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紅云寺
選自:《禹雨之期》
作者:霖筆?康喬烈夫
時間:二〇二五年八月二十一日清晨
地點:??貴州銅仁木衫河畔
乾隆十七年,黔東梵凈山脈連月陰雨,山澗暴漲沖毀了官道。銅仁府書生沈硯青背著書篋,在泥濘里跋涉了三日,終于在暮色四合時望見前方山坳里露出的飛檐——檐角掛著的銅鈴蒙著苔綠,風一吹,鈴聲啞得像老人咳嗽,門楣上“紅云寺”三字被雨水浸得發黑,唯有“紅”字的筆畫間,還殘留著些許似血的朱砂色。
沈硯青本是要去貴陽府赴秋闈,怎料半途遇了山洪,隨身盤纏被沖走大半,如今干糧只剩半塊硬餅。他抬手叩了叩朱漆剝落的寺門,指腹觸到門板上深嵌的裂紋,竟覺出幾分刺骨的涼意,仿佛這門不是木頭做的,倒像是凍了百年的寒玉。
“吱呀”一聲,門開了條縫,一個小沙彌探出頭來。這沙彌約莫七八歲,穿著洗得發白的僧袍,眉眼間卻無半分孩童的活潑,眼神沉得像深潭。“施主是來避雨的?”小沙彌的聲音也透著股寒氣,不等沈硯青回話,便側身讓開:“師父說今日有遠客來,讓我在此等候。”
沈硯青心中納罕,他從未與這山中古寺有過交集,怎會有人特意等候?但雨勢又大了幾分,褲腳早已濕透,只得跟著小沙彌往里走。寺內靜得反常,連雨聲都像是被什么東西吸走了,只有兩人的腳步聲在回廊里回響,敲在青石板上,竟帶著些空洞的回音,仿佛腳下不是實地,而是中空的墓穴。
穿過前殿,沈硯青瞥見供桌上的香爐——爐中沒有香灰,倒積著一層薄薄的白霜,明明是盛夏,殿內卻冷得讓他打了個寒顫。小沙彌似是察覺了他的異樣,淡淡道:“紅云寺地處山陰,常年不見日頭,施主莫怪。”
正說著,前方轉角處傳來腳步聲,一個中年僧人緩步走來。這僧人穿著赭色僧袍,袖口磨出了毛邊,面容清癯,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是能看透人心。“施主可是沈硯青沈公子?”僧人雙手合十,聲音溫和,卻讓沈硯青莫名覺得心慌。
“正是在下。”沈硯青拱手回禮,“敢問大師法號?何以知曉我的姓名?”
“老衲法號了塵,是這紅云寺的住持。”了塵法師引著他往禪房走,“三日前老衲打坐時,見山中有文曲星微光閃爍,料定是有書生途經此地,便讓小沙彌留意。公子既遇山洪,不如在此多住幾日,待雨停了再趕路不遲。”
沈硯青正愁無處落腳,聞言連忙道謝。禪房在寺東角,陳設簡單,只有一張木床、一張書桌和一把竹椅,桌上卻擺著一壺熱茶和兩碟點心,茶煙裊裊,竟帶著股奇異的香氣,像是梅香混著松針的清苦。
“公子一路勞頓,先歇歇吧。”了塵法師放下門簾時,忽然頓了頓,“只是有一事相告——入夜后莫要出禪房,尤其是寺西的紅云閣,萬萬去不得。”
沈硯青雖好奇,卻也知客隨主便,點頭應下。待了塵走后,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水入喉,竟似有暖流順著經脈游走,渾身的疲憊瞬間消散大半。他拿起一塊點心,是松子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膩,只是嚼到最后,舌尖竟掠過一絲極淡的血腥味,快得讓他以為是錯覺。
入夜后,雨漸漸停了。沈硯青燈下讀書,忽聞窗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像是有人穿著軟底鞋在回廊上走動。他想起了塵的叮囑,本不想理會,可那腳步聲竟在他的窗下停住了,接著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女聲,帶著說不盡的幽怨。
“公子,可愿借一盞燈?”
沈硯青握著筆的手一頓,那聲音清得像山澗的泉水,卻又冷得刺骨。他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掀開窗紙一角——月光下,只見一個女子立在廊下,穿著一身緋紅的衣裙,裙擺上繡著纏枝蓮紋,只是那紅色深得詭異,像是用血染成的。女子背對著他,烏黑的長發垂到腰際,發間簪著一支銀質的梅花簪,簪頭的梅花沾著夜露,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公子若不愿,那便罷了。”女子似是察覺到他的窺探,聲音里添了幾分落寞,轉身要走。沈硯青見她身影單薄,不似惡人,竟鬼使神差地推開了門:“姑娘若需燈火,便進屋來吧。”
女子轉過身,沈硯青這才看清她的容貌——眉如遠山,眼若秋水,只是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卻紅得刺眼,像是剛飲過血。她手中提著一個竹籃,籃上蓋著塊青布,不知裝著什么。“多謝公子。”女子走進屋,目光落在書桌上的書卷上,“公子是要去赴考?”
