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紅旗技校:希望的幻影與現實的棱角
縣城的輪廓在塵土中顯現。低矮的樓房,喧囂的街道,比陳家莊多了十倍的人氣和百倍的陌生感。自行車碾過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最終停在了一處掛著褪色紅漆木牌的大門前——“紅旗縣職業技術學校”。
陳志遠的心,沉了又沉。
想象中的“學校”,即使再差,也該有整齊的教學樓,寬闊的操場,明亮的教室。但眼前的景象,更像一個廢棄的工廠大院。幾排紅磚砌成的平房,墻皮大片剝落,露出里面粗糙的磚體。窗戶玻璃殘缺不全,有些用木板或塑料布釘著。所謂的操場,是一片坑洼不平、長著稀疏雜草的黃土地,角落里堆著生銹的廢鐵架和不知名的機器零件。空氣中彌漫著機油、塵土和隱約的廁所混合氣味。
報到處的老師是個頭發花白、戴著厚厚眼鏡的老頭,坐在一張掉漆的辦公桌后面,慢悠悠地翻著花名冊。看到陳厚土遞過來的皺巴巴的錄取通知書和東拼西湊的學費(厚厚一疊零錢),老頭推了推眼鏡,渾濁的眼睛瞥了志遠一眼,沒說什么,只是用鉛筆在名冊上劃了個勾。
“農機維修一班,宿舍在最后一排,左手邊第三間。被褥自帶了吧?自己去找地方鋪。”老頭的聲音干澀,毫無波瀾,仿佛在打發一件無關緊要的貨物。
宿舍的景象讓陳志遠僅存的一點幻想徹底破滅。一間二十平米不到的平房,擠著八張上下鋪的鐵架子床。墻壁布滿霉斑和涂鴉,地面是坑洼的水泥地,角落里堆著破臉盆和雜物。空氣污濁不堪,混合著汗味、腳臭味和劣質煙草的味道。幾個早到的學生正大呼小叫地打撲克,煙頭扔了一地。看到新來的父子倆,他們只是斜眼瞟了一下,眼神里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陳厚土沉默著幫兒子找了個靠門口的下鋪——這里通風稍好,但人來人往。他笨拙地鋪好被褥,把化肥袋子里的東西塞到床底下。整個過程,父子倆幾乎沒有交流。鋪好后,厚土從褲兜里掏出用手帕包著的、卷得整整齊齊的幾十塊錢——那是他偷偷省下的最后一點“活錢”。
“拿著……飯票。”他把錢塞進志遠手里,手指粗糙得像砂紙,觸感冰涼,“……好好的。”聲音低沉嘶啞,只有三個字,卻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他不敢看兒子的眼睛,轉身就走,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發出更加刺耳的吱呀聲,很快消失在飛揚的塵土里。
志遠攥著那卷帶著父親體溫的零錢,站在宿舍門口,看著父親消失的方向,又環顧著這個破敗、喧囂、彌漫著頹廢氣息的“新世界”,一種巨大的孤獨感和被遺棄感瞬間將他淹沒。他像一顆被隨意拋擲在陌生戈壁灘上的石子,渺小,無助。這里,不是龍門,更像是一個巨大的泥潭。
(二)魚龍混雜:生存法則的初體驗
·農機維修一班的構成,是現實社會的一個微縮棱鏡。這里有:
混日子型:以張強為首的幾個縣城“街溜子”,抽煙、打架、逃課是家常便飯。他們來職高純粹是家里管不了,找個地方圈著。張強身材粗壯,一臉橫肉,看人的眼神帶著挑釁。他是宿舍的“老大”,占據著最好的床位(靠窗的上鋪),沒人敢惹。
老實巴交型:像鄰村的李鐵柱,黑黑瘦瘦,沉默寡言,眼神怯懦。家里窮得叮當響,指望他學個手藝早點賺錢補貼家用。他永遠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像一團模糊的影子。
有點小聰明型:縣城小市民家庭出身的王波,油嘴滑舌,消息靈通,懂得鉆營。成績不上不下,但總能搞到考試“資料”,和老師也能搭上話。他對志遠這種鄉下娃,表面上客氣,骨子里透著疏離。
真正想學點東西型:除了志遠,還有一兩個像他一樣,因為各種原因(成績不夠或家境所迫)來到這里,內心還殘留著不甘和求知欲的學生,但數量稀少,且大多被環境壓抑著。
課堂氛圍松散得令人窒息。專業理論課的老師照本宣科,聲音平板無波,下面睡倒一片。實操課稍微好點,在堆滿廢舊柴油機、拖拉機零件、沾滿油污工具的鐵皮棚車間里進行。負責實操的劉師傅是個退伍汽車兵,技術過硬,但脾氣火爆,教學方式簡單粗暴。
“看好了!活塞環就這么裝!別他娘的瞎捅!”劉師傅滿手油污,示范一次,然后就把扳手扔給學生,“自己琢磨去!琢磨不會?手是干啥吃的?腦子是擺設?”
