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了城市的喧囂和沈嶼絕望的嘶吼,林夏像一只受傷的鳥,一頭扎進了海邊那座荒僻的小屋。小屋是母親生前偶爾帶她來散心的地方,陳舊、簡陋,帶著海風的咸澀和木頭腐朽的氣息。它孤零零地立在懸崖邊緣,窗外是無垠的、變幻莫測的大海。
這里成了她暫時的避難所。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力地、幾乎是帶著一種泄憤般的決絕,摘下了左耳垂上那枚陪伴了她十多年、此刻卻重若千鈞的星形耳釘。冰涼的金屬離開皮膚的瞬間,帶來一陣奇異的空虛感。她將它緊緊攥在手心,那熟悉的棱角硌著掌紋,仿佛還殘留著母親的溫度,卻也同時烙印著沈嶼冰冷的眼神和蘇蔓殘忍的嘲諷。最終,她將它狠狠塞進了床頭柜抽屜的最深處,“咔噠”一聲鎖上,仿佛鎖住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噩夢。
然而,鎖得住耳釘,卻鎖不住記憶和夢境。
每個深夜,當海風嗚咽著拍打窗欞,小屋像一艘漂泊在黑暗海洋上的孤舟時,林夏就會墜入光怪陸離的夢境。有時,她站在空曠的美術館,《星夜》的漩渦仿佛活了過來,扭曲著向她吞噬而來。漩渦的中心,是沈嶼沉默如山的背影。他背對著她,修長的手指一遍又一遍,以一種近乎絕望的溫柔,輕輕撫過冰冷的玻璃展柜,指尖描摹著星云的軌跡,仿佛在觸碰一個永遠無法企及的幻影。他的側臉在畫作幽藍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孤獨,每一次指尖的滑動,都像是在無聲地呼喚著那個名字——沈星,又或者……是在尋找玻璃上倒映出的、屬于林夏的模糊輪廓?
有時,夢境會變幻。漫天的星光灑落,籠罩著一個模糊卻溫暖的身影。是母親林晚秋。母親的身影在星光中飄忽不定,面容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但漸漸地,星光仿佛擁有了重量,將母親的身影拉扯、變形……最終,星光中浮現的,竟是照片上沈星那張明媚如夏日星夜的笑臉!兩張面孔在夢境的光影中重疊、交錯,母親臨終前那句“別做影子”的囈語與沈星燦爛的笑容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詭異而令人心悸的和諧。
林夏一次次從這樣的夢境中驚醒,冷汗浸透睡衣,心臟狂跳不止。黑暗中,她大口喘著氣,望向窗外漆黑如墨的海面。就在這反復的驚悸和審視中,一個念頭如同破曉的微光,艱難地穿透了憤怒和委屈的迷霧:
沈嶼的執念,或許并非源于對“替身”的玩弄或冷酷的控制欲。那道猙獰的疤痕、他雨夜追車時眼中撕心裂肺的痛苦、他對沙紋近乎偏執的丈量、他拋入大海的耳釘……這一切,更像是一個被命運狠狠戲弄、被巨大的無力感徹底擊垮的人,在進行著一場注定徒勞、卻無法停止的抗爭。他困在1995年那個暴雨的雙星夜,困在失去妹妹的深淵里,從未真正爬出來過。他尋找“星星”,與其說是尋找一個替代品,不如說是尋找一種對抗虛無和絕望的武器,哪怕這武器是虛幻的,會傷人也傷己。
理解,并不等于原諒。但這份理解,像一根微弱的引線,讓她混亂痛苦的心緒,稍稍有了一絲可以依循的方向。她不再僅僅是那個被欺騙、被傷害的“影子”,她開始試圖去理解那個制造“影子”的、困在深淵里的靈魂。
日子在潮起潮落中變得緩慢而麻木。林夏強迫自己規律作息,看書,沿著懸崖散步,看漁民收網,試圖用日常的瑣碎填滿內心的空洞。然而,抽屜里那枚被鎖住的耳釘,和窗外那片吞噬了沈星、也仿佛吞噬了沈嶼的海域,始終是揮之不去的陰影。
一個沉悶的午后,海風帶著咸腥的濕氣。林夏漫無目的地走進青嶼鎮唯一的一條老街。時光在這里仿佛停滯,低矮的老屋,斑駁的墻面,空氣中飄著海產干貨和油炸點心的混合氣味。她的目光被一個不起眼的舊書攤吸引。攤主是個瞌睡的老頭,攤子上堆滿了泛黃的舊書、雜志和一堆亂七八糟的雜物。
一本深藍色硬殼封面、邊緣嚴重磨損的冊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封面沒有任何花哨的圖案,只有一行褪色得幾乎難以辨認的白色手寫字體:
“青嶼號航海日志- 1995年雙星夜”
“青嶼號”?!
