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靜靜的站在屋頂的邊沿，雙手靠背望著樓下的人群，36°的高溫，把他的臉頰，灼燒得通紅。汗粒，從額頭，緩緩滑過眼睛，順著他雜亂的胡須的，低落在水泥板上。他抬起靠背的右手，拭了拭眼角的汗滴，喉結起伏著，反復吞咽著口水，發紅的眼珠上，仿佛橫亙著一條條火紅的河流。

他眼望著前方，一排排房子在小區的院墻里，規整的站立著。46層的樓高下，那些鋼筋水泥壘起的物質家園；那些吸盡了當代人幾個錢包的籠子；那些匯集著年輕人的夢想與心酸的渴望；那些給入城的新農人帶來安全感的房子，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到仿佛一個個整齊排列的石墩。車流在樓與樓之間不停的穿梭著，馬達與汽笛，應該是嘈雜的吧，他聽不見，在這只有他一個人的高樓上，他享受著這十來年以來夢寐以求的安靜，安靜得只有耳畔的風聲，和自己的呼吸。

他的小車，曾經也是這往來的車群里平凡的一員，他曾經也是自己的秋名山車神，腳下的油門，便是他為這生活彈奏的樂曲。那臺車，曾經是他最愛的摯友，朝夕與他相處著，每天，他呆在車上的時間，超過了他呆在工位的時間，超過了他坐在家里沙發的時間，超過了他與老婆相處的時間，超過了他與孩子相處的時間。南京，上海，杭州，武漢，青島，合肥，一個個城市，一個個村莊，還有一條條野河的沿岸，都有它輪胎的痕跡。疲倦的時候，它是他無聲的依靠；心煩的時候，它給他一層厚厚的殼，把外界的喧囂都攔在了車窗的外面。它陪他去簽過合同、送過外賣、跑過滴滴、釣過魚，也陪他拉過客戶，帶過孩子，泡過那個他一眼傾慕的女孩。他摸了摸腰間，鑰匙串子還在，只是車子已經不知道在哪個角落停著了。有人說，車子是男子的第二個老婆，然而，就在前天，他的這個第二個老婆，被自己親手送了出去。抵押貸款到期了，他已經無能為力了，就在車庫里，他眼睜睜的看著，放款方，把車子拉走；他眼睜睜的看著，這個陪伴了他十幾萬公里的老婆，被別人硬生生的拉開，然后不知所蹤。

樓下的人群，在忙碌的移動著，他們是這城市的建設者，也是這時代的牛馬。早出晚歸，一天又一天重復的生活，為了這重復不那么單調，他們開發出了辦公室交情，稱兄道弟的兩個人，背地里可以勾心斗角，職場是他們的棋盤，每個人都是棋子，每個人也都在續著一股力量，隨時準備把對方吃掉。他，曾經也在這樣的人群中間，隨波逐流卻不合時宜的惹了一身傲氣；一身平庸卻滿心寫滿了對現狀的不安；一心善念卻在現實的蹂躪里亦正亦邪；滿腔抱負卻不得不在可控的準則下接受無休無止的pua。從高樓上看地面的人是多么渺小啊，渺小到每一個人都像一只毫無頭緒的螞蟻，在焦急地，向左向右、向前，向后。

他就這么靜靜在樓頂站著，從下午四點，一直站在了下午的六點。落陽西斜，太陽在地平面之上，越發的鮮紅，整個西邊的天空，被一層鮮紅的光被蓋著，紅的那么耀眼。汗味在空氣里升騰，他全身的衣服，早已經被汗浸透，貼合在身軀之上。身體析出的鹽粒，把藍色的短袖，染成一塊塊白色的圖案。原本就黝黑的臉龐，在陽光的直射下，越發的黝黑，還泛著一抹淡淡的紅，仿佛鍍了一層油膜。他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拭了拭眉間的汗珠，一股困意瞬間向眼睛襲來。他瞇縫著眼睛，抬起腳試圖向前走幾步，卻發現，雙腿已經在微微的顫抖。他用手扶著一只腳，艱難的向前邁了一步，一個踉蹌，一屁股坐到了滾燙的樓板上。

口袋里的手機，嗡嗡的響了起來，牛仔褲的口袋設計一般比較小，人在坐著的時候，掏口袋里的手機其實挺費事。他艱難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一串陌生的號碼在屏幕閃爍著，伴隨著號碼的是，手機系統標注的四個字“騷擾號碼”，他沒有去按接聽鍵，輕輕的，把手機放在了身旁的地上，手機隨著鈴聲震動，微微的在地面移動著。大約二十秒左右，鈴聲停了下來，他漠然的盯著手機屏幕，眼睛空無，仿佛靈魂已經出竅。