志遠第一次拿起沉重的扳手,面對冰冷的、布滿油泥的鋼鐵巨獸(一臺待修的195柴油機),感到一陣茫然和本能的抗拒。這油膩、骯臟、粗暴的活計,與他曾經向往的筆尖書香、白紙黑字的世界,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他笨拙地擰著螺絲,機油蹭臟了洗得發白的校服(那是他最好的一件衣服),汗水混著油污流進眼角,刺痛。
“嘿!土包子!扳手不是這么拿的!你那點力氣,給機器撓癢癢呢?”張強在旁邊抱著手臂,嗤笑著奚落。幾個跟班跟著哄笑。王波則在不遠處,熟練地拆卸著一個化油器,偶爾投來一絲居高臨下的同情目光。
志遠的臉漲得通紅,屈辱感像火一樣灼燒。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只是更加用力地擰著扳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想起父親佝僂的背影,想起母親紅腫的眼睛,想起村里那些或同情或嘲弄的目光。他沒有退路。他必須學會,必須在這里活下去,必須……爭一口氣!
(三)微光:知識、技能與意外的認可
最初的抗拒和笨拙,在生存的壓力和骨子里的倔強面前,慢慢被磨平。陳志遠開始強迫自己沉下心來。
他不再是那個只盯著書本的學生。在油膩的車間里,他仔細觀察劉師傅的動作,揣摩每一個拆卸、安裝、調試的細節和訣竅。劉師傅罵得兇,但技術不含糊,罵人的話里有時也藏著關鍵的點撥。志遠把那些話記在心里,反復琢磨。
放學后,當別人在打牌、閑逛時,他常常一個人留在車間(劉師傅默許了),對著廢棄的零件反復練習。拆裝活塞、研磨氣門、調試噴油嘴……冰冷的鋼鐵在他手中漸漸變得熟悉。機油的味道不再那么刺鼻,沾滿油污的手也不再讓他感到那么強烈的羞恥。他發現,當一件復雜的機器故障,經過自己的雙手被排除,重新發出有力的轟鳴時,內心深處會涌起一種奇異的、踏實而微小的成就感。這不同于解出一道數學題的愉悅,這是一種更原始、更直接的力量感——他能讓“死”的東西“活”過來。這感覺,像一束微弱但真實的光,穿透了職高生活的灰暗。
他也沒有完全放棄文化課。雖然教材粗淺,老師敷衍,但他依然認真聽講、做筆記。特別是機械制圖課,那些精確的線條、復雜的剖面圖,對他有種莫名的吸引力。他在紙上描繪著齒輪的咬合、連桿的傳動,仿佛在構建一個精密而有序的世界,暫時逃離現實的混亂。他借閱圖書館里僅有的幾本破舊的機械原理、電工基礎書籍,如饑似渴地啃著,盡管很多地方晦澀難懂。
他的努力和一絲不茍,漸漸引起了劉師傅的注意。這個暴躁的老兵,雖然嘴上不饒人,但眼睛毒得很。一次,一臺老式拖拉機的變速箱異響嚴重,幾個學生折騰半天沒找出毛病,張強甚至把齒輪裝錯了位。劉師傅氣得破口大罵。最后,他指著一旁默不作聲、一直在觀察的志遠:“你!過來試試!”
