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再次見到摯友,徐綺做過許多次夢。
有時是喜悅地相擁歡呼,有時是歷經(jīng)磨難地抱頭痛哭。有時是推開門,周知微已經(jīng)像往常一樣坐在繡架前安靜繡花,仿佛可怕的事從未發(fā)生過……有時是徐綺揭開一張破草席目睹周知微駭人腐爛的尸體。
她的夢里總伴著淚水,醒來時一如此刻,眼角濕潤。
可夢終歸是夢,睜開眼就幻化為泡影,看不見摸不著。而此時,知微就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她卻仍覺得像夢一樣——
他們終于追上了那艘掛著夜行燈的船。
船頭紅燈如渡人過忘川的彼岸燈,幽幽晃晃,近在咫尺。
譚九鼎立在船頭高喝,以御史之令命對方停棹泊船。
雙方相接,譚九鼎一步登船,徐綺緊隨其后,恨不能多長出十只眼睛來尋找船上的可疑之處和大紅衣箱的蹤跡。
船上眾人集結(jié),對著譚九鼎跪倒一片。為首一個瘦小官員手捧蓋著兩截朱印的清單恭恭敬敬道:“卑職蘇州衛(wèi)鎮(zhèn)海千戶所百戶王程,奉漕運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李戴牌,押運秋兌第五幫漕糧。現(xiàn)有戶部頒給勘合、漕司朱批兌單在此,燈籠、號牌俱全,伏乞大人查驗。”
譚九鼎打量此人——他跪下還沒他腿高。
“你是百戶?”
“憲臺明鑒,”這人賠笑道,“卑職這百戶確是祖上蔭庇承襲得來,若憑真本事,怕是連營中伙夫都不如。跟憲臺您更是……卑職倉中雀鼠,安能效大人云間鹓雛?”
“你認識我?”
“卑職也曾在遼東邊關(guān)效力,憲臺赫赫威名,卑職早有耳聞。”
譚九鼎瞇起眼睛巡脧這人,可光線昏暗,他無法辨識一二。就身形大小而言,此人跟那日檐上射殺趙青的人截然不同。不只是他,連同船上水手旗丁加在一起,也沒有哪個能匹配得上。
難不成他們追錯船了?
“譚九鼎……”徐綺從旁小聲催促他,她早已迫不及待。
譚九鼎接過百戶手中的兌單,說:“船號載正報來。”
“是,此刻船號蘇兌字辛未八十五號,系征用吳縣民船,船主周平,載正兌米二百六十石、加耗米三十九石,自盤門水次起運,赴淮安常盈倉交卸。”王程答得有條不紊,謙卑恭謹,挑不出錯。
譚九鼎骨碌了一下眼珠子,把兌單往徐綺面前一遞,打著官腔吩咐:“查,少一斗都不行。”
“是。”徐綺有樣學樣地領(lǐng)命,心已經(jīng)飛向了船艙。
“呃,大人。”王程抬起頭來,看了看徐綺,提出疑惑,“敢問這位是……”叫一個女子帶人盤查,斷沒聽說這個先例。
譚九鼎挑起劍眉,一副不好惹的模樣。“本官的人,還需跟你解釋?”
王程一驚,趕緊低頭。“不敢不敢,只是漕臺批單注明要卑職‘晝夜兼程毋滯’,卑職實在不敢違令遲滯,否則恐牽連上官……呃,若憲臺執(zhí)意盤查,可否移文漕院申明情由?”
“哼,放心,本官并非故意延宕,倘部議詰責,我自會上奏說明。”說罷朝徐綺點了點頭,“去吧。”
徐綺帶著幾個一同登船的村民徹底仗了一回虎威,直奔船艙而去。他們每個人都知道那口大紅箱子什么樣,只要看一眼……
“憲臺大人,百戶大人,有唬船奔咱們來了——”
甲板上傳來對話,但徐綺無瑕顧及,她一門心思提燈尋找。船艙滿載狹小,擠壓得人快喘不動氣。
“什么唬船?眼瞎,讓憲臺看笑話,瞧仔細,船頭沒有砂油紅漆的船眼。”
在哪里?知微被藏在那里呢?
“可是,那船上好像有炮啊?”
突然,一角朱紅從余光中劃過,徐綺猛然轉(zhuǎn)頭,直勾勾盯住了那里!“找到了!快!搬開上面的糧袋!”
她高聲呼喊村民幫忙,狹小空間內(nèi),幾人合力將堆壓在上方的重物挪開,簡單動作已是滿頭大汗。
徐綺一把揭開箱蓋,幾乎淚奔當場——“知微!知微?”
只見大紅衣箱里,一個纖纖嬌弱的女子雙目緊閉,以極不舒服的姿勢蜷縮在箱子里,呼吸幾不可見,但仍是活著的!
她找到了!這些天的夢魘連綿,一切都值了……“知微。”“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讓船身猛烈搖晃,船艙里碼放整齊的漕糧“碰咚嘩啦”地滑掉墜落下來!人被砸倒的砸倒,晃翻的晃翻!慘叫此起彼伏!
發(fā)生什么了!?
箱蓋掉下砸傷了徐綺的手,可她仍緊緊護著箱子不放。只覺得此刻天地傾覆,所有東西滾動傾倒向前方!還沒等她弄清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就看見譚九鼎飛一樣地沖進船艙,高聲叫著“趴下”,朝她撲了過來!
幾乎同一時間,又一聲“轟隆”巨響,天庭震怒,耳孔嗡鳴,身子仿佛被無情鐵腕拖拽,一瞬失重躍起,又一瞬重重拍在“地上”!
“撲嚕嚕嚕”,當冰冷刺骨的寒意裹住她、吞沒她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jīng)沉入了水中!
悶響撼動江河,龍王震怒翻身。
火光似往生虛幻,在眼前隔開一層永不可觸及的水膜。大紅箱子就在那里。
徐綺掙脫腰上手臂,踩起水拼勁全力伸手去夠,快了,就快了……知微,等我來救你!突然,兩道黑影劃來緊緊纏上了紅箱,將它推到了遙不可及的地方!難道要眼睜睜與它再次擦肩而過嗎?
徐綺正要發(fā)力,可此刻,那只曾護著她的手再也沒浮上來過。
她仰頭尋一眼箱子,又低頭瞪向深處——男人的身體在僵硬無覺地下沉,馬上快墜入火光再也照不到的深淵中去。
到底該選哪邊?水下靜得像抽干了世上所有的聲響,只留一串心跳還在腦中不安回蕩,同樣陷入迷惘。
老天似乎總在捉弄她……讓她忍不住想和老天拼一仗!
最后望紅箱一眼,徐綺咬牙扭頭,縱身朝深淵游去!
江面火龍升天,褪下的殘骸漸漸陷入水底。爆炸的混沌停擺了周圍所有的船只,卻讓更多人頭躁動起來——一時間鑼鳴號響,呼喊高叫,沸騰了秋兌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