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內的權力棋局步步驚心,而皇城之外的京師,亦在無形的波瀾中浮沉。皇帝病愈重掌大權、太子復出、邊境戰局稍緩……這些朝堂上的風云變幻,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京城各個階層激蕩起不同的漣漪。
貢院之外,槐柳蔭濃。
三年一度的春闈大比,正進行到最關鍵的第二場。貢院朱門緊閉,肅穆莊嚴。門外,擠滿了翹首以盼的考生家人、仆役,以及販賣茶水點心的小販,人聲嘈雜中透著一股壓抑的緊張。
沈清硯站在一棵老槐樹下,遠離人群的喧囂。他穿著一身半舊的青衫,洗得發白,卻漿洗得干干凈凈,襯得他身形越發清瘦挺拔。他剛剛交卷出來,臉上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但眼神卻依舊沉靜明亮,如同打磨過的黑曜石。
“沈兄!考得如何?”一個同是寒門出身的考生湊過來,臉上帶著焦慮和期待。
沈清硯淡淡一笑,沒有直接回答,只道:“盡人事,聽天命罷了。”他目光掃過貢院高聳的圍墻,又掠過遠處那些被豪奴簇擁、乘坐華麗馬車離場的世家子弟,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這科場之上,學問固然重要,但門第、人脈、甚至朝中大佬們的心思,往往更能決定一個舉子的命運。太子復出,三皇子勢頹,這微妙的朝局變化,又會給這屆春闈帶來怎樣的影響?那些依附于不同皇子的考官們,手中的筆是否會因此傾斜?
“聽說這次主考的劉閣老,以前可是太子的啟蒙師傅之一……”另一個考生壓低聲音,帶著幾分神秘和希冀。
沈清硯不置可否。太子?那個如今被陛下當提線木偶的儲君?他的影響力,恐怕遠不如陛下一個眼神來得重要。真正的執棋者,始終是宣德殿內那位。他需要的,或許不是立場鮮明的“太子黨”,而是……能為他所用的“孤臣”?
“走吧,找個地方歇歇,靜待放榜。”沈清硯拍了拍同伴的肩膀,轉身匯入散場的人流。他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帶著一種寒門士子特有的堅韌與孤寂。他心中默念的,并非金榜題名后的榮華富貴,而是如何能在這即將到來的更大風暴中,為清輝殿中那位蟄伏的殿下,尋得一個破局的支點。
城西,擷芳園。
絲竹管弦,觥籌交錯。五皇子徐景鈺的別苑內,一場奢靡的夜宴正酣。不同于宮宴的莊重,這里的氣氛熱烈而放縱。舞姬身姿曼妙,歌伎嗓音婉轉,珍饈美味流水般呈上,陳年佳釀香氣四溢。
徐景鈺斜倚在主位的軟榻上,一身華貴的紫金蟒袍,領口微敞,露出精致的鎖骨。他俊美的臉上帶著幾分慵懶的醉意,手中把玩著一只晶瑩剔透的夜光杯,眼神迷離地掃視著堂下尋歡作樂的賓客。這些人里有勛貴子弟,有富商巨賈,也有京城有名的才子名士,甚至還有幾位容貌清秀、舉止風流的小倌兒。
“殿下,您看那位新來的琴師如何?聽說可是江南一絕!”一個油頭粉面的公子哥湊過來諂媚道。
徐景鈺懶懶地瞥了一眼正在撫琴的白衣少年,那少年面容俊秀,氣質清冷,琴技確實超凡脫俗。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琴是不錯,只是……人太冷了些,少了點煙火氣。”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張揚,“要論風流才情,還是得看云弈老弟!云老弟,你那首‘梨花落盡春欲晚’可是傳遍京城了!來來來,滿飲此杯!”
