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玄天宗，演武場。

五月的風(fēng)本該帶著暖意，卻只卷起一股沉悶的燥熱，死死壓在黑壓壓的人群頭頂。高臺之上，宗門長老們目光沉凝，如同廟里的泥胎木塑。無數(shù)道視線如同燒紅的烙鐵，聚焦在場中那個孤零零的身影上——葉青羽。

汗水浸透了他洗得發(fā)白的灰布弟子服，緊貼著單薄卻繃得筆直的脊梁。他手中那柄最劣質(zhì)的木劍，劍身磨損得厲害。空氣里汗味、塵土味混雜，但最刺鼻的，是那些毫不掩飾的嗤笑和指點，毒針般扎進耳朵。

“看，墊底王又來了！”

“煉氣三層？五年寸進？豬都比他強！”

“柳師姐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攤上這種廢物未婚夫！”

葉青羽下頜繃緊，牙關(guān)咬得咯咯作響。他強迫自己屏蔽一切，所有意志灌注于手中輕飄飄的木劍。丹田內(nèi)，微弱得可憐的氣流被艱難催動，循著基礎(chǔ)引氣訣的路徑運轉(zhuǎn)。一絲微不可察的氣息纏繞上木劍，劍尖艱難凝聚起一點螢火般的微光。

“喝！”嘶啞的低吼炸開！他傾盡全力，木劍刺出！

劍光如豆，卻在離手的瞬間驟然扭曲、潰散！仿佛體內(nèi)有一根無形毒藤，猛地絞緊、抽干了他所有力氣！木劍脫手，沉悶地砸在丈許外的青石板上，滾了兩圈，如同它主人一般，死寂地躺在塵埃里。

死寂。

隨即，巨大的哄笑如同沸油潑入冰水，轟然炸開！

“哈哈哈！劍都握不住！”

“引氣訣？我看是放屁訣吧！”

“廢物！丟盡宗門臉面！”

高臺上，執(zhí)事弟子冰冷的聲音如同喪鐘：“外門弟子葉青羽，引氣潰散，劍式崩解。評定：丁等末位！”

宣判如冰錐貫耳。葉青羽垂在身側(cè)的手猛地攥緊，指甲瞬間刺破掌心皮肉，粘稠溫熱的液體順著指縫滲出，滴落塵埃。屈辱和暴怒如同巖漿在胸腔沸騰，幾乎要將他從內(nèi)而外焚毀！他低著頭，一步步走向那柄孤劍，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刀尖上。彎腰，拾起。木劍粗糙的紋理摩擦著掌心血痕，帶來尖銳的刺痛，卻奇異地壓下了喉頭翻涌的血腥。

就在這時，人群如同被無形刀刃劈開，自動裂開一條通路。一股清冽如冰泉的幽香，瞬間壓倒了場中所有的濁氣。所有喧嘩戛然而止，無數(shù)目光帶著狂熱與敬畏，投向那通道盡頭。

柳嫣然來了。

月白錦裙流淌著柔和光暈，襯得她肌膚勝雪，烏發(fā)如云，一支玉簪松松挽起，碎發(fā)拂過光潔額角，平添幾分出塵。眉如遠山含黛，眸似秋水凝冰。只是那冰湖深處，并非柔情，而是俯視塵埃的極致清冷與疏離。蓮步輕移，環(huán)佩微響，每一步都踏在眾人心尖。她身后兩名女弟子，姿容不俗，神色恭敬卻難掩傲然。

內(nèi)門天之驕女，宗主親傳，無數(shù)弟子心中遙不可及的明月。此刻，這輪明月，卻徑直墜向污泥。

死寂。空氣凝固如鉛。

葉青羽終于抬頭。看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絕美容顏，看著她眼底那片凍結(jié)的冰湖，他的心，一寸寸沉入無底寒淵。握著木劍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骨節(jié)青白，發(fā)出不堪重負的脆響。

柳嫣然在他面前三步外站定，目光掃過他汗?jié)竦呐f衣、染血的木劍，最終落在他蒼白卻倔強的臉上。沒有恨，沒有怨，只有徹底的洞悉與……徹底的否定。

“葉青羽。”聲音清越，靈力加持下傳遍死寂的廣場，冰冷得不帶一絲波瀾。“昔日年幼無知，長輩戲言，定下你我婚約。”冰珠般的話語，一顆顆砸在青石板上，更砸在葉青羽心上。“而今你年已十七，修為止步煉氣三層，五年寸進未得。宗門大比，次次墊底，淪為笑柄。”

