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嵌著兩小段新鮮根須的木疙瘩,靜靜地立在柜臺中央。
旋紋洶涌處楔著柳家的根芽,筆直木理中嵌著馬家的根須,深黑與淺黃的泥土碎屑,在木紋的溝壑里界限分明。
柳三川的目光死死釘在被撥到自己面前的那團根須上,深黑的沃土包裹著撕裂的根莖,新鮮的斷口暴露在茶館潮濕的空氣里,散發著微腥的泥土氣和根莖汁液苦澀的味道。
他喉頭滾動,殘留的“根土茶”那深入骨髓的苦澀還在灼燒,胃里翻攪著。證明?清白?這些詞此刻像風干的蟬蛻,輕飄飄的沒了分量。
百草臺上押上身家性命的狂言,被那盆分株的蘭映照得如此空洞可笑。
他猛地伸手,不是去碰那團自家的根須,而是帶著一股無處發泄的狠勁,一把抓起柜臺上馬金彪留下的那坨暗紅黏膩,散發著辛辣刺鼻藥味的金瘡膏!那黏膩冰冷的觸感讓他指尖一顫,卻被他更用力地攥緊,仿佛要捏碎什么。
馬金彪同樣盯著推到自己這邊的淺黃土塊根團,斷裂的根須像被斬斷的手指,無聲地控訴。
他粗重地喘息,沾著藥膏的手臂肌肉還在微微痙攣。
羞辱,暴怒,還有那碗苦茶帶來的翻江倒海,堵在胸口。他猛地抬眼,赤紅的視線掃過柜臺,落在柳三川那罐被撬開紅泥封口的“益氣散”上。
那醒目的朱砂赤陽草,刺得他眼疼,他幾乎是撲過去,大手一抄,將那罐敞著口的藥散連同罐口殘留的紅泥碎屑,狠狠抓在手里!
新燒粗陶罐身的溫熱和殘留的藥香,混合著紅泥的土腥,沖入鼻腔。
兩人幾乎同時轉身,動作帶著一種逃離般的決絕,柳三川攥著那坨冰冷黏膩的金瘡膏,馬金彪抓著那罐敞口的益氣散和紅泥,各自朝著茶館門口大步走去。
腳步沉重,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悶響,卻不再有百草會前的虛浮和踉蹌,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壓彎了脊梁的滯重。
他們擦肩而過,隔著一臂的距離,誰也沒有看對方一眼。
趙老丈抱著那盆被徹底分株,各自歪斜的雙生蘭,縮在柜臺里,大氣不敢出,直到兩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刺眼的陽光里。
他看著空蕩蕩的茶館,又看看柜臺上那截嵌著根須的木頭,和兩碗殘留著黑色渣滓的空茶碗,老臉上只剩下茫然的愁苦和深重的疲憊。
完了?這就算完了?根分了,土領了,人走了……可這梁子,真能解?
……
柳家后院的小藥材庫,油燈的光暈只照亮方寸之地,柳三川坐在昏暗中,面前攤著改良益氣散的心血記錄,但他視線的焦點,卻死死鎖在桌角——那里,放著從茶館帶回來的、馬金彪那坨暗紅色的金瘡膏。
黏膩的膏體在油燈下泛著詭異的光澤,辛辣刺鼻的氣味頑固地鉆進鼻腔,扎著他緊繃的神經。
他煩躁地抓了把頭發,改良藥方的傲氣被百草會上的當眾反嗆和那碗苦茶沖刷得七零八落。
證明?證明給誰看?證明自己沒偷?可馬金彪那聲“偷”的污蔑,就像這坨黏在手上的金瘡膏,甩都甩不掉。
他猛地伸出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探究,狠狠挖了一點那暗紅黏膩的膏體,湊到鼻尖。
濃烈,極其霸道的火絨花辛辣氣,混合著某種陳年動物油脂的腥臊和幾味止血生肌藥草的苦澀,撲面而來,嗆得他幾乎窒息。
