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出木行關，片片細密水霧就挾著絲絲縷縷的冷息撲面而來。一條洶涌的大河在花神們腳下咆哮奔騰，河邊立有一塊巨石，水濺石面，打濕上面刻的三個大字:斷腸河。

星童揮手攬下些水霧，用指尖輕輕搓捻著。瞬間，一股強烈的陰冷如浪般蕩過她全身，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不對勁。”她自言自語道，“這么重的陰氣……不像是妖!”

“嗚……嗚嗚……咯咯……”

星童話音未落，河中央的水流突然急速旋轉起來，形成一個巨型漩渦，其中傳出陣陣音調詭異的哀哭，在水聲轟鳴中逐漸清晰，仿佛有什么東西迫不及待地要從河底逃出來。

花神們頓時警覺，迅速與河水拉開距離。“這就是要剿滅的家伙嗎？”詩嫻很大聲地問道。

顯然是的。一個半透明的身影自漩渦中心躍出，那凄厲的哭號就是從她嘴里發出來的，并隨著她靠近越發驚悚刺耳——仿佛是千百男女老少在用同一個音調尖聲哀泣，震得花神們耳膜銳痛。她轉過臉，膚色泛著青白，一雙呆滯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花神，哭聲戛然而止。她的腦袋左轉右轉，看花神的眼神話像看什么稀奇東西。“花神？花神？”

她說話的聲音也跟哭聲一樣，由無數人的哀憤夾雜在一起，吵極了。景熙盯著她，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我知道她是什么了。”

“她本身就不算是個妖怪，而是某片水域中所有溺亡的怨魂凝結形成的惡靈，為了叫得順口才加了個水妖的名頭。她體內的惡氣本就強于一般的妖，現在她又吞了關內八只妖，八股妖力全匯進她體內，歸她所用了。”

“沒錯。”水妖陰惻惻地應道，懸停在半空中居高臨下地打量八仙，鼻尖像動物似地抽動，“所以……你們是來殺我的?”

她毫無征兆地爆發出嘎嘎狂笑:“哈！花神？已經要干這樣的活計了嗎？我是該說神廷輕視我呢，還是該說花神地位堪憂呢？”

“正好。”

斷腸河上的浪似乎變高了，水妖立起身子，目光直勾勾地落在眾花神之間，”我進來之前吞過一枚神魂，再加上八只妖的魂芯……現在，就差一枚，再來一枚神魂就好了，煉幻的魂功效最強……我說得對不對，后面那個抱琵琶的小姑娘？”

水妖抬起一只蒼白枯瘦的手指，定定地對準婉風，“小花神，上趕著給我送機會來了！”

“我不得好好款待款待以表敬意！”

話音未落，整個水行關狂風驟起，河浪在水妖的指揮下在她身后騰起變成一個個錐形龍卷，毫不遲疑地繞過她撲向河岸，陰氣沉重地壓了下來。“受死！”

水龍卷砸中河岸，轟隆聲陣陣如雷，掀翻的泥花與水花混雜著四處飛濺，空氣中滿是土腥氣。水妖下落一些，信心滿滿地等待岸上的情形展露在她眼前。

但她等到的不是花神的慘狀。一條光芒閃閃的長綢“唰”地沖出岸上混沌，極快地直奔水妖脖頸處，水妖一驚，猛地扭身與綢帶擦肩而過，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河岸。污水已散，幾個花神好端端地站在原地羽菲構出的防護結界正在消失。她們的衣角都未曾沾上半點水漬。羽菲五指一旋擰開骨扇，十道淡紫仙風隨她的動作從扇上剝離、放大，與長綢形成夾擊追著水妖便打。”這位水妖怕是不知情才誤會了。”雖然手上動作兇得很，羽菲面上神情仍保持淡定，“花神也要學應戰的呀。”

水妖怒視她，心底暗罵一句輕敵了，“啪”地打了個響指。河水攪動，三條泛綠的粗鐵鏈從中竄出與風帶和長綢纏斗。那綢的另一端畢竟還在詩嫻手中，靈活性欠佳，幾次差點被鐵鏈繞住，詩嫻干脆收了綢帶，換瀾珊上，“速戰速決好了!”