她微微一頓，每個字都淬著劇毒，直刺葉青羽眼底深處那點不肯熄滅的微光。

“而我柳嫣然，身負‘玄陰靈體’，蒙宗主恩師青睞，得入內(nèi)門真?zhèn)鳌Ｈ昕嘈蓿衅谥常　甭曇舳溉话胃撸瑪財嘁磺校跋赏韭雷枨议L。你，葉青羽，如泥潭蛆蟲，掙扎尚且無力，談何仰望九霄？鸞鳳豈與泥鰍同穴？真龍安與蛆蟲共游？！”

手腕一翻，一紙泛著淡淡靈光的婚書出現(xiàn)。承載著過往情分與葉青羽心底最后一絲溫存的紙張。

嗤啦——！

刺耳的撕裂聲，如同惡鬼的尖嘯，響徹廣場！婚書在她白皙的指尖，如同最卑賤的廢紙，被輕易撕成兩半，再撕成漫天飛舞的蒼白碎片！

“今日，當玄天宗上下之面，我柳嫣然，與你葉青羽——”

手臂揚起，漫天紙屑如同送葬的冥錢，劈頭蓋臉砸向葉青羽！

“恩斷！義絕！”

雪白的碎片沾上他汗?jié)竦念~發(fā)，落在他僵硬的肩頭，飄過他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臉。世界的聲音被抽離，只剩下那撕裂聲和冰冷絕情的宣判在腦中瘋狂回蕩！蛆蟲…泥鰍…恩斷義絕…焚盡理智的暴怒和刻骨的屈辱，如同巖漿沖破地殼！他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那要焚毀一切的滔天恨意！

“嗬…嗬嗬……”喉嚨里發(fā)出野獸受傷般的低鳴，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舌尖嘗到了濃重的鐵銹味。

柳嫣然恍若未見那噬人的目光，只嫌惡地蹙了蹙眉，仿佛沾染了什么污穢。她優(yōu)雅轉(zhuǎn)身，月白裙裾劃出冰冷的弧線，帶著幽香與女弟子，在無數(shù)目光注視下飄然離去。留下身后死寂的廣場，和那個被紙屑埋葬、如同瀕死兇獸般僵立的少年。

凝固的空氣轟然炸開！更大的、幾乎掀翻演武場的哄笑與議論如同決堤洪流！

“痛快！早該如此！”

“嘖嘖，臉白得像死人！”

“活該！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喪家之犬！”

無數(shù)目光，無數(shù)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葉青羽的背上、臉上。他猛地彎下腰，劇烈咳嗽，每一次都牽扯著撕裂般的劇痛，嘴角溢出刺目的鮮紅。他踉蹌著，推開身前帶著戲謔笑容的同門，像一具被抽走魂魄的殘軀，跌跌撞撞沖出這片噬人的地獄。

砰！

后山破敗木屋的門被狠狠摔上，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喧囂與惡意。潮濕發(fā)霉的氣息撲面而來。屋內(nèi)一床、一桌、一凳，簡陋如囚籠。葉青羽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木門，身體沿著門板滑落，重重跌坐在冰冷的地面。粗重的喘息在狹小空間回蕩，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攤開緊握的手掌。掌心，四個深可見骨的月牙形傷口，皮肉翻卷，鮮血淋漓。那是方才強忍滔天怒火時，指甲生生剜出來的！劇烈的痛楚沿著手臂蔓延，卻奇異地壓下了心口那股幾乎炸裂的灼燒感。

“蛆蟲…泥鰍…”嘶啞的低吼從他喉嚨深處擠出，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一股毀滅一切的暴戾在胸中瘋狂滋長，幾乎要沖破軀殼！

就在這時！

一股尖銳到極致的劇痛，毫無征兆地在丹田深處轟然炸開！

如同一條布滿倒刺的冰冷毒龍，猛地絞緊了他氣海的核心！熟悉的痛楚！五年！整整五年！每一次試圖沖擊壁壘，這冰冷刺骨的絞殺便如期而至，碾碎他所有努力！

“呃啊——！”壓抑不住的痛吼沖出喉嚨，身體猛地弓起，像一只被投入滾油的蝦，額頭瞬間布滿豆大的冷汗。他死死按住小腹，仿佛要徒手捏碎那無形的毒龍！

混亂中，懷中一個堅硬的物件狠狠硌了他一下。

劍！

葉青羽眼中血光一閃，如同瀕死的野獸撲向破舊木床！掀開草席，在發(fā)霉的稻草和木板縫隙里瘋狂摸索！指尖終于觸碰到一片冰冷堅硬的金屬！用力一拽！

一柄古舊斑駁的青銅斷劍被他攥在手中！

劍身僅尺許，似被巨力硬生生折斷。劍柄纏繞著磨損的布條，劍格處雕刻著扭曲難辨、仿佛蘊藏不祥的紋路。暗綠銅銹覆蓋全身，如同凝固的污血，散發(fā)著遠古墓穴的陰冷。這是他五歲那年，不知所蹤的父母留下的唯一物件。是他在這冰冷世間，唯一能抓住的、與“家”相連的冰冷鐵證。

