈞之勢,悍然迎向那抓向夏明軒的、帶著軍功章氣質的粗壯手臂!

啪嗒!

一聲清脆響亮的骨肉交擊聲在寂靜的空間里響起!

李崇文的手臂精準無比地格在對方的手腕關節處!那校警的手臂被生生撞開!李崇文肌肉虬結的手臂如同真正的鐵臂,紋絲不動!

那校警被這一撞之力帶得一個趔趄,向旁邊歪了半步才穩住身形,臉上猛地浮起驚愕和羞怒交織的漲紅!他顯然沒有預料到這個窮學生竟有如此驚人的力量和速度!手電筒的光柱也因為這突然的肢體沖突而劇烈晃動起來。

“你想干什么?!他犯了什么法?有你們這么拿人的嗎?!”李崇文如同鐵塔般擋在夏明軒的床鋪前,對著那校警,也對著門口的眾人,怒聲質問。他濃眉倒豎,雙目圓睜,眼底的怒火燒得通紅,牙關咬得咯咯作響!那根貫穿床板的冰冷鐵條似乎正在他血管里嗡鳴。剛剛被強行壓下的憤怒如同火山熔巖般再次噴涌!不是為自己,是為那個瘦弱、剛來就差點被學監和富二代們踩進塵土里的夏明軒!

“放肆!”

一直如雕塑般站在門口陰影里的錢守仁猛地開口!聲音如同裂帛,帶著一種被徹底冒犯的陰寒怒火!

他的目光終于從夏明軒臉上挪開,如同淬了劇毒的鋼針,第一次“正式地”、惡狠狠地釘在了李崇文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年輕臉龐上!鏡片后的寒光幾乎能刺穿人骨!

“什么東西!敢在學監處撒野!還敢動手抗拒校警?!”錢守仁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渣,又帶著壓抑不住的尖利。他干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李崇文,指尖帶著劇烈的顫抖,“聚眾滋事!咆哮師長!惡意損壞校產(指那張被劈砍加固的床)!我看你就是擾亂學堂風氣的罪魁禍首!來??!”

最后兩個字是沖著那兩個蠢蠢欲動、已經目露兇光的校警厲喝而出!

“給我拿……”

“——錢先生!”

一個聲音突兀地響起!帶著喘息,帶著急促,帶著一種努力保持的鎮定。

夏明軒不知何時已經從床上跌跌撞撞地下來了!他臉色煞白如紙,嘴唇沒有一絲血色,身體還在不自覺地微微發抖,剛才那粗暴的對待和電筒光帶來的暈眩感尚未完全退去。他幾乎是踉蹌著向前撲了一步,一下子擋在了幾乎要再次爆發的李崇文身前!他用單薄的身體,正面迎向錢守仁那足以凍結骨髓的目光和那兩個蓄勢待撲、眼冒兇光的校警!

“錢先生!”夏明軒的聲音異常嘶啞,卻又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意味。他努力地挺直自己單薄的脊梁,強迫自己抬頭,直視錢守仁那張冰冷扭曲的臉龐和隱藏在鏡片后、如同擇人而噬毒蛇般的眼神?!皠偂瓌偛砰T響得太突然…李崇文他是…是在下鋪被嚇醒了!他以為…以為是賊!驚擾了先生和諸位,實在對不?。W生夏明軒,給先生賠禮!”

他說著,甚至深深地、極為勉強地對著錢守仁的方向鞠了一躬!腰彎得很低,姿態無比謙恭,但那低伏的頭顱深處,只有他自己知道,牙關咬得幾乎要碎裂,指甲深深掐進肉里!這一躬,如同將滾燙的烙鐵按在了他自己的尊嚴上,灼得他靈魂都在痛!但他必須這么做!不能讓李崇文為了他剛才幾乎暴露的恐懼而撞向槍口!那張床下嵌入的鐵條和劈砍的痕跡,足以讓錢守仁坐實李崇文“惡意損壞校產”的罪名!

李崇文在他身后,魁梧的身體猛地一僵!那山洪般的憤怒如同被一道無形的堤壩死死攔??!他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夏明軒那彎下去的單薄脊背!他看著夏明軒那劇烈顫抖、連鞠躬都顯得勉力的雙腿!一股更深的、如同巖漿般滾燙的怒火混合著無比憋屈的酸楚轟然沖上他心頭!這個夏明軒!白天被王啟年嘲弄時一聲不吭!交不出兩個銅板時窘迫得無地自容!可他竟然為了自己…為了擋開那校警的粗魯…向這學監彎腰低頭?!李崇文感覺一股血氣直沖頭頂,握緊的拳頭指節捏得發白,發出令人心悸的爆響!額頭和脖頸的青筋再次如虬龍般賁張!他想怒吼,他想把眼前這一切都撕碎!他想質問憑什么!憑什么這些高高在上的東西就能把別人踩進泥里?!

