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古軒”的招牌是塊飽經風霜的老楠木，懸在海都老城區一條被梧桐樹蔭遮蔽的僻靜巷口。歲月的侵蝕讓金漆剝落大半，透出一種被時光遺忘的沉黯。推開沉重的、帶著銅環的雕花木門，一股混雜著陳舊紙張、干燥木料、沉淀香灰以及無數古物本身散發出的、難以言喻的歲月氣息撲面而來，濃得化不開。店內光線幽暗，只有幾盞暖黃的射燈，如同舞臺追光般打在陳列的器物上，在彌漫的塵埃中形成一道道靜謐的光柱。

空氣仿佛在這里凝滯了。博古架上，商周的青銅泛著幽綠的冷光，戰國的玉璧溫潤內斂，宋瓷的釉色在燈下流淌著千年雨過天青的韻味，明清的字畫卷軸在陰影里半隱半現。每一件器物都沉默著，卻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湮滅的王朝、逝去的風流。

柜臺后，一位穿著深灰色對襟綢衫的老人正背對著門口，微微佝僂著腰，用一方雪白的軟布，極其專注地擦拭著一件造型古樸的青銅觥。他的動作輕柔而穩定，仿佛在撫摸情人的肌膚，布滿老年斑的手背上青筋虬結，卻異常沉穩。聽到門響，他并未立刻回頭，只是擦拭的動作微微一頓。

“貴客臨門，隨意看看。”聲音蒼老，帶著一種閱盡千帆后的平淡，卻又有種金石般的質感。

“周老，是我。”凌霄的聲音在安靜的店內響起，打破了那份凝滯的時光感。他今日沒穿那身標志性的深灰西裝，換了一件質地精良的藏青色休閑外套，少了些商界的鋒銳，多了幾分內斂，但鏡片后的眼神依舊沉靜如淵。

柜臺后的老人——周世昌，這才緩緩轉過身。他年逾古稀，頭發花白稀疏，梳得一絲不茍。一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如同蒙塵的古玉被拭去了浮灰，銳利得能穿透人心。他看清凌霄面容的瞬間，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驚訝、審視、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還有深沉的警惕。

“是你……”周世昌放下手中的青銅觥和軟布，那銳利的目光如同探針，在凌霄臉上細細掃過，仿佛要找出十年前那個雨夜中驚恐孩童的影子。“十年了。你長大了……也變了。”

“人總是要變的。”凌霄走到柜臺前，目光平靜地迎向周老審視的眼神。他沒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題，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周老，我父親的事，您當年是少數幾個知道內情的人之一。我這次回來，是想請您再仔細想想，關于金海計劃，關于那個羅剎。任何細節，哪怕您覺得無關緊要的，都可能對我很重要。

“金海計劃……”周世昌的眉頭深深皺起，眼角的皺紋堆疊得更深，仿佛這個名字本身就帶著不祥的詛咒。他沉默了片刻，拿起柜臺上一個紫砂小壺，給自己倒了半杯早已涼透的濃茶，卻沒有喝，只是摩挲著溫潤的壺身，仿佛在汲取某種力量。

“你父親……千機老弟，”周世昌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沉痛的緬懷，“他太傲，也太信人。‘金海’那潭水，深不見底，底下全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蛟！他以為憑他的本事能周旋，能火中取栗……唉。”老人重重地嘆了口氣，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

“當年他出事前，有段時間很不對勁。”周世昌抬起眼，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仿佛穿透時光，看到了當年那個陷入巨大焦慮和某種隱秘恐懼中的凌千機。“他來過我這里幾次，每次都心不在焉。有一次，他盯著我這件商晚期的青銅鸮尊，”周老指了指博古架上一個造型獰厲、雙目圓睜的貓頭鷹形青銅器，看了很久，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有些東西，眼睛太亮，看得太清，反而是禍。”

周世昌頓了頓，似乎在回憶當時的場景：“我當時沒明白。后來……后來他出事，我清理他留在‘博古軒’的一些私人物品時，在一個他寄存在我這兒的、裝拓片的舊樟木箱夾層里，發現了這個。”

老人顫巍巍地從柜臺下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他一層層打開油布，里面是一個極其老舊的、邊緣磨損的牛皮筆記本。本子沒有封面，紙張發黃發脆。

