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在這場突如其來的發燒里慢慢好轉,在梅埃爾回學校的下午,艾略特獨自坐到正對著他房間的小石凳上,安安靜靜地拿著一本書看。
百葉窗懸拉著,那個白色的晴天娃娃就懸掛在窗檐上。
“下午好!艾略特。”,海瑟拍了拍艾略特的肩膀。
她又探頭去看艾略特的書。
“下午好,海瑟!”,艾略特說著又往石凳邊挪了挪。
海瑟輕輕坐在他身邊。
“梅埃爾哥哥說你生病了,但是我和爺爺去看望生病的姑母了,你感覺怎么樣?”,海瑟問道。
“還行”,艾略特正盯著書看,他有些分不出心去看海瑟。
海瑟嘟噥了兩聲,她知道艾略特是個小書呆子。
艾略特其實也沒放太多心思在書上,他生病了這幾天,腦子里總是想起那個孤獨的影子。
艾蘭.蘇丹洛,那個亡靈說他叫艾蘭,是爺爺書里寫的艾蘭.蘇丹洛。
他總覺得那不是一個夢,太真實了,艾略特一看見艾蘭的眼睛,總覺得好像藏匿著一些莫名的哀傷和空洞。
“海瑟,你想不想聽故事?”,艾略特將膝上的書合上,他轉頭對著海瑟說。
“是什么樣的故事?”,海瑟好奇地點點頭。
“一個關于戰爭和王子的故事。”,艾略特說得非常幼稚,十幾歲還在上初中的小孩子總是對這類故事十分感興趣,更何況還是海瑟這樣的女孩子。
艾略特長長呼出一口氣,他半側著轉身,向著海瑟,但他的眼睛卻盯著地面上的小石頭,海瑟屏息凝神地看著他的側臉。
“在很久以前,有一個叫希臘的國家...我們都知道的,在歷史課上我們學習過這個國家”
海瑟點點頭。
于是艾略特繼續下去。
“這原本是一個強大的國家,它有很強大的民族,在這里生活的人民有著幸福的生活,他們有一個賢明的君主,這個君主有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是個伏筆。”艾略特說。
海瑟聳聳肩示意他繼續。
“但是有一天,在遠方的一個國家,那是一個同樣強大的國家,這個國家的君主有著不小的野心,他想要吞并希臘這個國家。”
“一場戰爭一觸即發,為了人民能夠免受戰火的紛擾,于是受到祭祀中神的庇護的希臘王子—就是前面提到的國王的孩子,他叫艾蘭。”
提到艾蘭的名字,艾略特突然有些猶豫,但他抬眼發現海瑟正聽得入迷,于是他決定繼續。
“艾蘭不忍心他的國家戰火紛飛,人民家破人亡,他勇敢地帶領著這個國家的勇士在一個黑夜里,騎馬從沙漠腹地飛馳而出直奔敵人本營,沙漠里輝亮的銀色的月光照在這些勇士身上,他們打了這些入侵者們一個措手不及。”
艾略特說著突然低頭笑了一下,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從沙漠殺到山地,一次又一次打退了敵人的襲擊,他們花了整整半年的時間,終于迫使這些入侵者滾出了那片幸福神圣的樂土,艾蘭經此一役,得到了戰神的稱號,他戰無不勝。”
海瑟點點頭,“這個王子是不是也很年輕?”
艾略特有些迷惑,“書里沒有仔細提到他的年齡,大概要比我們大一些”,他想著那模模糊糊還存在著的艾蘭的記憶,那個亡靈的身影真的非常高,艾蘭是在戰爭后受到了詛咒,他的年齡雖然未知,但艾略特覺得應該要比他和海瑟的年齡更大。
“這是個很有趣的故事”,海瑟將一縷頭落下的頭發撩到耳后。
艾略特覺得那個夢更真實有趣,他明明記得自己是昏倒在閣樓上的,是艾蘭推了他一下,盡管沒有任何感覺,他醒來還是發了一場燒。
梅埃爾說是在床上發現的自己,艾略特無聲地張了張嘴,他看著自己的掌紋,突然有些口干舌燥。
“goodbye,海瑟。”,他匆匆向海瑟道了別,一個人朝著院子里走去。
他在院子里遇到了梅芙爾夫人,梅芙爾夫人正在院中和她的好姐妹坐在椅子上閑雅地聊天,見艾略特抱著書跑進來眉頭一皺。
“怎么有這樣魯莽的小孩”,她的姐妹先是不滿地小聲嚷。
艾略特只沖她們點了點頭然后極快地跑回了房子里。
今天的天氣有些陰,風也比往常更大了更密了些,艾略特感覺不到燥熱。
但心里卻燥熱起來。
他小心翼翼地拉開房間里的抽屜,祖父那本沒有寫完的小說安安靜靜地躺在里面。
百葉窗下墜后閉合,艾略特進來時已下意識將房門反鎖,這下房間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艾略特沉著心在黑暗中閉了閉眼,然后又睜開,“艾蘭,你在這里嗎?”他輕聲呼喚。
艾蘭蘇丹洛,告訴我,如果你存在,你會在哪里?