但他看著夏明軒那微微顫抖的、在強光下顯得更加脆弱的背影,那已經彎下去的腰??嗌倌旰眍^重重地滾動了一下,一股混著腥甜的鐵銹味涌了上來,又被他狠狠地咽了回去。那即將爆炸的情緒被一股強大的意志力硬生生掐滅在胸膛深處!他腮幫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死死咬住后槽牙,不再發出一絲聲音!只是那雙被光束刺得瞇起的眼睛里,燃燒的火焰非但沒有熄滅,反而凝聚成一種更加駭人的、冰冷而決絕的寒芒!

房間里死一般寂靜。刺目的光束定格在夏明軒彎下去的背上和李崇文那即將爆發又強行壓抑的怒容上。

錢守仁盯著夏明軒低垂的腦袋,那張如同石刻般冰冷僵硬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變化——那是一種混雜了意外、審視和更加濃重厭煩的復雜表情。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像根豆芽菜似的窮酸新生,居然會跳出來,而且還選擇了這種近乎搖尾乞憐的方式來化解沖突?是為了那個莽夫?還是為了掩飾別的什么?

他沒有立刻回應夏明軒的“賠禮”,陰鷙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緩緩掃過夏明軒床邊那個灰撲撲的舊書箱。目光在那磨損的棱角和灰布表層游移片刻。最終,他沒有下令讓校警抓人。但他往前走了半步。

腳步踩在冰冷潮濕的青磚上,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在這死寂中如同鼓點般敲在人心上。

他停在了夏明軒面前大約兩步遠的地方。夏明軒彎下去的腰還沒直起來,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錢守仁那深灰色長衫的袍角和那雙在黑暗中泛著微弱冷光的、一塵不染的皮鞋尖。那冰冷的壓迫感幾乎讓他窒息。

“哼!”錢守仁從鼻腔里發出一聲充滿了濃烈鄙視意味的冷哼,如同冰錐刺下。“半夜喧嘩,舉止粗俗無狀!驚擾師長,藐視校規!這就是你們‘丁等’生的樣子?窮,就是你們能撒潑、破壞規矩的借口嗎?!”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同毒針,扎進夏明軒和李崇文的耳膜,更扎進周圍每一個宿舍可能豎起的耳朵里。這是赤裸裸的侮辱和誅心之論!他根本不屑于去查證,也不屑于去聽解釋,直接就將“窮”和他們的一切行為綁定為下賤和違規!同時,也是在向其他學生宣告:丁等宿舍,就是這些劣質渣滓的聚集地!

夏明軒感覺自己的指甲已經深深刺破了掌心,粘稠溫熱的液體正緩慢滲出。屈辱像無數只螞蟻在啃噬他的心臟!他死死地低著頭,幾乎要將牙齒咬碎!

錢守仁的目光再次如同探照燈般掃視了一遍簡陋破敗、滿地狼藉的宿舍,尤其在角落里那堆被劈砍下來的朽木碎片和那張嵌著猙獰鐵條的床板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向下撇得更深,仿佛看見了一堆難以忍受的垃圾。

最終,他那冰冷徹骨、毫無人類感情的目光,如同甩掉什么臟東西一樣,從夏明軒和李崇文身上挪開,投向了門外濃重的夜色。

“記下他們的名字和學號?!彼麤]有再提抓人之事,但冰冷的話語如同最終判決,“丁等八舍,夏明軒,李崇文。初犯!警告一次!再有下次……”

他猛地停頓,如同毒蛇吐信前最后的凝滯,冰冷的、帶著赤裸裸威脅的聲音砸向依舊僵硬地彎著腰的夏明軒和像座即將噴發的活火山般矗立的李崇文:

“……直接開除!”

最后兩個字斬釘截鐵,帶著終結一切的冷酷寒意!

“走!”

錢守仁不再多看這讓他厭惡的環境和兩個窮學生一眼,甩出冷硬的一個字,如同驅趕蒼蠅般轉身,大步向外走去,深灰色長衫的下擺帶起一陣冰冷的風。那兩個兇神惡煞般的校警立刻收起咄咄逼人的姿態,狠狠瞪了一眼如同即將炸裂熔巖山的李崇文,又瞥了一眼僵硬彎腰的夏明軒,帶著毫無掩飾的蔑視,也跟了上去。那個躲在后面的富家子更是對著夏明軒做了個極其下流的割喉動作,才獰笑著跟著光束消失在門外。

腳步聲迅速遠去。沉重的木門并未被帶上,在夜風的吹拂下,發出輕微的“吱呀”晃動聲。幾道殘余的、被門廊柱分割得支離破碎的光影,在地面的狼藉和飛揚的塵埃上晃動了幾下,也終歸于無盡的黑暗和死寂。

宿舍重新被絕對的黑暗和冰冷籠罩。只有那濃重刺骨的寒意,和錢守仁留下那句如同冰棺封印般的“開除”,清晰地懸在頭頂。

李崇文猛地動了!