“這不是你父親的筆跡。”周世昌將筆記本推到凌霄面前，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秘而不宣的凝重，“我找人看過，是加密的速記符號，夾雜著一些只有古董行當里老人才懂的暗語切口。里面記錄的內容……非常零碎，像流水賬，又像密碼本。我研究了很久，只勉強辨認出幾個反復出現的符號組合，指向的是當年‘金海計劃’資金鏈上幾個關鍵的、但明面上查無此人的影子公司，其中一家……似乎和東南亞那邊一個專門洗黑錢的地下錢莊‘金佛寺’有關聯。”

周世昌的手指在筆記本上幾個扭曲的符號上點了點：“還有這里，這個反復出現的、像扭曲眼睛的符號，旁邊總是跟著一組數字和‘L.S’的縮寫。我懷疑……這可能指的就是羅剎！數字或許是某種代號，或許是賬戶線索！”

凌霄的心臟猛地一縮！他接過那本陳舊的筆記本，指尖傳來紙張粗糙冰涼的觸感，仿佛觸摸到了父親當年留下的、帶著血腥和絕望的溫度。他小心翼翼地翻開，里面果然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陌生的符號和零星的、如同天書般的古董行暗語。那些扭曲的符號，冰冷的數字，刺眼的“L.S”，像一條條冰冷的毒蛇，纏繞在發黃的紙頁上。

“羅剎……金佛寺……”凌霄低聲咀嚼著這兩個名字，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東南亞的地下錢莊！這無疑是一條指向資金最終流向和當年構陷者網絡的重要線索！遠比他在“灰燼”數據庫里查到的離岸空殼公司更接近核心！

“周老，這筆記本……”凌霄抬起頭，眼中帶著懇切與不容置疑的決斷，“我必須帶走。它對……”

話音未落！

“哐當——！”

一聲極其突兀、刺耳的金屬撞擊聲猛地從店鋪深處、靠近后堂倉庫的方向傳來！像是什么沉重的金屬器物被粗暴地打翻在地！

周世昌和凌霄的臉色同時一變！

“誰？！”周世昌厲聲喝道，花白的眉毛瞬間豎起，那屬于老江湖的警惕瞬間取代了方才的沉痛緬懷。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按柜臺下方一個隱蔽的報警按鈕。

然而，就在他手指即將觸碰到按鈕的瞬間——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猛地炸開！整個“博古軒”如同遭遇了地震般劇烈搖晃！爆炸的源頭并非后堂，而是店鋪靠近后墻的屋頂！

巨大的沖擊波裹挾著磚石瓦礫、木屑碎塊和嗆人的煙塵，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從屋頂的破洞處狂瀉而下！博古架上那些歷經千百年風雨的古董珍玩，在這狂暴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孩童的玩具，紛紛被震落、摔碎！珍貴的瓷器化作齏粉，青銅器扭曲變形，玉器碎裂的脆響連成一片！整個店鋪瞬間被煙塵、火光和毀滅的碎片所吞噬！

“小心！”凌霄在爆炸發生的瞬間，身體的本能反應快過思維！他猛地將身旁的周世昌撲倒在地，用自己的身體死死護住老人，同時將那個珍貴的筆記本緊緊壓在身下！無數碎石、瓦礫和尖銳的瓷器碎片如同冰雹般砸落在他的后背和手臂上，火辣辣地疼！

刺鼻的硝煙味混合著古董碎裂揚起的塵埃，嗆得人無法呼吸。店內一片狼藉，射燈破碎，只剩下爆炸引發的火焰在角落的雜物堆上跳躍，發出噼啪的聲響，映照著滿目瘡痍。

“咳咳……霄……霄兒！”周世昌被撲在身下，驚魂未定，劇烈地咳嗽著，老臉上滿是煙灰和驚駭。

“待在原地別動！”凌霄的聲音在爆炸的余音中異常冷靜，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他迅速從周世昌身上撐起，后背傳來陣陣鈍痛，但他顧不上了。爆炸不是結束，而是開始！襲擊者必然還有后手！

果然！

煙塵彌漫中，店鋪通往內堂的那扇木門被猛地踹開！三個戴著黑色頭套、只露出冰冷眼睛的身影如同地獄里爬出的惡鬼，端著安裝了消音器的短管武器，動作迅捷而專業地沖了出來！他們的目標極其明確——柜臺方向！更準確地說，是凌霄和周世昌！