“正是。”沈硯青給她倒了杯茶,“不知姑娘為何會在此處?這紅云寺偏僻,又無女眷,姑娘……”
“我叫紅衣。”女子打斷他,指尖輕輕拂過茶杯的邊緣,“自幼在這山中長大,父母早亡,常來紅云寺幫著了塵法師打理些雜事,今日是來送些點心的,誰知晚了一步,雨又大,便在此處耽擱了。”她說著,掀開竹籃上的青布——里面是幾碟點心,與沈硯青桌上的松子糕一模一樣,只是顏色更暗些,隱約能看到糕餅里嵌著些暗紅色的碎屑。
沈硯青心中一動,想起方才點心的血腥味,竟有些反胃。紅衣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公子莫怕,那是山中的野果磨成的粉,味道是怪了些,卻無毒。”
兩人相對無言,屋內靜得只能聽到窗外的蟲鳴。沈硯青忽然注意到,紅衣的裙擺雖然拖在地上,卻沒有沾染上半點灰塵,連月光都像是無法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影在燈下竟有些透明。“姑娘……”他剛要開口,忽聞遠處傳來鐘聲,是紅云寺的晚鐘,只是今日的鐘聲比往常更急促,更沉悶,像是在警示著什么。
紅衣臉色驟變,猛地站起身:“我該走了!公子切記,今夜莫要去紅云閣!”她說完,不等沈硯青回應,便提著竹籃匆匆離去,緋紅的裙擺劃過門檻,竟沒有發出半點聲響,仿佛一陣風般消失在夜色里。
沈硯青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他回到屋中,卻再也讀不進書,紅衣的身影、了塵的叮囑、還有那詭異的鐘聲,在他腦海里盤旋不休。不知過了多久,他忽聞遠處傳來一陣笛聲,笛聲凄婉,像是有人在訴說著無盡的哀愁,而那笛聲的來源,正是寺西的紅云閣。
“去看看吧,只看一眼就回來。”沈硯青終究按捺不住好奇,拿起一盞燈籠,悄悄溜出了禪房。寺內一片死寂,連蟲鳴都停了,只有他的腳步聲在青石板上回響,每走一步,都覺得背后發涼,像是有雙眼睛在暗中盯著他。
紅云閣在寺西的最高處,通往閣樓的石階上長滿了青苔,濕滑難行。沈硯青扶著旁邊的欄桿往上走,手指觸到欄桿時,竟覺出幾分黏膩,他低頭一看,燈籠的光線下,欄桿上竟沾著些暗紅色的痕跡,像是干涸的血跡。
笛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凄切,沈硯青走到閣樓門口,只見門虛掩著,笛聲從里面傳來。他輕輕推開門,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僵在原地——閣樓內空蕩蕩的,只有正中央擺著一張古琴,琴上蒙著一層薄灰,而笛聲的來源,竟是屋梁上懸掛著的一盞紅燈籠。燈籠的紅布上繡著纏枝蓮紋,與紅衣裙擺上的花紋一模一樣,燈籠里沒有燭火,卻散發著淡淡的紅光,將整個閣樓照得詭異而妖冶。
“公子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坐?”
紅衣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沈硯青猛地轉身,只見紅衣站在門口,緋紅的衣裙在紅光的映照下,竟像是在滴血。她手中不再提著竹籃,而是握著一把匕首,匕首的刀刃上沾著些暗紅色的液體,順著刀尖滴落在地上,發出“嗒嗒”的聲響。
“你……你是誰?”沈硯青往后退了一步,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間的折扇——那是他唯一的防身之物。
紅衣輕笑一聲,笑聲里滿是悲涼:“公子不是已經猜到了嗎?我不是人,是這紅云寺里的孤魂。”她說著,緩緩抬起手,沈硯青驚恐地發現,她的手指竟開始變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縷青煙,又很快凝聚成形,“三百年前,我本是山下的一個繡娘,與紅云寺的一個小和尚相戀。那小和尚叫慧能,他說要娶我,要帶我去看山外的世界。可住持說我們敗壞佛門清規,將慧能關在這紅云閣里,活活餓死。我來尋他,卻被住持抓住,他說我是妖女,用這把匕首刺穿了我的心臟,還將我的血涂在這燈籠上,說要讓我的魂永遠困在這紅云閣里,不得超生。”
沈硯青聽得渾身發冷,他看向那盞紅燈籠,只見紅布上的纏枝蓮紋,竟像是用無數細小的血珠組成的。“那……了塵法師呢?他知道這些事嗎?”
“了塵?”紅衣的眼神變得冰冷,“他就是當年那個住持的轉世!三百年了,他每一世都要做這紅云寺的住持,每一世都要抓一個書生來祭我,說這樣才能平息我的怨氣。你桌上的點心,不是野果粉做的,是前幾個書生的血肉!他給你喝的茶,是用我的魂熬的,喝了那茶,你的魂就會慢慢被我吸走,最后變成一具空殼!”