林夏的心猛地一跳!這正是當年沈家兄妹出海所乘游艇的名字!她幾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拂去封面厚厚的積灰。一股濃烈的霉味和舊紙張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她付了錢,像捧著什么易碎的珍寶,匆匆回到了小屋。
坐在窗前的舊木桌旁,窗外是鉛灰色的天空和翻涌的海浪。林夏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緊張和一絲恐懼,緩緩翻開了那本沉重而脆弱的航海日志。
紙張泛黃發脆,墨水的字跡有些洇開,記錄著航行日期、天氣、海況等常規信息。翻到接近日志末尾,字跡開始變得潦草,記錄的時間也變得跳躍,顯然記錄者當時的心情或處境已不穩定。林夏的心跳隨著翻頁而加速。
突然,一張夾在日志中間、對折起來的照片,隨著她的動作滑落出來,飄到了地上。
她彎腰拾起,展開。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照片是黑白的,帶著明顯的年代感。背景是一個堆滿了書籍、航海儀器和大幅海圖的房間,顯然是書房。一個穿著樸素碎花連衣裙的年輕女子站在書房中央,懷里緊緊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女子微微低著頭,看著懷中的嬰兒,側臉線條溫婉,但眉宇間卻籠罩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憂郁和……深深的憂慮。
那是她的母親——“林晚秋”!年輕時的母親!
而她懷里那個小小的嬰兒,雖然面目模糊,但林夏無比確定,那就是她自己!
更讓林夏渾身血液幾乎凍結的是,照片的背景里,書桌后方懸掛著一張放大的合影。照片上,一個氣質儒雅、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摟著一個笑容溫婉的女人,他們身邊站著兩個年幼的孩子——男孩的輪廓已經有了沈嶼的影子,女孩的笑容依稀能看到沈星的明媚!
那是沈嶼的父親沈崇山,他的母親,以及年幼的沈嶼和沈星!
母親林晚秋,抱著襁褓中的自己,站在了沈崇山的書房里!她們不僅認識,而且關系似乎……非同一般!
巨大的震驚讓林夏幾乎握不住照片。她顫抖著將目光移回那本航海日志。就在照片滑落的地方,日志的紙張間,夾著一封折疊的信。信紙是普通的橫格紙,字跡極其潦草,筆畫凌亂,仿佛是在巨大的情緒波動下倉促寫就,正是母親林晚秋的筆跡!
信的開頭沒有稱呼:
“沈先生,我知道我接下來說的話您可能不會相信,甚至會覺得我瘋了。但我不能不說!我無法再眼睜睜看著悲劇發生!它就在眼前,像海上的風暴一樣壓過來!求您相信我!請相信,那夜的事故……絕非意外!絕不是老天爺的玩笑!”
信的內容到這里被粗暴地撕掉了大半!殘留的紙邊參差不齊,仿佛寫信人寫到此處時被強行打斷,或是寫完后因巨大的恐懼而撕毀。林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急切地翻找著下一頁。
下一頁的開頭,又接上了一段:
“……他們一直在監視,為了那個‘鑰匙’,為了控制……我不敢多說,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只能用這種方式告訴您……星形耳釘是鑰匙!而答案,就藏在雙星夜的坐標里!找到它!為了星星,也為了所有無辜的人!林晚秋絕筆。”
“星形耳釘是鑰匙!而答案,就藏在雙星夜的坐標里!”