花鏢旋飛，簌簌穿梭鐵鏈間，憑借個頭小的優勢輾轉騰挪幾下就攻到水妖兩側，只剎那劃過，水妖的軀體頓時四分五裂！“完事。”瀾珊癟嘴準備收花鏢，心里稍有點不適。她上一次誅妖是幾百年前呢?

“慢著，別收。”羽菲望著半空，見水妖明明受到致命一擊卻并未下墜，臉色突然嚴肅，她為什么不躲、不防？“她……”

鐵鏈鏘鏘，與羽菲的仙風正面撞上，往旁一拐錯開了方向，挾著兇氣朝瀾珊攻來！猝不及防間，瀾珊只得急閃，鐵鏈卻窮追不舍。而水妖仍浮在空中，被割成網狀的體表正在慢慢重新聚合。“她怎么沒事！”

云甄從瀾珊后方沖了過來，條條木藤破土而出，正擋在瀾珊面前，以相似的打法回擊鐵鏈。絞纏擰扯間，水妖翻身發力把自己擲向河岸，指甲長伸，尖笑著要抓羽菲的喉嚨。

咫尺之時，羽菲后退半步蓄力，匯仙靈于掌心，躲開水妖的尖甲，一掌轟上她的額心，剎那仙靈碾過水妖全身筋脈。照理這一掌足夠讓水妖灰飛煙滅，可不待仙靈散去，她的手已經逼至羽菲頸窩。羽菲來不及驚詫，迅速起手用扇格擋，借力將她又扔了回去，再定晴一看，她還是毫發無傷！

怎么會這樣。眾仙都按住困惑不顯在臉上，可也想不明白這水妖到底是用了什么神通。水妖對當下的僵持滿意極了，操控鐵鏈在她腳下叮叮鐺鐺地聚作一團，她身子一沉坐了上去，“還有什么本事？使呀。”

有人輕輕戳了戳羽菲的后腰。婉風藏在羽菲背后，沖不遠處的星童、景熙眨眨眼，同時手悄悄摸上琵琶弦，發力一撥。

噔一聲，似有一道看不見的電光自空劈下鉆進水妖脊背，她從鐵鏈上彈了起來。婉風手指輪動奏出流暢的弦音，在花神聽來只是悅耳之曲，但落到水妖耳朵里可讓她遭了殃——她一把抱住腦袋慘叫不止。“伏妖調！”羽菲一愣，仍把婉風護在身后，她還以為伏妖調對這個惡靈不會有效，而星童和景熙一個用符一個調水，上下夾擊攻向毫無防備的水妖。御勰也喚來木藤穿入水流增加威力，藍綠的洪流“咚”地貫穿水妖腹部，符一碰上去立即炸響，只聽慘叫聲驟尖，水妖“啪”一下炸成無數水珠，消失了。有細碎的木屑跟水珠混雜在一塊落到岸上。

“這是……完了?”

眾仙不明所以地互相對視，云甄叫上景熙飛上去查看情況，婉風仰頭四下望了一圈，確認沒有水妖蹤影，指上動作漸漸放慢。“我還想著優妖調沒法起作用呢。”羽菲側過身對婉風說。“我前段時間改了一些，總不能讓它一直只對妖施威吧？”婉風捂著弦止聲，回答道。

上空，云甄和景熙懸在那兒，仔細地感受水妖殘留的氣息。景熙注意到空中還飄著少量木屑，拈了一片查看，發現這木屑一搓就散，幾乎碎成了粉末。景熙突然覺得哪里不對，正要轉頭叫云甄趕快返回岸上，就聽見岸上傳來雯念驚懼的大喊:“二姐五姐躲開！在上面！”

她們的心猛得往下一沉，來不及去看頭頂那是什么，飛身就躲。可還是晚了點，一條由數股黑水聚成的大蛇自上方直撲下來，重重撞在慢了半步的云甄身上。云甄痛呼一聲，如一片落葉般向斷腸河墜去。黑蛇掉了個頭，瞪起銅鈴一樣的眼睛，大張蛇口追著她就要咬。