他的目光落在席間一位身著天青色錦袍的少年身上,正是那日在青漪園贈花的云弈!此刻的云弈,依舊是那副超然物外的疏朗模樣,只是眉宇間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他舉起杯,對著徐景鈺的方向遙遙一敬,笑容依舊坦蕩,卻帶著幾分疏離:“五殿下謬贊,雕蟲小技,不值一提。”他并未起身,也未多言,只是淺酌了一口。
徐景鈺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但很快被笑意掩蓋:“云老弟總是這般謙虛!聽說前幾日在‘漱玉詩社’,你一首‘為君談笑凈胡沙’,可是把那些眼高于頂的翰林學士都給震住了!這等豪情,當浮一大白!”他再次舉杯。
席間頓時響起一片附和之聲。云弈只得再次舉杯,琥珀色的眸子在燭光下閃爍,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他知道徐景鈺是在刻意拉攏他,將他當作這宴席上增添光彩的點綴。這位五皇子看似荒唐,實則心思不淺,用這種奢靡享樂的表象,籠絡著三教九流,編織著一張無形的網。
“殿下,”云弈放下酒杯,聲音清越,“詩社游戲之作,當不得真。倒是聽聞北境將士浴血,方換來我等在此宴飲歡歌。這杯酒,當敬邊關將士。”他再次舉杯,目光誠懇。
席間氣氛微微一滯。徐景鈺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隨即又哈哈大笑起來:“說得好!敬邊關將士!敬我大圣英豪!”他率先一飲而盡,將方才那點不快掩去,只是看著云弈的眼神,多了幾分深沉的探究。
西市,糧行街。
“又漲了!又漲了!這還讓不讓人活了!”糧店掌柜老孫看著伙計剛掛出的新價牌,愁得直拍大腿。牌子上,“精米八十文一斗”的字樣刺眼無比。
店外圍著不少百姓,個個面帶菜色,唉聲嘆氣。
“老孫頭,昨天不還六十五文嗎?怎么一天就漲了十五文?”
“就是啊!這糧價再這么漲下去,我們一家老小只能喝西北風了!”
老孫苦著臉,壓低聲音抱怨道:“各位街坊,真不是我老孫黑心!是上頭……唉!太子殿下‘奉旨’撫慰北境將士家眷,又‘奉旨’籌備春耕先農壇祭祀,戶部那點糧哪夠?這不,太子府的人拿著條子,直接到各大糧行‘征購’!給的價錢……唉!我們這些做小本生意的,哪里扛得住?不漲價,等著關門喝風嗎?”
“又是太子……”人群中有人低聲嘟囔,帶著不滿。太子復出后,這些“奉旨”的差事,看似光鮮,卻層層攤派下來,最終苦的還是升斗小民。
“聽說齊王殿下在查軍械案,查得那些官老爺們人心惶惶,商路都不太平,南邊的米船也少了……”另一個消息靈通些的漢子補充道。
“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一個婦人抱著面黃肌瘦的孩子,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糧價飛漲,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一個普通百姓的心頭。太子與三皇子在朝堂上的微妙博弈,如同遙遠的驚雷,而落在他們身上的,卻是實實在在的雨點——冰冷而沉重。
某處清雅茶樓,臨窗雅座。
幾位身著儒衫、氣質清癯的中年文士正在品茗清談。話題自然離不開最近的朝局。
“陛下病愈,重掌乾坤,實乃社稷之福。北境能穩住局面,全賴陛下運籌帷幄啊!”一位山羊胡子的文士撫須感嘆。
“然也。”另一位面容嚴肅的點頭,“只是……太子殿下此番復出,姿態雖恭,然其心……難測啊。東華門之事,殷鑒不遠。”
“哼!”旁邊一位稍顯激進的冷哼一聲,“要我說,齊王殿下才是真賢王!軍械案千頭萬緒,牽涉甚廣,殿下不畏艱難,秉公查辦,這才是我輩士人楷模!太子?不過是仗著陛下顧念舊情罷了!”
“慎言!慎言!”山羊胡子連忙勸阻,“儲君之事,豈是我等可妄議?陛下自有圣裁。只是這朝局……唉,看似平穩,實則暗流洶涌,只盼莫要再起波瀾才好。”
他們談論著“賢王”,擔憂著“儲君”,感慨著“暗流”,卻無人注意到,茶樓角落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坐著一位沉默的灰衣人。他看似普通茶客,耳朵卻微微翕動,將每一句議論都清晰地收入耳中。他的目光偶爾掃過窗外繁華的街市,又迅速收回,如同潛伏在陰影中的獵手。
京師的夜,華燈初上。皇宮的殿宇在夜色中勾勒出威嚴的輪廓。貢院外等待放榜的士子徹夜難眠;擷芳園內的笙歌尚未停歇;糧行街的百姓在為明日的口糧發愁;茶樓雅座里的清談仍在繼續;而那個不起眼的灰衣人,已悄然起身,匯入人流,向著某個深宅大院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