母親的字跡,帶著臨終般的絕望和警告,穿透了二十年的時光,狠狠擊中了林夏!
信的內容雖然殘缺不全,但核心信息如同驚雷炸響:
1.母親林晚秋不僅認識沈家,而且知道1995年海難的內幕!
2.海難不是意外!是人為的陰謀!
3.星形耳釘是某種“鑰匙”!
4.真相的核心,就在雙星夜坐標——那片沉船的海域!
母親不是加害者!她是知情者!甚至是試圖阻止悲劇發生的告密者!她冒著巨大的風險,留下了這封信和航海日志!她將耳釘寄給沈嶼,不是出于愧疚,而是希望他能找到這把“鑰匙”,揭開真相!她臨終前警告自己“別做影子”,是預感到沈嶼可能會因執念而扭曲,會傷害到可能卷入其中的自己!
巨大的震撼、遲來的理解、以及對母親深深的愧疚和心疼,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林夏!她握著那封殘信和照片,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淚水洶涌而出。母親一直背負著這樣沉重的秘密!她最后的舉動,是試圖保護女兒,也試圖為沈家兄妹尋求一個真相!
沈嶼……他苦苦尋找了十年的答案,母親在十年前就試圖告訴他!而他,卻因為找不到妹妹和耳釘,陷入了更深的偏執和黑暗!
她必須找到他!必須告訴他母親留下的線索!那片沉船的海域,藏著一切的答案!
這個念頭如同火焰般瞬間點燃了林夏。她擦干眼淚,將航海日志、殘信和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不顧天色已晚,連夜驅車趕回市里,沖向美術館。
深夜的美術館寂靜得如同巨大的陵墓。她憑借著實習生的門禁卡,跌跌撞撞地沖進主展廳。暖黃的射燈孤寂地照亮著空蕩蕩的空間。
《星夜》油畫前,空無一人。
沈嶼不在。
不僅如此,整個展廳里,所有與近期特展、甚至與梵高相關的資料、展板、說明牌……全部被清空了!只剩下那幅永恒旋轉著星云的《星夜》,孤零零地懸掛在防彈玻璃后面,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問號。
一種巨大的失落和恐慌攫住了林夏。他來過了?他放棄了?他去了哪里?
她失魂落魄地走近《星夜》,仿佛想從那些燃燒的星辰中找到一絲線索。就在這時,她發現,在畫作下方、原本放置展品說明卡的金屬槽里,靜靜地躺著一個沒有封口的白色信封。
她的心猛地一跳。
抽出里面的信紙,是熟悉的、力透紙背的凌厲字跡,只有短短兩行:
“林夏,若你回來,請隨我一起去沉船的坐標。
或許,那里有我們共同的答案。——沈嶼”
坐標!他去了沉船坐標!
林夏緊緊攥著這封簡短的信,指尖冰涼。信紙上的字跡透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共同的答案……母親的信、沈星的失蹤、耳釘的秘密、那場被掩蓋的陰謀……所有的線頭,都指向了那片被詛咒的海域。
窗外的城市燈火在夜色中閃爍。林夏站在空曠的展廳里,站在旋轉的《星夜》之下,站在母親和沈嶼留下的沉重謎題之間。海風似乎穿越了城市的阻隔,帶著咸腥和冰冷的氣息,吹拂著她的發梢。
她知道,她沒有退路了。
那片深淵,她必須去。為了母親未完成的警示,為了沈星消失的真相,也為了……解開那個困在深淵里的男人,以及她自己被“影子”纏繞的命運。
她深吸一口氣,轉身,決絕地踏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目標——青嶼灣,1995年雙星夜的沉船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