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圃間的空氣凝滯得如同曬硬的泥塊，柳三川盯著那盤結(jié)的根須，喉結(jié)上下滾動，像是要把什么硬物咽下去。

他猛地直起身，動作僵硬地拍了拍膝蓋上并不存在的灰，聲音干澀得像裂開的土坷垃：“……花花草草罷了，稀奇?zhèn)€屁！”

話雖硬，眼神卻像被燙到似的，飛快地從那株雙生蘭上挪開，狠狠剜了旁邊的馬金彪一眼，轉(zhuǎn)身就走，腳步踩在田埂上，又急又重。

馬金彪還蹲在荒埂邊，粗糲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一小塊被晏青撥開的黃土。

那黃土里，似乎還混著點(diǎn)對面柳家黑土的碎屑，他腮幫子繃得死緊，盯著那虬結(jié)的根塊，半晌，從牙縫里擠出一聲含混的冷哼：“……鬼扯！”

他“騰”地站起來，動作太大，帶起一陣塵土，嗆得他自己咳了兩聲，他看也不看晏青，陰沉著臉，大步流星地朝自家藥圃深處走去。

清心茶館的竹簾掀開，晏青帶著一身午后的暑氣和泥土氣息進(jìn)來。

趙老丈幾乎是撲到柜臺邊，老眼巴巴地望著他：“咋樣？晏小哥？那兩頭……有松動沒？”

晏青走到水缸邊，舀起半瓢涼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幾口，喉結(jié)滾動，水珠順著下頜滴落。他放下水瓢，抹了把嘴，才看向焦急的老掌柜，搖了搖頭。

趙老丈眼里的光徹底滅了，肩膀重重塌下去，唉聲嘆氣，比先前更愁苦十倍：

“完了完了……這百草會眼瞅著就到了，這要真在擂臺上打起來，整個棲霞鎮(zhèn)都得…唉…鎮(zhèn)長愁得頭發(fā)都白了幾根……”

晏青沒接話，目光落在墻角陰影里，那里，他帶來的柴捆整齊地碼放著，幾根新劈的木柴茬口還透著濕潤的木質(zhì)香氣。

他走過去，彎腰，從柴捆最底下，抽出一根形狀奇特的短木，那木頭黝黑沉實，半邊帶著天然扭曲的旋紋，半邊卻是筆直的木理，像被強(qiáng)行糅合在一起。

“掌柜的，”晏青把那截短木放在柜臺上，“這個，我要了。”

趙老丈正煩著，哪有心思看木頭，只胡亂擺手：“哎呀晏小哥，你看著拿就行……”

他兀自沉浸在棲霞鎮(zhèn)即將到來的風(fēng)雨中，唉聲嘆氣不絕。

晏青不再多言，轉(zhuǎn)身離開茶館。柜臺上那截奇特的木頭，沉默地躺在午后斜射進(jìn)來的光柱里，浮塵在它上方無聲飛舞。

……

棲霞鎮(zhèn)的夜晚，帶著藥草特有的微苦涼意沉淀下來，柳家鋪子后院的燈還亮著。

柳三川把自己關(guān)在狹小的藥材庫里，庫房里彌漫著各種曬干草藥的混合氣味，濃得有些嗆人。

他面前攤著幾張泛黃的舊紙，上面是柳家祖?zhèn)鳌耙鏆馍ⅰ钡姆阶樱E早已黯淡，他手里攥著一小撮新煉制的“益氣散”粉末，湊在油燈下反復(fù)細(xì)看，又捻又嗅，眉頭擰成了疙瘩。

藥效是好，成本也壓下來了，可馬金彪那口“偷方子”的污血，還是死死糊在他心口，堵得慌。

他煩躁地把藥粉拍回紙包，抓起旁邊一本破舊的藥材圖譜，胡亂翻著，圖譜里夾著一張更脆更黃的紙，被他不小心帶了出來，飄飄悠悠落在地上。

柳三川彎腰去撿。昏黃的油燈光暈里，紙上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跳入眼簾：“馬家閘口……夜開……救苗……”

落款處，是他爹柳老蔫那永遠(yuǎn)像個墨團(tuán)的簽名，記憶猛地撞上來，那年旱得地冒煙，紫云英蔫頭耷腦，他爹蹲在田埂上，抽著嗆人的旱煙，整夜整夜地沉默。

