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笑笑精心挑選的那尊“福壽延年”玉雕擺件，在司儀高聲唱禮后，被兩個小廝合力抬了上來。

玉是上好的和田籽料，雕工更是請了京中名匠，耗時三月方成。

日光下，那玉質(zhì)溫潤剔透，壽桃仙翁栩栩如生，確是價值千金的重禮。

主位上的薄老太太，見慣了奇珍異寶，只淡淡地點了點頭，臉上掛著得體而疏離的微笑，吩咐下人：“有心了，收下吧?！?

這平淡的反應，如一盆冷水，兜頭澆在姜笑笑心上。

她預想中的滿堂喝彩、老太太愛不釋手的場景并未出現(xiàn)。

就在這時，司儀的聲音再次響起，只是這次的調(diào)門低了幾分，顯然對接下來要呈上的禮物不抱什么期望：“鎮(zhèn)北侯府，姜二小姐，賀禮——熏香一盒。”

話音剛落，廳中便響起幾不可聞的嗤笑聲。

在座的非富即貴，誰家的壽宴賀禮不是金玉珠寶、古玩字畫？

一盒熏香，聽著就像是隨手從街邊鋪子買來的，未免太過寒酸。

姜笑笑心中一喜，她倒要看看，這個剛從鄉(xiāng)下接回來的姐姐，能拿出什么上不得臺面的東西來丟人現(xiàn)眼。

姜辭憂對周遭的議論充耳不聞，她手中捧著一個樣式古樸的紫檀木盒，親手遞給老太太身邊的侍女，輕聲道：“辭憂自知人微禮薄，尋常金玉之物亦難入老太太法眼。

這盒熏香名為‘秋水沉煙’，乃辭憂采秋日桂子、冬月寒梅，合以沉水香、百花露等三十六味香料，親手炮制而成。

愿此一縷清芳，能為老太太的壽宴添幾分雅趣，祝老太太福壽安康，歲歲平安。

侍女打開木盒，取出一枚龍眼大小、色澤暗沉的香丸，放入早已備好的仙鶴銜芝博山爐中。

片刻后，一縷輕煙自鶴口裊裊升起，如夢似幻。

一股難以言喻的香氣隨之彌漫開來。

那香氣初聞是清冽的桂子甜香，仿佛置身于八月金秋的桂花林下；

細品之下，又有一絲寒梅的傲骨冷香悄然鉆入鼻息，驅(qū)散了桂香的甜膩。

原本只是禮貌性觀望的賓客們，此刻都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細細感受這前所未聞的奇香。

喧鬧的壽宴大廳，竟在這片刻間變得異常安靜。

主位上的薄老太太，自聞到香氣的那一刻起，臉上那客套的笑容便凝固了。

“秋水……沉煙……”她喃喃自語，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好一個秋水沉煙。

老婆子年輕時，也曾跟著閨中姐妹學過調(diào)香，最愛用的便是桂子和寒梅。

只是……只是這方子早已失傳，沒想到，今日竟能再聞到這熟悉的味道。”

她抬眼看向姜辭憂，目光中滿是慈愛與贊許：“好孩子，這份心意，比什么金山玉山都貴重。老婆子喜歡，喜歡得很?！?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姜笑笑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她費盡心機準備的千金重禮，換來的不過一句“有心了”，而姜辭憂這不值幾文錢的破香丸，卻引得老太太如此真情流露！

嫉妒與屈辱沖昏了她的頭腦，她再也按捺不住，尖聲開口道：“姐姐這話可就說笑了。

老太太壽辰何等重要，您就送這么一盒自己捏的香丸子，也未免太寒酸了些。

這東西能值幾個錢？莫不是在鄉(xiāng)下待久了，連基本的禮數(shù)都忘了？

這般不成體統(tǒng)的賀禮，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我們鎮(zhèn)北侯府家教不嚴，怠慢了薄家？”

她的話又急又快，像一連串淬了毒的短箭，句句都往姜辭憂的出身和身份上戳。

姜辭憂尚未開口，一旁卻響起一個清亮的女聲。

“這香，調(diào)得極好?！北娙搜曂?，說話的竟是太子妃薄欣怡。

只見她鳳眸微瞇，臉上滿是欣賞之色，對姜笑笑的刻薄之言恍若未聞，徑直對姜辭憂道：“此香前調(diào)清越，中調(diào)沉靜，尾調(diào)悠長，三調(diào)合一，意境深遠，足見調(diào)香之人的功力與巧思。

我平日在太子府也常接觸各地進貢的奇香，卻從未聞過如此別致的。

不知姜二小姐可否賜教一二？若是不嫌唐突，可否勻我一些帶回府中？

家母近年常為安神之事煩憂，想來這‘秋水沉煙’定能對她有所助益?！?