他高大的身體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力量!如同一頭發狂的史前巨獸!握緊的鐵拳帶著被強行壓抑了太久的無匹狂怒和屈辱、憋悶、以及滔天的恨意,沒有任何猶豫地朝著旁邊那堵薄薄的、早已斑駁不堪的木板墻壁——

狠狠砸了下去!??!

“咚——?。。。。?!”

一聲如同開山裂石般的巨響!

不是金屬撞擊!是血肉骨骼與朽木的野蠻對撞!那飽經歲月、內里早已糟朽的墻壁根本無法承受如此狂暴的力量!被拳頭擊中的地方,原本就松動剝落的木板如同被炮彈擊中,“咔嚓”一聲脆響后應聲碎裂!瞬間向內凹陷出一個臉盆大小的巨大空洞!無數干燥松脆的木屑和破碎的泥灰塊猛烈地向外爆開飛濺!像一陣灰色的煙霧彌漫開來!

巨大的震動讓整個宿舍都顫抖了一下!屋頂簌簌落下灰塵,那張嵌著冰冷鐵條的硬板床也發出一陣輕微的、金屬受力的嗡鳴!

李崇文保持著揮拳的姿勢!拳頭深深地嵌入那個新鮮的、散發著朽木和塵土氣息的巨大破洞中!碎裂的木刺如同利刃深深扎進他凸起的指關節和繃緊的手背肌肉!溫熱的、粘稠的液體——鮮血,正順著他的指縫汩汩滲出,滴落在冰冷的地磚上,很快匯聚成一灘小小的、深色的印跡。

濃稠的血腥味混合著木頭腐朽的氣息,在死寂冰冷的宿舍里彌漫開來。

他魁梧的身影在黑暗中劇烈地起伏著,那粗重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箱在拉動,每一次抽吸都飽含著要將整個胸腔都炸裂的狂暴力量!脖頸和額頭的青筋如同盤錯的、暴怒的毒龍!那雙被仇恨和憋屈徹底點燃的眼睛,即使在絕對的黑暗中,也似乎要噴出焚燒一切的火!

巨大的聲響和震動過后,是更深、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墻壁破損處灌進來的冷風帶著尖銳的哨音,刮擦著斷裂的木茬。

夏明軒終于緩緩地、異常僵硬地抬起了腰。

剛才那驚天動地的撞墻聲如同一柄重錘狠狠敲打在他的靈魂深處!將他從那幾乎要窒息的恐懼和屈辱中震醒!他驚愕地看著那堵如同被蠻獸撕破的墻壁,看著黑暗中那個模糊但正劇烈震顫、散發著恐怖殺氣的身影輪廓!看著那堵破裂的墻洞里依稀透出的門外微光!那光,仿佛是這間冰冷囚籠被第一次打破的鐵證!

鮮血一滴一滴砸在地面的聲音,在這極致的死寂中異常清晰。

夏明軒甚至忘了自己剛剛經歷了什么。那巨大的聲響,那破碎的墻壁,那如同來自地底猛獸的喘息,還有空氣中驟然加重的血腥與怒火混雜的氣息……這一切如同狂暴的閃電,瞬間撕裂了之前一切因恐懼而帶來的麻木和壓抑!

他站在黑暗里,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尖那本已凝固的、來自緊握拳頭而嵌入皮肉的粘膩和微溫(他自己的血和李崇文拳頭上飄散的血腥氣混合),此刻變得如此清晰。這溫熱粘稠的感覺奇異地抵消了錢守仁那冰錐般語言帶來的寒意。他沒有動,沒有退,就這樣站在李崇文身后不到一步遠的地方,黑暗中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尊散發著野蠻生命熱量的輪廓。

那根嵌入他床板的冰冷鐵條,那柄劈開腐朽的木斧,那染血的拳頭……

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和一種近乎顫栗的戰栗感,順著脊椎爬升上來。

墻角那張灰撲撲的書箱底層夾層里,《新青年》硬挺的書角仿佛在寂靜中滾燙地、倔強地搏動了一下。像一顆不甘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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