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五日,淮安城門近在眼前。商隊一路過汜水、黃浦的關卡也十分通達順遂,看來確實上下打點妥當,盂城驛是個例外而已。
隊伍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氣,尤其是徐綺。
她雖不是頭一回遠行,卻是頭一回隨隊徒步,不說磨爛一雙鞋,腳底板也全都是水泡密布,兩腿更是酸脹打擺。偏又倔強,譚九鼎越是讓她休息,她越不甘示弱,非得咬牙堅持。熬到淮安,已是消磨了半條命。
“就此別過吧,預祝二位順遂,后會無期。”白廷儀迫不及待拱手轟人。
可譚九鼎痞笑兩聲,意味深長答道:“聽說商隊要在城內休整幾日,說不定,咱們還能有緣再見呢?”
白廷儀的臉頓時有多黑就不提了。
徐綺隨譚九鼎在清江浦驛前街尋了間既不過分簡陋又不過分顯眼的客棧安身。二層青瓦小樓,前店后倉,上房臨街、通鋪靠院。門前挑著“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的燈籠,有些陳舊。
商隊去了哪,徐綺就不關心了。十有八九又是豪擲千金包了哪間客棧。
“一會兒我去漕運衙門打聽一下黃璋的消息。”譚九鼎屁股都沒坐一坐,把行囊一撂就說。
“這么急?”徐綺實在不想動彈了,她此刻兩條腿是廢的。
譚九鼎看出她的窘迫,并不戳穿,只是嗤笑了下,說:“我怕他押運交卸以后不會留在淮安,你放心等消息,我去去就回。”
他走了兩步,又想起什么。“哦對了,今回是兩間房,你放心休息。”說完狡黠地眨眨眼,弄得徐綺耳根發熱剛要發作就抽身走了。
“……混不正經。”她罵了聲,心里也長舒一口氣。
簡單粗糙的床褥此刻看起來比錦緞玉床還要舒適。她拴好門,卸了力氣往上面一躺,竟就昏昏沉沉迷糊了過去。
這一覺睡醒,外面天色已暗不知幾時,而譚九鼎似乎還未歸來。
推開臨街窗扇,本想看看街上情境判斷時辰,哪知寒氣中飄來一股躁動不安的氣息。徐綺憑窗遠眺,似看到星火點點,聽到梆聲連連。還沒等探清一二,夜空之上一聲渾厚悠長的“嗡——”聲就猝然震耳,似野獸長嘯,在整個淮安城中不祥回蕩,鼓得耳孔發脹。
城里出事了?
徐綺立刻辨別出那是軍中云板的響動,常在城墻上用作敵襲警報。
這等太平年歲的江南哪有攻城之戰?必然是遇到了與之同等重要的大事、壞事——果然沒一會兒功夫,一支兵馬司的夜巡隊在火把搖曳下現身街口,正舉著水火棍別著鐵尺挨家挨戶砸門巡查。
“在找什么呢?”徐綺腦中滑過一個不好的念頭,“糟了,譚九鼎還沒回來,莫不是……?”
眼見著夜巡隊找上了客棧。
“哐哐哐!”徐綺被嚇得一個激靈,回頭看自己房門。
“是誰?”
“客官,客官?勞煩您帶著路引下樓一趟,衙門查人啦,可別耽誤時候。”店伙計匆匆說完,又去敲隔壁的房門。
再看一眼窗下,火把的焦味已經飄進院來。夜巡隊的軍兵個個繃著臉,在昏黃不定的光中用銳利目光捕捉任何細微可能。
徐綺心跳得猛烈起來。
心想想,把發髻一簪,換了身像樣的女裝,揣好路引和符驗下樓去了。
院中已經站了十幾個投宿客人,大家的臉上也和她差不多,都寫滿了惶恐與費解。
身罩棉甲頭插雉翎的巡官大步走過來,挨個從客人臉上滑過,意外地沒在她這里浪費半點時間,更沒查看路引。“都在這兒了嗎?”他大嗓門厲聲問店掌柜。
“呃小人這里連通鋪在內一共十間房,”掌柜的似乎也在算人數,“上房現在還有位貴客沒回來。”
“沒回來?”皂靴倏地頓住,巡官回頭的樣子好似野獸要反撲,“姓甚名誰?”
掌柜的老老實實奉上登記簿子。
“……譚定之?”
徐綺心里一咯噔。定之是譚九鼎的表字,他身上那份方便行事而偽造的路引就以此為化名。他果然未歸。
真是他出了事不成?
巡官突然抖出張影身圖,質問掌柜:“是長這個樣子嗎?”
“嘶……”掌柜或有些眼神不濟,離遠看又懟近看,反復端詳才猶疑著搖了搖頭,“身形有點兒像,但模樣……更斯文些。”
徐綺不著痕跡地搓了搓腳底,挪后半步偷偷朝那邊掃了眼,透光看見畫上的人確實長得五大三粗,一臉鋼針絡腮胡。
她這才放了心。
“可看清楚了?”
“是是,小人看清楚了。”
巡官不滿地氣哼了聲,趕時間一樣一揮臂,很干脆地下令:“走!”
一隊十二三人的夜巡軍兵便整齊轉身離去了,留下余驚不安的回響在客棧里久久不息。
客人們有的抱臂折返,有的駐留交談,有的追問掌柜的到底發生何事。
徐綺豎起耳朵聽著——
“城里頭前些日子出了賊。”
“賊?什么賊還能驚著巡捕營兵馬司啊?”
“有賊倒沒什么稀奇,得看他偷的誰?”
“誰啊?”
“分別是鹽引胡同的陳家,鎮淮樓南云錦坊的裘家……諸位遠道而來可能不知,他們一個是鹽商大戶,一個是綢緞商會的總辦。”
“哎喲,真敢吶,怪不得,那云板敲得嗡嗡的。”
“還沒完吶,最要命的還在后頭——被偷的,還有淮安衛指揮使府。”
“嘶……”眾人不敢再議論了,倒吸一口氣后紛紛噤了聲。
正三品指揮使府上被盜?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案子了,那賊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呀。
徐綺也覺得驚詫。
掌柜的說此事確實不好再論,就把客人都請回了。
徐綺琢磨著往回走,客棧外頭就風塵仆仆進來個人。“真冷啊,掌柜的,這天跟要下雪似的。”他一邊抱臂跺腳一邊跟掌柜的親熱招呼。
“誒呦喂,您可回來了,剛才啊……”“譚……咳,定之,我們進去聊。”
掌柜的瞄了一眼女裝的徐綺,苦笑著對譚九鼎點頭。“客官您先進屋吧,這天是真的冷。”
登階上樓,房門一關,火盆就熱起來。
譚九鼎褪了大氅烤火,沒等徐綺問,他主動說:“剛才是不是有人來搜查了?”
“嗯,”徐綺搬個凳子坐他身邊,“發生什么事了?”
譚九鼎盯著盆子,眼里映出火光熠熠,臉上看不出冷熱,但跟剛才與掌柜的攀談之時判若兩人。“這里碼頭貨場對面的恒昌典當鋪被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