太子妃此言一出，分量何止千鈞！

她不僅當眾盛贊了這香，更是直接開口討要，言語間還將自己的母親——當朝皇后給搬了出來。

這等于是在告訴所有人，這盒看似“寒酸”的熏香，是連太子妃乃至皇后都看得上眼的珍品。

姜辭憂頓時成了全場的焦點。

誰能想到，這個從鄉(xiāng)野之地回來的侯府二小姐，竟有如此清雅脫俗的才情與一手出神入化的調(diào)香絕技？

一直默然立于一旁的嚴楓，此刻的心情更是復雜到了極點。

他本是薄老太太的外孫，與薄家關(guān)系親厚。

起初聽聞姜辭憂送上熏香，他心中也頗為不悅，覺得她太過輕慢，不懂禮數(shù)。

可當那縷奇香飄散開來，當他看到外祖母臉上久違的真切笑意，再到太子妃姑母親自開口稱贊，他心中的那點不滿早已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震驚。

他看著那個在眾人矚目下依舊從容淡定的女子，她沒有疾言厲色地反駁。

也沒有急于為自己辯解，只是用一份凝聚了心血與才情的禮物，便不動聲色地化解了所有的非議與難堪。

這份氣度與智慧，遠比任何華麗的辭藻和貴重的珠寶都更令人側(cè)目。

而另一邊，姜笑笑已經(jīng)徹底呆立當場。

太子妃的話，如同一記又一記更響亮的耳光，將她打得頭暈目眩，顏面掃地。

賓客間的竊竊私語，此刻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

“到底不是正經(jīng)嫡出的小姐，這心胸氣度，真是上不了臺面?！?

“是啊，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給自己姐姐難堪，這舉止也太失儀了?！?

“還是那位二小姐厲害，不爭不搶，一份薄禮卻送到了老太太心坎里，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可不是么，跟太子妃一比，這位姜大小姐簡直就是個跳梁小丑……”

這些議論聲像無數(shù)根鋼針，扎得姜笑笑體無完膚。

她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嘲諷和鄙夷，讓她無地自容。

羞憤與怨毒交織在一起，燒得她幾欲發(fā)狂。

她再也待不下去，猛地一跺腳，捂著臉，在一片議論聲中狼狽地沖出了壽宴大廳。

跑出大廳的那一刻，她回頭怨毒地望了一眼那個被眾人簇擁的身影，在心中咬牙切齒地發(fā)誓：姜辭憂，你等著！

今日之辱，我必加倍奉還！

壽宴的風波，最終以姜笑笑的羞憤離場和姜辭憂的大放異彩而告終。

轉(zhuǎn)眼數(shù)日過去，京中的春意愈發(fā)濃了。

那一日壽宴之后，薄老太太對姜辭憂青眼有加，賞賜不斷，連帶著她在侯府的境遇也好了許多。

但姜辭憂對此并未太過在意，她依舊過著自己深居簡出的日子，大部分時間都用來侍弄那些花草香料。

這一日，她收到了太子妃府上的請柬，邀她于三日后過府一敘，共品香茗。

姜辭憂知道，這是太子妃在向她示好，也是對她那日解圍之恩的回報。

她打算再調(diào)制一些新的香品，作為回禮。

春日午后，陽光和煦，微風不燥。

她擇了一處臨窗的暖榻，將自己隨身攜帶的那些瓶瓶罐罐，以及研磨、調(diào)和香料的小巧工具一一擺開。

她屏退了下人，她取出一小塊上好的龍涎香，置于玉缽之中，手持香杵，正準備細細研磨。

今日，她想試著調(diào)和一種名為“春日宴”的新香，取其萬物復蘇、生機勃勃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