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冰冷，死寂，無窮無盡地撲打著昭陽殿緊閉的窗欞，像是天地奏響的喪曲。風從殿宇的縫隙里鉆進來，帶著刀刃般的寒意，切割著黎霜殘存的最后一點知覺。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混著一種甜膩的、令人作嘔的異香——那是她心口被剜開后，血與肉暴露在冰冷空氣中的氣味。

視野早已模糊不清，只有一片晃動的、扭曲的光影。她能感覺到冰冷的玉石地面緊貼著她赤裸的脊背，那寒意直往骨頭縫里鉆。小腹處傳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空洞劇痛，仿佛有人用燒紅的鐵鉤在里面瘋狂地攪動，掏走了她十月懷胎、剛剛成型的骨肉。

“呃啊……”一聲破碎的、不似人聲的嗚咽從她喉嚨深處擠出，卻微弱得瞬間被風雪吞噬。

一雙沾滿了黏膩鮮血、戴著精致赤金護甲的手，捧著一個裹在明黃錦緞里的、小小的、尚未足月的嬰孩，遞到黎霜渙散的瞳孔前。那嬰孩青紫的小臉，在昏暗的燭火下泛著死氣。

“姐姐，你看啊……”柳蕓柔的聲音，依舊那么嬌柔婉轉，帶著一絲刻意偽裝的哽咽，卻掩不住眼底那淬了毒般的狂喜和得意，“是個小皇子呢！可惜啊，姐姐你沒福氣，生不下來……妹妹只好幫你一把，親手把他‘請’出來了。這可是太子殿下未來的嫡長子！”

黎霜的瞳孔猛地一縮，殘存的力量讓她試圖抬起頭，看向那個端坐在不遠處紫檀木太師椅上的男人。

太子李承澤。

他穿著一身玄色繡金蟠龍常服，俊朗的眉目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疏離。他手里捻著一串沉香木佛珠，指節分明，動作優雅。仿佛眼前這血腥慘烈的一幕，與他毫無干系。

“殿下……”黎霜的嘴唇翕動著，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噴涌而出，“為……為什么……”那是她傾盡所有去愛的男人，是她用整個黎氏一族的忠誠和鮮血拱衛上儲君之位的男人！

李承澤終于抬起眼，目光落在黎霜身上，卻冷得像這殿外萬年不化的寒冰。那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情，只有一種看待器物的漠然。

“霜兒，”他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孤的太子妃，需要一顆‘至純至善’的心頭血做藥引，方能痊愈。你是將門嫡女，秉性剛烈，心懷赤誠，又對孤情深義重……你的心，最合適不過了。”

他的話音未落，一把薄如柳葉、寒光四射的匕首，已經遞到了柳蕓柔的手中。

“動手吧，蕓柔。小心些，莫要損了藥性。”李承澤淡淡地吩咐，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佛珠上。

“是，殿下。”柳蕓柔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顫抖。她蹲下身，那張曾經楚楚可憐、總是帶著怯懦神情的臉上，此刻只剩下猙獰的快意。冰冷的匕首尖端，輕輕抵在黎霜劇烈起伏、裸露的心口皮膚上。

“好姐姐，”柳蕓柔湊近黎霜的耳畔，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帶著蝕骨的惡毒低語，“你放心，等你死了，我會好好‘照顧’你那被流放三千里的父兄。哦，對了，忘了告訴你，今日午時三刻，黎家一百三十七口……已經在西市刑場，斬立決了！陛下親自下的旨，罪名是……謀逆！哈哈哈！你們黎家的血，把整個刑場的雪都染紅了呢！真好看！”

轟——！

如同九天驚雷在腦海中炸開！黎霜殘存的意識被這極致的噩耗徹底擊碎！

父帥！兄長！黎家滿門忠烈……一百三十七口！

剜心之痛，喪子之痛，在這一刻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滔天的恨意如同地獄業火，瞬間焚盡了她的五臟六腑！她的眼珠幾乎要瞪裂，死死地盯著柳蕓柔那張扭曲的臉，盯著李承澤那冷漠無情的側影！

“李……承……澤！柳……蕓……柔！”她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窟窿里、從碎裂的骨頭縫里擠出來的詛咒，“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生生世世……永不……超生！”

“嗤——”