他清醒地想要感知著黑暗里的一切變化。
一抹幽蘭的影子像是夏風一般飄然而至。
他從艾略特的背后慢慢伸手拿過他手里的小說。
“啊!”艾略特沒有動彈,他已經適應了黑暗的眼睛看著那本書就這樣被艾蘭伸手拿走,藍色的肌膚碰到他赤著的臂膀,像是冰塊一樣的溫度殘留在手上,在炎熱中十足的冰涼。
穿著無袖短衣的艾略特瞳孔閃過細微的震顫,艾蘭的姿勢就像在擁抱著他。
這一切都不是夢,那個艾略特曾以為是夢里的場景,原來是真實存在的,有這么一個叫做艾蘭蘇丹洛的靈魂,就在他的身后。
遲遲才松手。
“在下拿走這本書,它是你祖父的?”,艾蘭問道,聲音是冰一樣的冷漠干脆。
“你知道?這本書的確屬于我的祖父”,艾略特說完,他抿了抿唇,很僵硬地,似是還有些局促。
艾蘭在黑暗里安靜地沉著眼眸,他在注視艾略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那些被割裂般破碎的記憶,在靠近這個男孩時前所未有地舒展著。
那些猶如一幀一面的記憶,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慢慢合攏。
他在一個布滿灰塵的小閣樓里呆了整整一百五十年,沒人知道他姓甚名誰,他來自哪,又為何要待在這個地方世紀之久,他要做什么,又要怎樣做。
這一切,艾蘭在遇到艾略特之前,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渾渾噩噩地不像個自主的有靈魂的人。
但這一切都伴隨著艾略特的出生而慢慢揭開云霧。
“你是巫師...艾略特,我是希臘的王子,蘇丹洛。”艾蘭說著,眼底的冰雪像是遇到了初霽的陽光般,陡然沒了濃厚的雪色。
艾略特困惑地搖搖頭,他不解艾蘭的意思。
“艾略特,你是巫師”,艾蘭仍是執著地說。
但艾略特能明顯感受到,陌生的茫然已經從他的身上消失。
艾略特想要后退一點,他離艾蘭太近了,近到對方的胸膛幾乎要抵著他的臉。
艾蘭以為他想逃避,可模糊的記憶卻如潮水般慢慢漲回,他不想就此斷開。
“別走....”艾蘭輕輕抓住他的胳膊,還沒長開的少年身體甚是脆弱。
即使是艾蘭認為的輕對艾略特來說也是難以忍受的疼痛。
他嘶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手臂上冰冰涼涼的痛感無不侵蝕著艾略特的神經。
他抬頭無言地看著艾蘭,他召喚出來的亡魂。
“我不是巫師”,艾略特不想被誤解,巫師在他聽來并不是什么很好的職業,在中世紀的時候,不論是男巫還是女巫,聽起來都與正經掛不著邊。
艾蘭看著他矢口否認,手上的力度不由得更大了幾分。
艾略特掙脫不開這禁錮,他只好用不滿的表情示意對方
忽得像是終于注意到了對方不舒服的神色,艾蘭的手一下就松開了。
亡魂的實體不能長時間接觸有活人氣息的人類,否則會對那個人帶來不幸。
艾蘭靜了靜,他松手是因為不想要這個看起來只有十幾歲的孩子受傷。
“你來自哪里?這本書嗎?”艾略特一邊問著一邊慢慢坐在了床沿,他的腳因長時間的站立而有些酸脹。
艾蘭不知如何回答他,便只好說了不知道,他的記憶尚不完整,腦子里雖有過往的碎片,但大多數都是一片黑暗混沌的,他在這不見天日里整整呆了一百五十年,記憶想要恢復還需要一些時間,而只要一靠近這個男孩,他就會感到更利于這樣的恢復。
“你在這里呆了多久了?”
“一個半世紀”。
從艾蘭有意識以來,他每天數著太陽升起落下的時間,他曾見證過這棟房子的變遷,但始終不變的,是那間困住他的閣樓和終日沒有靈魂無所行動的自己。
艾蘭見證了艾略特的出生,只是對方不知道,艾蘭知曉這世間很多的一切,只是他無從說起,也只閉口不言。
艾略特眼里有驚色閃過,一百五十年,這已經超過了一個人能活著的最長限度。
而面前這個亡靈,一百五十年。
艾略特沒有膽怯地順下眼,反而直勾勾地看著艾蘭的眼睛。
艾蘭避開對方的眼睛,竭力壓下想要靠近和觸碰的心理,他沉聲道,“我要走了,看著那個白色布偶,我也許會棲息在這里,你搖晃布偶時,我就會出現。”
不必再靠著這腐朽的書來找他。
艾略特睜大眼睛,艾蘭所指的方向正只有那個白色的晴天娃娃。
白色晴天娃娃,艾蘭蘇丹洛。
百葉窗倏而升起,艾略特轉頭去看,晴天娃娃正背對著他展開笑臉,大概有一陣風吹過,那晴天娃娃動了動,內里的芯鈴悅耳地奏出聲音。
艾略特再回頭時,艾蘭已然消失無蹤。
祖父的書也被他帶走了。
窗外陰郁的天色又變成濃郁的藍,這是艾略特所熟悉的劍橋的天空。
那本只看了不到一半的小說,自此就不再屬于艾略特。
而成為了這個夏天的亡靈所帶走的戰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