志遠心頭一緊,深吸一口氣,走上前。他回憶著書上看過的結構圖,仔細傾聽異響的位置和節奏,一點點拆解。油污糊滿了臉和手,汗水滴進眼睛也顧不上擦。時間一點點過去,周圍人開始不耐煩。終于,他找到了癥結——一個磨損嚴重的軸承保持架斷裂,碎屑卡在了齒輪間。他小心翼翼地清理碎片,更換軸承,按照圖紙一絲不差地裝回去。擰緊最后一顆螺絲,啟動引擎。那令人煩躁的異響消失了,機器運轉平穩有力。
劉師傅沒說話,只是盯著運轉的機器看了一會兒,又深深看了一眼滿身油污、眼神卻異常明亮的志遠。半晌,他哼了一聲,聲音依舊粗啞,但少了幾分火氣:“……還行。眼不瞎,手不瓢。”這簡單的幾個字,在旁人聽來或許仍是貶損,但在志遠心里,卻像一聲驚雷,炸開了連日來的陰霾。這是對他能力最直接、最樸素的認可!來自這個他曾經畏懼、抗拒的領域!這認可,比任何空洞的鼓勵都更有分量。
那一刻,他站在轟鳴的機器旁,油污的臉上,第一次在這個環境里,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帶著疲憊卻異常明亮的笑容。他感到腳下這片油膩的水泥地,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和令人厭惡。技能,能養活自己的技能,是這片泥潭里能抓住的第一根藤蔓。
(四)暗流與人性的初窺
然而,職高的生活遠非只有機油和書本。人性的復雜與陰暗,在這里以一種更直接、更赤裸的方式呈現。
張強一伙是宿舍和班里的“惡霸”。他們欺負弱小是常態。李鐵柱是他們最喜歡的取樂對象。嘲笑他的口音,搶他的飯票,甚至把他的被褥扔到地上潑水。鐵柱只會縮在角落,默默流淚,不敢反抗。有一次,張強故意把一盆臟水潑到志遠剛洗好的衣服上。志遠看著濕透的衣服,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想起了父親借錢時的卑微,想起了中考放榜時的屈辱。反抗的沖動像野火一樣燃燒。
但就在他幾乎要沖上去的瞬間,腦海里閃過母親擔憂的眼神,閃過父親佝僂的背影,閃過那卷帶著體溫的零錢。打架?后果是什么?被開除?賠錢?家里承受得起嗎?張強他們人多勢眾,自己打得過嗎?打不過,只會招來更兇狠的報復。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彌漫開血腥味。最終,他緩緩松開了拳頭,彎腰,默默撿起濕漉漉的衣服,一言不發地走開。身后傳來張強他們得意而放肆的哄笑。
“慫包!”王波在不遠處看著,低聲咕噥了一句,眼神復雜,有鄙夷,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慶幸——幸好被潑的不是自己。
這一次的“慫”,讓志遠感到前所未有的恥辱,比中考落榜更甚。但同時,一種冰冷的理智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現:匹夫之勇解決不了問題,只會帶來更大的麻煩。他需要忍耐,需要智慧。他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生存”二字的分量,不僅僅是為了吃飽穿暖,更是要在復雜甚至險惡的環境中保全自己,尋找出路。這種體會,帶著血和淚的苦澀,讓他迅速褪去了最后一點少年的天真。
他選擇了另一種方式。他更加專注于學習和技能,用成績和實力為自己贏得一絲空間。劉師傅的認可是一種無形的保護。他盡量避免與張強一伙正面沖突,但也絕不刻意討好。對于李鐵柱,他會在沒人的時候,悄悄塞給他半個自己省下的饅頭,或者在他被欺負后,幫他默默整理被褥。兩人很少交談,但一種同病相憐的、無聲的默契在沉默中滋生。
(五)高考折戟:龍門最后的幻滅
時間在機油味、汗水和壓抑中流逝。三年職高生涯即將走到盡頭。臨近畢業,一個消息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職高生,也可以參加普通高考!