冰冷的劍柄入手，沉甸甸的質(zhì)感，竟奇異地讓狂跳的心臟和沸騰的巖漿般的怒火，詭異地平復(fù)了一絲。他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斷劍，猛地將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手，狠狠按在粗糙、布滿銅銹的劍身之上！

嗤——！

粘稠溫熱的鮮血，瞬間從翻卷的傷口涌出，浸染暗綠銅銹，貪婪地滲入那些扭曲的紋路！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仿佛直接在靈魂深處炸響的奇異嗡鳴！

葉青羽渾身劇震！

掌心緊貼的冰冷劍身，竟然……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仿佛一頭沉睡萬載的兇戾古獸，被滾燙的鮮血短暫驚擾了沉眠！

緊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洪荒兇戾氣息的冰涼氣流，如同一條貪婪的毒蛇，猛地從劍柄鉆入掌心傷口！沿著手臂經(jīng)脈，帶著撕裂的冰寒，閃電般竄向丹田！

這股兇戾氣息所過之處，丹田內(nèi)那條死死絞緊氣海的無形毒龍，仿佛受到了致命的挑釁，猛地爆發(fā)出更強烈的幽暗光芒！無數(shù)扭曲的符文瘋狂流轉(zhuǎn)，形成更堅固的壁壘，死死抵御這狂暴的入侵！

轟——！！！

冰寒與兇戾在丹田核心轟然對撞！如同兩頭上古兇獸在他體內(nèi)瘋狂撕咬！

“噗——！”葉青羽再也壓制不住，一口滾燙的鮮血狂噴而出！眼前陣陣發(fā)黑，劇痛排山倒海，幾乎將他意識撕碎！

然而，就在這撕心裂肺的劇痛深淵，在冰冷毒龍瘋狂反撲的瞬間，葉青羽那被怒火和絕望燒得混沌的靈臺，卻如同被九天雷霆劈開！

那冰冷毒龍劇烈震蕩的剎那，它的輪廓，它的存在……從未有過的清晰！

不再是虛無縹緲的阻礙感！而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道盤踞在丹田氣海核心、由無數(shù)冰冷扭曲符文構(gòu)成的、散發(fā)著惡毒禁錮氣息的——封印枷鎖！

它存在！它真實不虛！它鎖死了他五年！碾碎了他所有的尊嚴和希望！

“嗬…嗬嗬…哈哈哈！”蜷縮在地的葉青羽，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嘶啞的笑聲，混合著劇痛，更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刻骨銘心的明悟與滔天恨意！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手中那柄吸吮著他鮮血、閃爍著詭異暗芒的青銅斷劍，眼神銳利得如同淬了億萬亡魂的血刃！

屋外，鉛云如墨，濃重的黑暗吞噬最后天光。死寂籠罩破敗木屋。

突然——

喀嚓嚓！！！！

一道慘白猙獰、仿佛要撕裂整個蒼穹的恐怖電痕，毫無征兆地劈開濃重夜幕！瞬間將天地映照得一片慘白！如同末日降臨！

震耳欲聾、足以掀翻山岳的霹靂緊隨其后，如同太古雷神的滅世怒吼，狠狠砸落在大地之上！狂暴的雷音翻滾咆哮，整座后山在無上天威下瑟瑟發(fā)抖！木屋窗欞瘋狂震顫，屋頂灰塵簌簌如雨落下！

刺目的慘白電光，如同上蒼投下的冰冷目光，穿透窗欞縫隙，狠狠掃過屋內(nèi)。

就在那電光映亮葉青羽臉龐的剎那——

他眉心那道自出生起便存在的、淡得幾乎看不見的暗紅色細長劍痕，驟然變得殷紅如血！如同活物般猛地凸起、劇烈搏動！一絲微弱卻狂暴到令天地變色的雷霆氣息，不受控制地從那血痕中溢散出來，瞬間又被一股更古老、更蠻橫的力量死死壓制回去！

葉青羽猛地抬頭！

布滿血絲的雙眸在慘白電光中亮得駭人，如同深淵中點燃的兩簇焚世魔焰，直直刺向窗外那撕裂蒼穹的恐怖雷光！嘴角，緩緩咧開一個染血的、混合著無盡痛楚與滔天野心的猙獰弧度。

體內(nèi)，那道冰冷惡毒的封印枷鎖，在煌煌天威的震蕩下，發(fā)出細微卻無比清晰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