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假話比真話更真
- 錦絲行
- 萬紹
- 2754字
- 2025-07-12 10:48:45
衛道觀前巷,前街后河,青石駁岸間泊有送貨烏篷,貨郎腳工穿梭忙碌,水面倒映白墻黛瓦,岸有古槐垂柳,巷鋪席紋青磚,倒也顯得熱鬧中有幾分深幽雅致。
周府就在此處,前鋪后宅。
巷內混住不少織戶,偶爾聽見“咔噠”提花織機響。
徐綺上前叫門,門子熟識,立刻請人進去。她回頭喚譚九鼎,卻看見對方站在巷口又像只夜鷺背手左右扭頭,巡脧著什么。
但他像后腦長了眼,徐綺一招手,他就跟了上來,默默走在后面。
周家丟了女兒,此時宅中愁云慘淡。
天井栽的金桂玉蘭都顯得沒精打采。
家仆迎他們去正廳。周掌柜無心營生,休憩在家,出來迎客。內室傳來陣陣低泣,不用想,那必是哀傷的周夫人。
“徐小姐,這位是……?”或許是因為女兒被強賊擄走,周掌柜對出現在家中的陌生男子格外提防。尤其是健壯高挺如譚九鼎這樣的。
不等徐綺介紹,譚九鼎就亮出獬豸紋象牙腰牌,明示了自己的官身。
“譚某欽奉敕命巡按至此,特來查令嬡失蹤疑案。”
周掌柜“啊”了一聲,撲通往地上跪倒,家仆也跟著跪,仿佛見到了能為他們排憂解難的活神仙。
“大人!請憲臺大人務必明察,尋得我小女知微的下落!”
譚九鼎去攙扶對方,此時倒像個青天大老爺的良善模樣。“周掌柜起來說話,本官暗訪不便聲張。”
周掌柜連稱“是是是”,踉蹌著從地上爬起,引譚九鼎和徐綺上座了,好茶好果地招待。
徐綺在旁啜飲香茗,靜靜聽著譚九鼎對周掌柜的問話,大致也都和在船上問她的差不多。當然,結論也差不多——
周家沒有深仇大恨的仇家,若非命運捉弄,不會招來如此禍事。
可譚九鼎似乎另有想法。他叫周掌柜找來丫鬟鳴柳,詳問當天情況。
鳴柳踏進廳,第一時間就撲倒在他們腳下,恭恭敬敬跪拜。也不知是被譚九鼎的官身嚇到還是緊張,渾身抖得像篩子。
喊她起來說話,她也不肯,抬起頭來徐綺才看清,這丫頭眼睛腫得像桃子,哭得幾天幾夜沒睡過似的。
想來她必然是跟知微主仆情深,做為唯一證人,眼睜睜看著小姐被人擄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心里頭肯定不好受。
徐綺如此揣度著。
可隨著譚九鼎的訊問,她漸漸開始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奴婢當時只覺得頸后一疼,就昏死過去,等再睜開眼,小姐就不見了,一定是那兩個惡賊擄走了小姐,我苦命的小姐,嗚……”
“你見他們闖入,沒叫人嗎?”
“叫了的,惡賊下手太快,大約只喊了半聲,我就暈了,醒來發現人不見了,才又喊了人過來。”
“賊人長什么模樣?”
“一個方臉闊鼻,一個獐頭鼠目,都惡狠狠的!”
“他們如何傷你?演示給本官看。”
鳴柳伸出手比劃在脖子上,一會兒是掌,一會兒是拳,拿不定主意。“稟大人,奴婢實在沒看清他們的招數,只是后頸被打了。”
“你確定他們是徒手傷了你?沒借用別的東西?”
“應是沒有……當時他們手上似乎沒拿別的。”
譚九鼎聞言起身,圍著鳴柳繞了一圈,頓住腳,朝這邊轉過來,說:“徐綺,你來檢查她的后頸。”
“我當時檢查過的,”徐綺一邊說一邊照做,微微拉開鳴柳的衣領,那里的傷處已經變成了青紫,“若是惡賊持械傷人,傷處肯定不止這種程度,除此以外,她也沒有其它受傷的地方了。”
她正琢磨要怎么找機會把心中冒出芽的端倪講給譚九鼎,男人就對周家人說:“情況本官已經了解了,現在要與徐三小姐前往案發之地查探,你們就不要跟從了,以免弄出亂子,本官叫你們,你們再來。”
徐綺不知道譚九鼎葫蘆里裝的什么藥,但這是個好機會。于是她對周掌柜點了點頭,給他一個定心的眼神,便引著譚九鼎往后廂去了。
周家人老遠地站在后面,又盼又怯地朝這邊眺望。徐綺余光偏了偏,確定聲音不會漏過去,才迫不及待開口:“鳴柳有問題。”
誰知譚九鼎像早知道了什么,就等著她說破一樣,輕笑說:“你又不說她跟周小姐情似姐妹了?”