沒有絲毫警告！沒有絲毫猶豫！

“噗噗噗噗——！”

沉悶而連續的、如同撕開厚布般的槍聲瞬間響起！安裝了消音器的武器噴射出致命的火舌！子彈如同毒蛇的信子，撕裂彌漫的煙塵，精準地射向剛剛站起身的凌霄和周世昌！子彈打在柜臺、博古架和滿地狼藉的古董碎片上，發出刺耳的撞擊聲和碎裂聲！碎木屑、瓷片、火星四處飛濺！

凌霄在對方踹門的瞬間就做出了反應！他一把將剛剛撐起身體的周世昌再次狠狠按倒，同時身體如同獵豹般向側面猛撲！動作快到了極致！幾發子彈幾乎是貼著他的頭皮和肩膀呼嘯而過，灼熱的氣流刮得皮膚生疼！他翻滾著躲到一個翻倒的、沉重的紅木博古架后面，將身體死死蜷縮在掩體之后。

“噗噗噗！”子彈如同雨點般追射而來，狠狠釘在紅木架子上，木屑紛飛！

“周老！趴下別動！”凌霄對著同樣躲在柜臺后、臉色煞白的周世昌低吼。他眼中寒光閃爍，大腦在生死一線間高速運轉！襲擊者裝備精良，行動專業，目標明確就是要滅口！是為了那個筆記本？還是為了徹底掐斷周老這條線索？或者兩者皆是！

他飛快地掃視周圍環境。店鋪前門被爆炸震落的瓦礫和燃燒的雜物堵了大半，后門被襲擊者控制。唯一的出口……只剩下剛才爆炸產生的屋頂破洞！但那里太高，而且外面情況不明！

就在這時，凌霄的目光猛地定格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地面上——一個剛剛從爆炸震落的博古架上滾落下來的、約莫人頭大小的青銅鼎！

鼎的三足中，其中一足似乎被炸得有些松動，露出了一個極其隱蔽的、閃爍著微弱紅光的……微型電子裝置！裝置旁邊，一個液晶屏上，猩紅的數字正在無聲而冷酷地跳動！

00:05:17

00:05:16

00:05:15……

第二枚炸彈！而且是設定好的延時炸彈！就藏在這不起眼的青銅鼎里！襲擊者不僅要殺人，還要徹底毀尸滅跡，抹去一切痕跡！

冷汗瞬間浸透了凌霄的后背！五分鐘！只有五分鐘！

他必須沖出去，必須帶著周老離開這個即將化為煉獄的地方！但三個持槍的殺手封死了后路！

就在這千鈞一發、幾乎陷入絕境之際！

“噗！噗！”

兩聲極其輕微、如同裝了消音器的氣槍射擊聲，突兀地從店鋪后門方向響起！

緊接著，是兩聲壓抑的悶哼！

那兩個剛剛沖進來、正在對著凌霄藏身的博古架瘋狂掃射的殺手，身體猛地一僵！其中一個后頸處瞬間爆開一團細小的血花，另一個則是太陽穴位置！兩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癱倒在地，手中的武器“哐當”掉在地上。

第三個殺手反應極快！在同伴倒下的瞬間，他猛地調轉槍口，驚駭地指向后門方向！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扣動扳機——

一道高大、強壯得如同鐵塔般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后門彌漫的煙塵中驟然撲出！速度快得只在視網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

那身影的動作沒有絲毫花哨，充滿了最直接、最暴烈的力量感！他如同高速行駛的火車頭，在殺手調轉槍口的剎那，用堅硬如鐵的肩胛骨，狠狠撞在殺手持槍的手臂上！

“咔嚓！”清晰的骨裂聲！

殺手的手臂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彎折，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武器脫手飛出！

撞擊的巨力讓殺手身體失去平衡，向后踉蹌。那道身影沒有絲毫停頓，如同跗骨之蛆般跟進！一只布滿老繭、青筋虬結如同鋼筋纏繞的大手閃電般探出，精準地扣住了殺手的咽喉！

“呃！”殺手的慘叫被瞬間掐斷，變成了窒息的嗬嗬聲。

那大手的主人——一個穿著深藍色連體工裝、臉上沾滿油污和灰塵、如同剛從某個維修車間鉆出來的男人，眼神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亞的凍土。他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扣住咽喉的手指猛地發力一擰！