沒咬中。蛇口閉合的瞬間，一道淡粉的虛影輕捷地掠過，不等黑蛇反應，云甄就從它牙下消失了。緊接著兩卷狂風攫住蛇軀將它斷成幾截拋進河中，黑蛇劇烈地扭動，最后掙扎了片刻便被河水沖散吞凈。羽菲立在河岸邊沿，臉色冷峻地觀看這一幕。而其他花神在岸上圍成一團，中間是云甄——劫后余生，沒什么大礙，和半撐起紙傘的雯念。

作為八妹，雯念沒有很強的神力，卻習練出神界數一數二的輕巧身法。“不愧是你。”云甄揉著肩膀，苦笑道。

雯念收傘，正欲答話，抬眼卻又被嚇得尖叫:“水妖！”

花神們還來不及應聲回頭，就被一個從后方擴開的水環連推帶震出好幾步遠，琵琶掉在地上，弦鳴嗡嗡，水妖的枯手掐住婉風的后脖頸，雙腿一蹬徑直彈至空中，越過花神們對她打出的仙力往河里去，一只竹筏從水底冒出，她瞄準筏子落下，抄起腳邊的長篙抵著河岸猛撐，河浪立刻把二人推離岸邊，竹筏野馬脫韁似的打橫急漂，她站在籠上樂得狂妄：“大意了吧！放心，吃了她我就放你們走!待我鬼身重塑，誰也別想繼續關我！……”

壞了。羽菲心底一抽，踏浪沖向竹筏，云甄緊隨其后，可沒追幾步就被攔住了去路——水妖的鎖鏈掀起排排巨浪，在其中舒展、飛竄，頗有擊碎萬物的架勢。眼看竹漂遠，羽菲咬牙，舉起骨扇準備劈開巨浪。

不想，一只手將羽菲拽住，也拉著云甄，把她們帶回岸上。她們一頭霧水地回眼，居然是景熙。

“別急。她沒事的。”景熙細聲細氣地說道，“水妖召出黑蛇，就是為了分散我們的注意，才有機會抓走她。但她怎么會這么輕易地讓自己被挾走呢？”說到這兒，她眨眨眼，又重復了一次:“她沒事的。相信我。”

羽菲眉頭微蹙，目光定在景熙面上，有點不一樣……

忽地，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不自覺地睜大眼，將目光投遠去，望著浪中隱隱綽綽的薄筏。

此時，竹筏剛行至河心，經水妖控制竟穩穩停在急流之中。水妖咯咯笑著，冰涼的手在婉風的臉頰上撫來撫去，“嘖……多漂亮的小仙子，我吃了你的神魂，說不定還能分到幾分美貌呢。是不是？”她繞到婉風身側，緩緩張開嘴，紅舌伸長舔舐著周圍的空氣，婉風身上很快就浮起一層光華，“把你的神魂給我吧！”

然而，明明正處在險境性命堪憂，婉風的神情卻平和自如，甚至還露著點若有若無的笑。下一秒她被狠狠推開，搖晃著在竹筏上勉強站穩。而水妖跳到竹另一端，渾身顫抖地盯著她，驚得語無倫次：“你……你不是、不是煉幻的嗎！怎么會變成水系的神魂！”

婉風聞言不禁笑出了聲，張開五指在臉上拂了拂。她的五官開始變化，片刻后她放下手，那長相哪還是婉風，分明是景熙！

另一邊，岸上那個“景熙”以袖掩面，水袖瞬間縮短展平，變成了兩片廣袖，一張巧笑嫣兮的臉從袖布后方展露在眾仙眼前。

婉風！

“你很有能耐。”說這話時景熙無比真誠，“你本身的靈力算不上特別強，但你的軀體極特殊——你能控制自己在無形與有形中切換，對吧?所以花鏢、藤條和羽菲的掌力對你無效，而你在掌力消過的那一剎重新變成實體，才讓羽菲擋下你時沒發現你的小技能。”