這味道……是馬家金瘡膏沒錯,但這霸道的藥氣,這黏膩的膏體……柳三川的眉頭死死擰緊,他改良益氣散追求的是溫潤內斂,這金瘡膏卻如同烈酒,走的是截然相反的外霸路子!偷?他柳家的路子,跟這玩意兒根本就是南轅北轍!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被侮辱的憤怒再次涌上,但旋即又被更深的疲憊和那碗苦茶的余味壓了下去。
他盯著指尖那點暗紅,又看看自己改良記錄的草紙,眼神復雜,最終,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重重靠回椅背,將那點膏體胡亂抹在記錄紙的空白處,留下一個刺目的污痕。
污蔑還在,但證明的沖動,卻像被抽干了。
……
馬家后院,月光慘白,馬金彪沒點燈,就著清冷的月光,蹲在存放“金瘡膏”原料的大缸旁。
他手里捏著從茶館帶回的粗陶罐,敞著口,里面是柳家的“益氣散”,那股溫潤中帶著土腥和地葵根特有氣息的藥香,在清冷的夜里格外清晰,頑固地鉆進他的鼻腔,沖淡了角落里火絨花堆的辛辣。
他心煩意亂,柳三川那“偷方子”的指控,白天在百草臺上押上身家性命的瘋狂,此刻都像沉重的枷鎖。
他抓起一把火絨花干瓣,用力揉搓,碎屑簌簌落下。
截貨?他確實截了那批好貨!可柳三川想包圓火絨花壓成本,不也是先壞了規矩?他煩躁地把碎花扔掉,鬼使神差地,手指探進了敞口的粗陶罐,捻起一小撮“益氣散”粉末。
細膩,溫潤,湊近鼻尖,那股溫和醇厚的藥氣更加清晰,黃精草的甘潤,茯苓的淡泊,還有……一絲極其微弱,卻讓他心頭猛地一跳的,屬于后山野生地葵根特有的土腥和微辛!
這味道……他馬家祖傳的方子里,根本沒有地葵根這味藥!柳三川改良的關鍵,竟然是這個?這廉價的后山野根?
馬金彪捏著那點藥散,僵在原地,白天自己那“偷方子”的咆哮,此刻像巴掌一樣狠狠抽在自己臉上。火辣辣的疼。
一股混雜著羞恥,震驚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懊惱,沉沉地壓在胸口。
他盯著指尖那點淡褐色的粉末,又看看角落里堆著的火絨花,月光下,那暗紅色澤仿佛都黯淡了幾分。
……
清晨的藥市,氣氛詭異,百草會不了了之的陰云尚未散去,但那股隨時要爆炸的硝煙味,卻奇異地淡了。
柳家鋪子門口,那車用新粗陶罐裝著的“益氣散”還在,罐身的朱砂赤陽草依舊醒目。
但柳三川沒有像往日那樣站在門口,他只是沉默地坐在柜臺后,臉色疲憊,眼神放空地看著門外,新罐子擺著,卻沒了前幾日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
偶爾有相熟的人探頭,低聲問一句:“柳掌柜,新方散……還賣不?”柳三川也只是抬抬眼皮,聲音沙啞:“擺著,就是賣的。”
對面馬家鋪子,那塊“火絨真品”的招牌依舊杵在門口最顯眼的位置,馬金彪也坐在鋪子里,抱著胳膊,臉色陰沉地盯著門外。
只是那眼神,少了之前的兇狠,多了幾分木然和難以言喻的煩躁,有老主顧來問金瘡膏,他甕聲甕氣地應著:“老價錢,老東西。”不再提什么“火絨真品”。
清心茶館的趙老丈,扒著門縫看了半天,愁苦的老臉上終于裂開一絲難以置信的縫隙。沒吵?沒打?還都開了門?雖然氣氛還是僵得能凍死人,但這……這已經是燒高香了!
他縮回腦袋,目光落在柜臺上,那盆被分株的雙生蘭,兩株莖稈各自歪斜,靠著盆壁勉強支撐著,斷裂的根須處,新鮮的木質纖維在晨光下,似乎……似乎沒有想象中的干枯萎靡?
趙老丈揉了揉老眼,湊近了細看,就在那淺黃土塊包裹的根團斷口附近,一點極其微小幾乎難以察覺的淡綠色芽點,竟倔強地頂破了包裹的泥土,怯生生地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