冰冷的刀鋒，毫不猶豫地刺入溫熱的胸膛。劇痛瞬間淹沒了黎霜的詛咒。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鋒利的刀刃割開皮肉，切斷肋骨，然后……是心臟被生生剜出的、無法形容的撕裂感和空茫！

視野徹底被猩紅覆蓋。最后映入她眼簾的，是柳蕓柔捧著那顆還在微弱跳動、滴著熱血的心臟，獻寶似的呈到李承澤面前。而那個男人，終于露出了一絲滿意的、近乎殘忍的微笑。

風雪呼嘯，仿佛無數冤魂在殿外哀嚎。

好冷……

好恨……

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的瞬間，黎霜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滾燙的血淚，滴落在冰冷刺骨的玉石地面上，瞬間凝成了一粒小小的、絕望的紅冰。

---

無邊的黑暗，冰冷，死寂。

恨！滔天的恨意如同沸騰的巖漿，在靈魂深處灼燒！父兄染血的頭顱，黎家滿門枉死的冤魂，庶妹剖開她小腹時猙獰的笑，太子剜心時冷漠的眼……無數破碎的畫面在黑暗中瘋狂閃現、旋轉、嘶吼！**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尖叫卡在喉嚨里，黎霜猛地從一片混沌中掙扎出來，如同溺水之人驟然破水而出！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咚咚咚地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剜心剖腹的劇痛仿佛還殘留在身體每一寸神經末梢，讓她控制不住地痙攣顫抖。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寢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

眼前不再是昭陽殿那染血的玉石地面和呼嘯的風雪。

入眼是茜素紅的鮫綃紗帳，帳頂繡著精致的纏枝蓮紋。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熟悉的蘇合香氣。身下是柔軟光滑的錦緞被褥，溫暖得……近乎不真實。

這里是……她未出閣前，在黎府攬月閣的閨房？

黎霜急促地喘息著，僵硬地轉動脖頸。

紫檀木雕花拔步床，梳妝臺上鑲嵌著水銀鏡，墻角立著比她人還高的青瓷梅瓶……每一件擺設，都和她記憶里及笄那年的閨房一模一樣！

她沒死？不！那剜心剖腹的劇痛，那滔天的恨意，那血淚凝冰的絕望……絕不是幻覺！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拔高的、帶著哭腔的驚呼聲尖銳地刺破了室內的寂靜：

“啊！姐姐！你……你為何推我？！”

黎霜倏然抬頭，目光如淬了冰的利箭，穿透半開的紗帳，射向聲音來源！

只見離她床榻不遠處，她的庶妹柳蕓柔正狼狽地摔倒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一身嬌嫩的鵝黃襦裙沾了灰塵，梳得精巧的墮馬髻也歪斜了，幾縷發絲凌亂地貼在汗濕的頰邊。她一手捂著額頭，指縫間隱約滲出一抹刺目的鮮紅，另一只手則指著黎霜的方向，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簌簌落下，梨花帶雨，好不可憐。

而在柳蕓柔身側兩步之遙，端坐著一個穿著明黃色儲君常服的年輕男子。正是太子李承澤！

此刻的李承澤，面容比黎霜記憶中要年輕些許，少了幾分日后的深沉陰鷙，但那雙鳳眸里的冷漠和居高臨下，卻早已刻進了骨髓！他正皺著眉頭，目光沉沉地看向黎霜的方向，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厭惡？

“黎霜！”李承澤的聲音帶著屬于儲君的威嚴和一絲不耐，“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你竟敢如此惡毒，推搡欺辱自己的親妹？你身為將門嫡女，黎家教你的便是這等跋扈心性？”

這場景！這對話！這顛倒黑白的污蔑！

黎霜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徹底凍結，又在下一瞬被那來自地獄深處的恨意點燃，瘋狂地奔涌咆哮！

她想起來了！

這正是她及笄禮剛過不久的那一天！柳蕓柔借口探望她，卻在她閨房內故意摔倒，誣陷是她推搡所致，甚至撞破了額頭！而“恰好”在此的太子李承澤，便成了這場戲最“公正”的目擊者！前世，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太子的威勢嚇懵了，又急于辯解，反而顯得心虛，被李承澤當眾斥責“心性狹隘，不堪為婦”，更讓父親對她大失所望，間接為柳蕓柔日后在府中地位的提升鋪了路！