很快，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清脆的鈴聲，把他從神游里拉回。他盯了盯手機屏幕，“國家反詐中心”幾個字樣，出現在屏幕的中央。他抓起了手機，按下了接聽鍵。

“您好，這里是國家反詐中心！”一個磁性的聲音從電話的那頭傳來。

“請問您最近是否接到過刷單、投資等電話嗎？”

他緩緩回答道，“沒有！”

“請問您最近有沒有收到要求您把資金轉進安全賬號的電話呢？”

“沒有”

“好的！溫馨提示您，所有的刷單電話都是詐騙！為了您的資金安全，朋友要求轉賬請您先核實相關的信息！”

“好的！知道了！”他把電話從耳朵拿開，準備把電話掛斷。

“請問您下載國家反詐中心app了嗎？國家反詐中心app……”電話那頭還在繼續說著，他沒有繼續聽下去，把電話掛斷。

“詐騙，我還有什么好騙的！可笑！”他獨自嘟囔著，把手機又放到了地上！他彎了彎身子，準備從地上爬起來。電話鈴聲再次響了起來。他看了看手機屏幕，李小玲來電。李小玲，他所在的公司人事部經理，百靈鳥一般的一個姑娘，曾經，在他在企業意氣風發的時候，左一聲軍哥，右一聲軍哥的跟在他后面打招呼。他按下了接聽鍵。

“黃精軍，你現在在哪里？”

電話那頭的聲音，嚴肅地在質問著電話這頭的他。他頓了頓，開口回答道，

“我在外面辦點事，怎么了！”

“趕緊回公司和老板把情況說清楚，騷擾電話一個接一個，老板都沒辦法正常辦公了！同事們也是接到了電話，對方讓我們轉達你，說他們是京東金融集團的，如果你再不主動聯系他們，將會把我們所有人的電話打爆，讓我們沒辦法正常上班！你趕緊處理處理吧！要不然整個公司都要受牽連，大家都沒辦法工作！”

“知道了！”

他望了望遠方，輕聲的回答道！

“老板讓我和你談談，你回來找我一下吧！”

“知道了！”

他掛了手機，百靈鳥的聲音消失在緩緩下沉到山那邊的太陽里。

電話鈴聲依舊又在響起，又是一個標注了騷擾電話的號碼，他惡狠狠的盯了盯手機屏幕，按下了接聽鍵！

“我是京東金融催收部門，請問你欠我們的錢今天能存到賬號里面嗎？你真的要做老賴嗎？”

“還不了！”他咬著牙說道！

“作為一個成年人，你過程這樣，難道不要自我檢討一下嗎？如果你再不還錢，我們將去你的戶籍所在地，向你的村委，通報你的欠款信息！你家里有老父親在吧，我們可要向他要哦！”

“你們去吧！我已經被你們弄成這樣了，還能怎么樣！我老婆單位被你們打爆了，親戚朋友也被你們打爆了，連我幾百年都聯系不到的小學同學，你都幫我找了出來。婚也離了，現在單位也沒了，你讓我怎么還！”

“你怎么還我不管，今天下午七點之前，如果你還沒存進來，我會把你的欠款信息貼到你們村頭，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

“我去死吧”他惡狠狠的對著屏幕吼了起來，掛了手機。然后，把手機狠狠的摔到了地上！手機屏幕，頓時碎了！

他從地上站了起來，額頭的汗粒順著臉龐一直滴到路上。他望著遠方，太陽已經沒有了蹤跡。樓下的人群越來越多，城市的牛馬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開始下班了。有的人，背上了裝著換洗衣物的背包，直奔那個預存了整年費用的健身房；有人，手上捧著咖啡，悠閑的向家的方向漫步；有人，步履匆匆，去追趕即將發動的公交車；有人，對著鏡子整理自己的唇沿，奔赴一場愛情；有人，摘下白天的工牌，戴上另一份工牌，奔赴另一場牛馬的夜晚！他，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一個人，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沒有女朋友，沒有孩子，那樣的夜晚是多么美好的夜晚啊！

他曾經有著讓很多朋友同學羨慕的樂感，支撐起了年輕時麥霸的威名，如今，很久沒有開過嗓子，就算是在不得已而陪玩的時間里，他也只是默默的在一旁為人言不由心的歡呼，鼓掌，告訴所有的人自己五音不全，聽他們唱就可以了；他曾經也有一臺自行車，傍晚的時候，他也會戴上那只酷酷的墨鏡，一個人，瀟灑的騎行五公里；他曾經是個釣魚愛好者，需要放松的時候，會尋一方山水，靜靜的在池塘邊、水庫邊、河邊臺釣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