沈硯青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他想起方才點心的血腥味,想起茶水奇異的香氣,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彎下腰干嘔起來。“不可能……了塵法師看起來那么和善,他怎么會……”
“和善?”紅衣猛地上前一步,匕首指著他的胸口,“你去看看前殿的香爐!那里面不是白霜,是前幾個書生的骨灰!你去看看禪房的墻壁,那里面砌著的,是他們的骨頭!”她說著,眼眶里滲出兩行血淚,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滴在地上,竟將青石板腐蝕出兩個小坑,“今日是我三百年的忌日,也是我怨氣最重的時候。了塵以為用你的魂能鎮住我,可他錯了,我等這一天,等了三百年,就是要讓他血債血償!”
沈硯青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就要跑,卻被紅衣攔住。“公子莫怕,我不會傷你。”紅衣的語氣緩和了些,“你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也是第一個愿意給我一盞燈的人。我知道你是個好書生,不該死在這里。你快走吧,從后山的小路走,再也不要回來。”
“那你怎么辦?”沈硯青看著她眼中的血淚,心中竟生出幾分憐憫。
紅衣苦笑一聲:“我困在這里三百年,早已離不開了。今日我要與了塵做個了斷,無論結果如何,都與你無關。”她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塊玉佩,玉佩是暖玉,上面刻著一朵梅花,“這是慧能當年給我的定情信物,你拿著它,下山后找一個叫玄機子的道士,他能幫你化解茶里的怨氣,保你平安。”
沈硯青接過玉佩,玉佩入手溫熱,竟驅散了他身上的寒意。他剛要道謝,忽聞樓下傳來腳步聲,了塵法師的聲音帶著怒意傳來:“紅衣!你竟敢私放凡人!”
紅衣臉色一變,推著沈硯青往閣樓的后門走:“快走吧!記住,無論聽到什么聲音,都不要回頭!”
沈硯青點點頭,拉開后門,只見外面是一條狹窄的石階,直通后山。他剛走下幾級臺階,便聽到閣樓里傳來打斗聲和了塵的慘叫聲。他忍不住想回頭,卻想起紅衣的叮囑,咬咬牙,加快腳步往山下跑。
不知跑了多久,天漸漸亮了。沈硯青跑到山腳下,只見一個老道坐在路邊的茶攤前,手里拿著一個羅盤,羅盤的指針正對著他的方向。“這位公子,可是從紅云寺來的?”老道開口問道,聲音洪亮。
沈硯青一愣,隨即想起紅衣的話:“您是玄機子道長?”
老道點點頭,接過他手中的玉佩,嘆了口氣:“這玉佩上的怨氣很重,看來紅衣姑娘這次是下定了決心。公子,你喝了她的魂熬的茶,若不是這玉佩護著你,你的魂恐怕早已被她吸走了。”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符紙,燒成灰燼,混入茶水中,“你把這茶喝了,能化解你體內的怨氣。”
沈硯青接過茶水,一飲而盡,只覺得渾身舒暢,之前的寒意和疲憊都消失了。“道長,紅衣姑娘她……”
“她與了塵的恩怨,三百年前就該了了。”玄機子望著紅云寺的方向,眼神復雜,“了塵每一世都在贖罪,卻又每一世都在犯錯。他以為抓書生祭紅衣能平息她的怨氣,卻不知紅衣真正恨的,是他當年的絕情。今日紅衣借你的陽氣破了他的禪功,恐怕兩人都會魂飛魄散。”
沈硯青心中一痛,想起紅衣凄婉的笛聲,想起她眼中的血淚,忍不住紅了眼眶。“那……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玄機子搖搖頭:“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他們的債,只能他們自己還。不過你也不必太過傷心,紅衣姑娘用她最后的魂護住了你,也算是了了她的一樁心愿。”
后來,沈硯青放棄了秋闈,在山下的小鎮定居下來。他時常會去紅云寺附近的山腳下,卻再也沒有見過那座古寺——有人說,在他離開的第二天,紅云寺就被一場大火燒了,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也有人說,他見過一個穿著緋紅衣裙的女子,在月光下提著一盞紅燈籠,沿著山路往上走,身后跟著一個穿著僧袍的男子,兩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云霧里,再也沒有出現過。
多年后,沈硯青成了當地的一名教書先生,他常常給學生們講起紅云寺的故事,講起那個穿著緋紅衣裙的女子,講起她與小和尚的愛情。他說,愛情本無對錯,錯的是那些固執的規矩,錯的是那些絕情的人。而每到月圓之夜,他總會拿出那塊梅花玉佩,玉佩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紅光,像是紅衣姑娘在對著他微笑。
又過了許多年,沈硯青老了,他將玉佩傳給了自己的孫子,叮囑他一定要好好保管。他說,這玉佩里住著一個姑娘,一個等了三百年,終于等到了救贖的姑娘。而在他去世的那天,有人看到,天邊飄來一朵紅云,紅云里似乎有一僧一女的身影,他們手牽著手,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飛去,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