水妖仿佛中了邪，縮在筏頭一動不動，呆呆地聽景熙講話。“阿童的符并沒有貼中你，而是穿過你貼在了云甄的木藤上，炸的也是木藤，你趁機消失以誘引婉風停下彈奏。不然就憑阿童制符的精確度，碎成那樣的應該是你，木藤不會只是受波及就碎掉那么多——你當我和云甄的修為是擺設？”

水妖的臉扭曲起來。她弓身想攻擊景熙，但景熙垂手一指竹筏，一道水柱直接將其擊穿一分為二，水妖差點也被水柱擊中，怪叫著瑟縮于自己腳底那半片竹筏。景熙見她這般反應，更加確定推測沒錯。”至于你的技能哪來的……我可更佩服了。你進來時鬼身大概被打壞了吧？你竟然用河水給自己又煉出一個鬼身，不過火候不太夠，你需要吞噬各種力量進行補充。期間這副半有半無的肉身巧合地賦予你轉變形態的能力，可它也極其飄忽，哪怕失去你的‘絕技’，你還是得把它補全。”

“可惜，你失敗了。你抓到的是我。而你現在的軀體有個致命之處——我就是為此才和婉風調換。”

景熙耷下手腕，水袖垂落在她身旁，轉眼化成兩彎清流，又分成數支。景熙抬臂旋揮，轟的一聲，水流以萬馬奔騰之勢朝水妖襲去。水妖驚恐地嘶喊，轉身欲逃，但那水流極其靈巧，不斷分裂，友織，形成一張大網將水妖包圍。絕境之下，水妖擺出一副困獸猶斗的姿勢，大吼著召回遠處水墻里的鐵鏈，水墻順勢而坍，鐵鏈擰作幾支尖錐直刺景熙后背。水墻回河，激起排排洶涌的波浪，景熙借力騰空，尖錐在她腳下飆過，正好撞上水網，被裹了個結實，拉到旁邊制住。水妖最后的武器被繳了，還想逃跑，卻只能在已經成形的“水牢”中徒勞地瘋撞，景熙浮在高處俯視她：“你并不單單害怕伏妖調，還有我。我當時犯了個小錯，只調起一股河水來對付你，還混著木藤，攻擊變成有形，對無形的你無效。”

“你的軀體這般特殊，可一旦遇上屬性相同的水，就沒用了。”

話畢，景熙兩手手腕相觸旋了半圈，低聲念訣：“穿脈流。”

蘭指間忽地金光瀲滟，“水牢”應聲急縮，像一件鐵衣，緊緊地箍進水妖的身體，順著那河水煉作的筋肉飛速游走穿割。鬼身由水而生，掙不開這種嵌入其脈絡的細流，若細流還受人指揮有意擊破各處，水妖便只剩死路一條。

身為水妖，竟受不住水力。景熙只覺得諷刺。

水妖在空中胡亂扭動、拍打，發出一聲接一聲刺耳的哭號。景熙別過臉不看她，右手用力一揮。

砰。水流爆開，如星散的雨撒向斷腸河。水妖懸在原處，眼睜睜地看著一道巨痕竄上自己的手掌。

“不……我的……鬼身……”水妖口唇微張，漏出破碎的呻吟，隨后一頭栽倒，慢慢地掉入斷腸河。

景熙緩收法力，跟著水妖一起沒進河水。與尋常河流不同，斷腸河表面湍急，底下卻一片平靜。一仙一妖上下相對，下沉著。

你吞掉的那枚神魂，是誰的？景熙知道水妖正盯著她，用口型無聲詢問。

水妖搖頭，眼里滿是怨毒，鬼身下半部已經完全消散。忽然，她唇瓣掀動，吐露著話語，嘴角歪斜盡是報復的快意。

什么？你說什么？景熙沒看清，連忙追問，可水妖不答，費力地擺動殘臂遠離她，神色嘲弄，徹底湮滅于水底黑暗，找不見了。景熙呆了一會兒，也只好無奈地嘆口氣，擺動雙腿游回水面，朝河岸飛去。

眾仙在對岸找到了虛門。依次離開時，景熙走在最后，鬼使神差地，她回頭望著斷腸河。她好像知道水妖說的是什么了，那話就像海潮一樣，蕩在她耳畔。

“她知道一個關于你們的秘密，你想不想聽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