這人怎么還刺撓她?
徐綺哼說:“此一時彼一時,要不是跟你來這一趟,我也不會發現古怪。”
“呵,那你說說,有什么古怪?”
“說辭。”徐綺擰緊秀眉,頗有些生氣,“鳴柳今天的說辭,跟案發那日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不對嗎?證言不就該前后保持一致?”
“說實話和說一模一樣的話,是兩碼事。”她環胸而抱,撐著下巴的樣子頗像個老學究,“即便是說過一次的內容,人再回憶時也不會說得一字不差,而方才鳴柳的說辭,卻是真正的一字不差……”
“只有一種情況會這樣。”
“哪種情況?”
徐綺抬眼直視譚九鼎,擲地有聲:“背誦,提前準備好了內容,死死背誦。”
聞言,譚九鼎挑起粗硬劍眉,流露了一絲意外,被徐綺抓住,追問:“怎么?那你覺察的不對勁是哪里?”
“你怎么知道本官有覺察到不對勁的地方?”
“別繞圈子了,”徐綺嫌他廢話多,“你都寫在臉上了。若非沒有察覺,你也不會支開周家人和我單獨說話。”
男人失笑。“呵,活這么多年,我倒是頭一回知道自己的心思是寫在臉上的。好,是有不對勁……那丫鬟的謊話也就詐一詐你們這些不諳武功又沒混過江湖的老實人。”
“哈,那我倒要請‘經驗豐富’的憲臺大人不吝賜教了。”
譚九鼎的自負被徐綺懟了一句,也不惱,笑意不減,回答:“其一,她說的位置不對,后頸受創并不能輕易讓人瞬時昏迷,其二慣于作奸犯科的惡人也不會用這種不可靠的手法,畢竟如果人沒失去意識,必然會高呼救命驚擾旁人。”
“大抵也就是聽多了話本子的人才會編出這等低劣的謊話來。但凡你們早早報官,她的說辭也該被戳破了。”
徐綺垂下視線,被這句話扎了心窩。
沒報官是她被周掌柜說服后的妥協。周掌柜怕壞了女兒名聲,又怕被官家搜查,漏了他多年掩蓋女兒繡工的底細,生怕就算找到了人又讓官家收走了。
她一時心軟答應,事實證明,這反而誤了找回周知微的好時機,一直令她懊悔。
此刻周知微被擄走的地方就在眼前,看著這熟悉的閨閣,她心底愈加愧疚難當。
“就是這里?”
“嗯。”
譚九鼎大喇喇邁進去轉悠了一圈,看看窗,看看門。屋內焚香裊裊,繃架上還有一幅仿宋名畫的《枇杷繡羽圖》,畫理入繡,沒骨暈染,巧奪天工,比他見過的御品有過之而無不及,似完工又似未成,靜等主人回來收尾,略顯凄凄。
若是這等水準,也難怪周掌柜要把女兒藏著掖著。
“……屋里東西換過嗎?”
“沒有,從前就這樣,賊人手段狠厲干脆,沒有掙扎抵抗,也沒有碰壞任何物件,來去無痕。”
“你當時沒覺得奇怪?”
“當然覺得奇怪,”徐綺緩緩道,“我一早就覺得像是自己人干的,就算不是自己人,也有內鬼接應。門窗沒有被破壞,來去沒有驚擾他人,怎么看都是熟悉周府布局,安排周詳的。”
“可……事出總該有因。周家上下和樂融融,知微身為獨女受父母疼惜,身為小姐體恤下人備受愛戴,這宅子里不該,也不應有人會想要傷害她。而且這些也只是我一人的推測,沒有證據……”
“所以你就沒說?”
徐綺臉色有些黯然。“我想大婚那天若能擒到真兇,到時再拉人來對質,真相自然大白。”
她沒看譚九鼎,只聽見頭頂上嗤了聲。
“行,那我們就拉人來對質一番好了,看看真相如何?該叫周家人過來了……”
“不好了不好了——!”
正這時,一個周家仆人跌跌撞撞跑過來叫嚷著告知:“稟大人!鳴柳,鳴柳她被人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