“咔嚓！”又一聲令人牙酸的頸骨斷裂聲！

殺手的身體瞬間軟了下去，眼中的驚恐凝固。

整個過程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從兩個殺手被無聲擊斃，到第三個殺手被瞬間格殺，前后不過兩三秒鐘！狠辣！精準！高效！如同最精密的殺戮機器！

解決掉最后一個威脅，那高大的身影才緩緩轉過身，看向凌霄和周世昌藏身的方向。他臉上沾滿油污，看不清具體面容，但那雙眼睛卻異常銳利沉穩，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他掃了一眼店內狼藉的景象和角落里燃燒的火焰，目光最后落在那尊閃爍著猩紅倒計時的青銅鼎上。

“火將……”凌霄看著這個突然出現、以雷霆手段解圍的男人，心中瞬間閃過一個念頭。這干脆利落、暴力破局的風格，正是千門八將中“火將”的典型特征！

那男人沒有理會凌霄的目光，徑直大步走向那尊青銅鼎。他步伐沉穩有力，每一步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他蹲下身，動作卻異常小心謹慎。他沒有去看那跳動的倒計時，已經只剩下00:03:48，而是從腰間一個不起眼的工具包里，飛快地取出幾樣東西：一把小巧卻異常精密的絕緣鉗，一個多功能的微型探測儀，還有幾根細如發絲、顏色各異的導線。

他的手指粗大，布滿老繭和細小的疤痕，看起來像是干慣了粗活的手，但此刻操作起這些精細工具來，卻穩得出奇，帶著一種職業化的精準。探測儀的探頭在炸彈裝置周圍快速掃描，發出輕微的蜂鳴。他的目光如同手術刀般銳利，緊緊鎖定著炸彈內部復雜的線路結構。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倒計時無情地跳動著：

00:02:15

00:02:14……

周世昌嚇得面無人色，凌霄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只見那男人眉頭緊鎖，手指在幾根纏繞在一起的導線間快速而穩定地撥動、測試。突然，他眼神一凝，似乎找到了關鍵節點！絕緣鉗精準地探入，小心翼翼地夾住了一根包裹著藍色絕緣皮的導線。

他微微停頓了一瞬，似乎在確認。倒計時已經跳到00:01:03！

“滴——！”

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電子表整點報時般的聲音從炸彈內部傳出！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咔嚓！”

絕緣鉗果斷而穩定地剪下！

猩紅的倒計時數字，在即將跳到00:00:59的瞬間，猛地定格！然后，屏幕瞬間熄滅！

炸彈的嗡鳴聲和那催命的紅光，消失了。

倉庫里死寂了一瞬，只剩下角落雜物燃燒的噼啪聲和三人粗重的喘息。

那男人似乎松了口氣，緊繃的肩膀微微松弛。他站起身，沒有去看驚魂未定的周世昌，而是徑直走向凌霄。他沾滿油污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依舊冰冷沉穩。

他從連體工裝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不是武器，而是一個壓扁了的、最廉價的硬殼煙盒。他將煙盒遞到凌霄面前，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凌霄看著對方那雙平靜無波、卻仿佛蘊含著巨大力量的眼睛，又看了看那個廉價的煙盒。他沉默地伸出手，接了過來。

煙盒入手很輕，里面似乎沒有煙。男人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深深地看了凌霄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仿佛包含著千言萬語，又仿佛什么都沒有。然后，他毫不猶豫地轉身，大步走向后門，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外尚未散盡的煙塵之中，如同從未出現過。

整個過程，他沒有說一個字。

凌霄捏著那個冰冷的廉價煙盒，看著男人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地上那本壓在身下、沾滿灰塵的加密筆記本。父親的血債，羅剎的陰影，剛剛經歷的生死殺局，還有這個神秘出現的“火將”……無數線索如同糾纏的藤蔓，在他心中瘋狂滋長。

他緩緩打開那個硬殼煙盒。

里面沒有香煙，只有一張折疊起來的、同樣廉價的便簽紙。紙上只有一行用潦草卻剛勁的筆跡寫下的字：

‘金佛寺’在查你。小心‘畫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