原來……原來從這么早開始！這對狗男女就已經在聯手做戲，一步步將她推入深淵！

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熔巖，幾乎要將黎霜的理智焚燒殆盡！她恨不得立刻撲上去，用指甲撕爛柳蕓柔那張偽善的臉！用牙齒咬斷李承澤的喉嚨！

然而，就在這恨意即將沖破理智堤壩的剎那——

“嗡！”

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燙感，猛地從她左手手腕內側爆發開來！那感覺如此強烈，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按在了皮肉上！

黎霜渾身劇震，下意識地攥緊了左手手腕！

視線垂落。

只見在那白皙纖細的手腕內側，不知何時，竟多了一粒殷紅如血的朱砂痣！那痣不過米粒大小，卻紅得妖異，紅得刺目！此刻，它正散發著驚人的灼熱，仿佛有熔巖在皮膚下奔流！

一股龐大而古老的信息洪流，隨著這灼燙感，蠻橫地沖進了黎霜的腦海！

符文！咒訣！經絡！藥性！無數玄奧晦澀的符號、知識、法門如同星辰般炸開、旋轉、烙印！枯骨生肉！畫符召鬼！銀針渡厄！符箓通神！

上古符醫傳承！

以血為祭！逆天改命！這是她重生的代價！也是她向這污濁人世討還血債的……無上權柄！

“呃……”劇烈的信息沖擊讓黎霜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臉色也蒼白了幾分。她死死咬住下唇，用那尖銳的痛楚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將那洶涌的傳承洪流死死壓制在識海深處。

手腕上的灼燙感漸漸平息，但那粒朱砂痣卻仿佛擁有了生命，在她白皙的皮膚上，散發著妖異而神秘的紅芒。

“姐姐……你……你莫不是還想狡辯？”柳蕓柔怯怯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哭腔，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又拉回了現實。她捂著滲血的額頭，淚眼婆娑地看著黎霜，又怯怯地望向太子，仿佛一只受驚的小鹿，“殿下，您看姐姐她……她攥著手腕，臉色好可怕……是不是被我說中了心事，惱羞成怒……”

李承澤的目光也銳利地鎖在黎霜身上，看著她攥著手腕、臉色蒼白、緊咬下唇的模樣，更坐實了柳蕓柔“惱羞成怒”的說辭。他眼神里的厭惡更深，語氣也更冷了幾分：“黎霜，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話說？難道黎家教女，就是教你敢做不敢當嗎？”

閨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侍立在角落的丫鬟仆婦們大氣不敢出，目光在兩位小姐和太子之間逡巡，充滿了驚疑和畏懼。

黎霜緩緩地、緩緩地松開了緊攥著左腕的手。

那粒灼熱的朱砂痣，被寬大的衣袖悄然遮掩。

她抬起頭，臉上所有的痛苦、蒼白、驚悸都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冰冷和平靜。那雙曾經清澈明亮、盛滿對太子傾慕的眸子，此刻深不見底，仿佛凝結了萬載玄冰，又像是醞釀著毀天滅地風暴的深淵。

她的目光，先是在柳蕓柔那張虛偽做作的淚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柳蕓柔心底莫名地竄起一股寒意，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然后，黎霜的目光，轉向了端坐主位、等著她認罪伏低的太子李承澤。

她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微小的弧度。

那笑容，沒有半分溫度，反而帶著一種洞穿一切、俯瞰螻蟻般的漠然和……一絲令人毛骨悚然的譏誚。

“推她？”黎霜開口了。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被砂紙磨過，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金磚地面上，發出脆響。

她微微歪了歪頭，眼神純然無辜，甚至還帶著一絲前世從未有過的、近乎天真的困惑：

“殿下明鑒。臣女方才……只是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有兩條毒蛇，一條披著人皮，口蜜腹劍；一條盤踞高位，冷血無情。它們纏在我身上，一條剖開了我的肚子，一條剜走了我的心……”

她的目光掠過臉色微變的柳蕓柔，最后定格在李承澤驟然陰沉、隱含驚怒的臉上，唇角的弧度加深，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問：

“殿下您說……這噩夢里的毒蛇，該不該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