這個消息,在陳志遠死寂的心湖里,瞬間掀起了滔天巨浪。那個幾乎被油污和現實掩埋的大學夢,那個關于筆尖書香和白襯衫的遙遠幻影,猛然間變得無比清晰和熾熱!熄滅的火種,被重新點燃,而且燃燒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猛烈、更瘋狂!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白天在車間實習,滿身油污地拆裝機器;晚上,他把自己鎖在熄燈后唯一有微弱光線的廁所里(宿舍晚上斷電),借著昏黃的聲控燈(需要不斷咳嗽或跺腳來維持光亮),瘋狂啃食著借來的、早已過時的高中課本。數學、語文、英語、文綜……那些生疏的知識點像一座座難以逾越的高山。他基礎薄弱,職高的課程與普高差距巨大,時間又緊迫得令人窒息。他幾乎不眠不休,眼睛熬得通紅,像一頭困在絕境中的野獸。
劉師傅看出他的異常,破天荒地沒有罵他白天偶爾的走神,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龍門不是那么好跳的。機器壞了能修,人鉆了牛角尖,不好弄。”
王波則帶著一種看戲的心態:“志遠,別折騰了,咱是職高的料,認命吧。考上了又咋樣?四年大學,你家供得起?”這話像冰錐一樣刺中志遠的軟肋,但他咬咬牙,充耳不聞。
張強一伙更是極盡嘲諷:“喲,大學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呢?也不撒泡尿照照!”他們甚至故意在志遠熬夜看書時,在宿舍里大聲喧嘩、摔打東西。
只有李鐵柱,默默地把自己的小臺燈(用電池的)借給志遠,雖然燈光微弱,卻是一份沉甸甸的溫暖。
高考的日子終于來了。志遠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心走進考場。試卷發下來,他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數學題如同天書,英語閱讀生詞遍布,文綜的題目刁鉆而宏大……他拼盡全力,把能寫的都寫滿,走出考場時,腳步虛浮,臉色蒼白得像紙。陽光刺眼,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等待結果的日子,比中考后更加煎熬。他不敢回家,在縣城找了個小飯館打零工,洗碗、端盤子,累得腰酸背痛,用繁重的體力勞動麻痹自己。每天收工,他都會繞到學校門口,盯著那張空蕩蕩的公告欄,像等待最后的審判。
放榜那天,公告欄前人山人海。志遠擠在人群中,心臟狂跳,幾乎要沖破胸膛。他從頭看到尾,再從尾看到頭……一遍,兩遍,三遍……沒有“陳志遠”三個字。他不敢相信,又擠到貼著專科分數線的榜單前……依然沒有。
世界瞬間失去了所有聲音和顏色。喧囂的人群變成了模糊晃動的影子。血液似乎凝固了,四肢冰涼。他像個木偶一樣,被人群推搡著,踉踉蹌蹌地擠出人群。陽光白得晃眼,他卻感到刺骨的寒冷。最后一絲希望,最后一根稻草,徹底斷了。
龍門,轟然關閉。職高,終究不是跳板,更像是命運的烙印。他終究沒能跳出那片黃土地畫下的圈。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比三年前那次更加徹底,更加黑暗。他蹲在街角無人處,把頭深深埋進臂彎,肩膀劇烈地聳動,卻發不出一點聲音。眼淚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的汗水和塵土,流進嘴里,咸澀得發苦。
(六)別無選擇:大專,最后的驛站
接下來的日子,渾渾噩噩。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在縣城的小飯館里機械地重復著洗碗、端盤子的動作。老板的呵斥,客人的挑剔,都變得遙遠而模糊。他不敢給家里打電話,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父母那雙充滿希冀又飽經風霜的眼睛。
直到有一天,小飯館油膩的收音機里,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是他們職高的教導主任,在做一個關于職業教育的訪談節目。主任的聲音依舊帶著那種官腔,但在提到“部分職高畢業生可以通過對口升學考試進入高等職業院校深造”時,志遠麻木的神經被猛地刺了一下。
對口升學?大專?
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他沖到學校的招生辦(那里還兼管畢業生事務)。一個年輕的老師告訴他,確實有對口升學考試,主要考專業技能和文化基礎課(難度遠低于普通高考),可以報考省內的一些高職高專院校。
“有哪些學校?”志遠的聲音沙啞而急切。
老師翻看著一本薄薄的招生簡章:“嗯……省城的幾個好點的職業技術學院分數要求高……還有一些地市級的,比如……嗯,商都職業技術學院,在鄰市,新成立的,招的人多,分數應該……比較寬松。”老師語氣平淡,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商都職院?聽都沒聽過……”旁邊一個來咨詢的學生嘀咕道。
商都職業技術學院?一個陌生的名字,一個“新成立的”、“沒聽過”的學校。這與他曾經夢想的本科大學,差距何止云泥?但,這似乎是絕境中唯一的、最后的、微弱的出路。
·他幾乎是跑著回到租住的、陰暗潮濕的城中村小屋(飯館包住,條件極差),翻出那本幾乎被他遺忘的、封面破舊的《成功之路——喚醒你心中的巨人》。封面上那個握拳吶喊的男人剪影,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那么虛幻,卻又帶著一絲蠱惑人心的力量。他顫抖著翻開,那些曾經覺得空洞夸張的句子,此刻像一道道微弱的光束,試圖刺破他心中厚重的絕望陰云:
“沒有絕望的處境,只有對處境絕望的人!”
“每一次跌倒,都是為了更強大的站起!”
“你的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
這些話,在理性的審視下顯得如此蒼白可笑。但在志遠此刻極度脆弱和絕望的心境下,卻像一劑強心針,注入了一種近乎病態的能量。他不能倒下!他不能就這樣認輸!就算是大專,就算是最差的學校,那也是“大學”!那也是一條路!他必須抓住它!這最后的希望,哪怕渺茫如螢火,也成了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那本粗劣的成功學手冊,在他人生的最低谷,以一種扭曲的方式,點燃了他近乎偏執的斗志。
他撥通了家里的電話。線路不好,滋滋啦啦的雜音中,傳來母親小心翼翼、帶著哭腔的聲音:“……遠兒?是你嗎?你咋樣了?別想不開啊……”
“娘……”志遠喉嚨哽住,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我沒事。我……找到路了。能上個……大專。商都職業技術學院。學……市場營銷。”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只有電流的噪音。然后,傳來母親壓抑的抽泣聲,接著是父親低沉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要……多少錢?”
“學費……三千多。我打工……攢了點。”志遠撒了個謊。他手里只有幾百塊。
又是沉默。
“……嗯。……知道了。……好好的。”父親的聲音,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重,像背負著一座無形的大山。
掛掉電話,志遠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上。窗外,縣城的霓虹初上,閃爍著虛幻而冰冷的光。他緊緊攥著那本《成功之路》,指節發白。眼淚無聲地滑落,但這一次,除了絕望,里面還混雜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孤注一擲的決心。
商都職業技術學院。一個他從未聽說過的地方,一個在高等教育版圖上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名字。它會是新的泥潭?還是……絕境中那條意想不到的、通往未知的荊棘小徑?
他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他別無選擇,只能向前。帶著滿身的油污、刻骨的屈辱、破碎的夢想,還有那本被淚水浸濕、封面破舊的《成功之路》,他踏上了前往商都的班車。身后,是紅旗職高破敗的大門,是承載了他三年掙扎與幻滅的縣城,是那片他拼命想逃離卻始終如影隨形的、沉默而厚重的黃土地。
車輪滾動,塵土飛揚。陳志遠靠在骯臟的車窗玻璃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象,眼神空洞,卻又在最深處,燃燒著一簇微弱卻異常執拗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