第二天清早，田里竟有了濕氣……原來是馬老倔。

他捏著那張薄薄的，帶著霉味的紙，指尖微微發(fā)顫，白天荒埂上那株雙生蘭的影子，和這張紙上模糊的字跡，在眼前重疊、攪動。一股說不清是憋悶還是別的什么情緒，沉沉壓在胸口。

……

馬家后院更深沉，馬金彪沒點(diǎn)燈，就著月光，蹲在自家存放“金瘡膏”原料的大缸旁。

幾大捆曬得半干的“火絨花”堆在角落，色澤暗紅，散發(fā)著獨(dú)特的辛辣氣.他抓起一把，粗糙的手指用力揉搓著干枯的花瓣，碎屑簌簌落下。

“截貨？老子用得著截他的？”

他低聲咒罵，白天柳三川那“使絆子”的指控又在耳邊嗡嗡作響。

他馬家金瘡膏在這鄰里名頭響了多少年，靠的是實打?qū)嵉乃幮?！柳家想包圓火絨花壓成本，那是他柳三川心黑！可……白天晏青轉(zhuǎn)達(dá)柳家愿意成本價供黃精草的話，此刻卻像根小刺，時不時扎他一下。

他煩躁地把揉碎的火絨花扔回角落，直起身，月光剛好照進(jìn)旁邊一間堆放雜物的偏房。

角落里，一只蒙著厚厚灰塵的舊藤筐隱約可見.馬金彪鬼使神差地走過去，一把掀開蓋在上面的破麻布。

半筐早已干癟發(fā)黑的茯苓，靜靜地躺在筐底。一股陳年的，帶著土腥氣的藥味彌漫開來。

就是這半筐東西，那年大旱，柳老蔫撂下就走，他爹馬老倔蹲在門檻上，對著這筐東西抽了半宿旱煙，罵罵咧咧，最后卻小心地收進(jìn)了庫房……

馬金彪的手指觸到干硬冰冷的茯苓，像被燙了一下猛地縮回。

他盯著那筐陳年舊物，又想起白天荒埂上那扎進(jìn)兩邊泥土的根須，胸口那股頂著的無名火，似乎被什么東西戳了個洞，絲絲縷縷地泄著氣，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讓他渾身不自在的滯悶。

他猛地蓋上破麻布，像是要隔絕什么，轉(zhuǎn)身大步走出偏房，把門摔得山響。

……

清晨的藥市，比前幾日更冷清了幾分，百草會的日子像塊不斷逼近的巨石，壓得人喘不過氣。

無形的硝煙味更濃了。

柳家鋪子門口，柳三川指揮著兩個伙計，把新分裝好的“益氣散”一罐罐搬到一輛板車上。

罐子用的是新燒制的粗陶，罐口用紅泥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罐身用醒目的朱砂寫著“柳記·新方益氣散”，旁邊還畫了一株簡筆的赤陽草，金紅耀眼。

伙計動作麻利，但神色緊繃，偶爾抬眼瞄一下對面。

對面馬家鋪子也開了門，馬金彪親自抱出一塊蒙著紅布的沉重木牌，“咚”一聲杵在門口最顯眼的位置。

他一把扯下紅布，露出底下新漆的木牌，上面幾個遒勁的大字墨跡未干：“馬氏祖?zhèn)鹘鸠忟`藥·火絨真品”，下面一行小字：“專治刀斧破傷，立竿見影！”那“火絨真品”四個字，寫得格外粗大。

馬金彪抱著胳膊站在牌子旁，面色沉郁，眼神像刀子一樣掃過柳家門口那車新藥散。

兩家鋪子間那幾步青石板路，仿佛成了滾油的溝壑。搬貨的伙計，偶爾路過的行人，都屏著呼吸，貼著墻根走，生怕一點(diǎn)火星子濺到自己身上。

清心茶館二樓臨街的窗戶支開一條縫，趙老丈愁苦的臉擠在縫隙里，看著下面這無聲的對峙，急得直拍大腿：

“完了完了……這架勢，百草會上怕不是要直接動手搶擂??！我的老天爺……”

……

鎮(zhèn)西藥圃，晨露未晞，那株長在荒埂上的雙生蘭，兩片異源的葉子在微涼的晨風(fēng)中輕輕搖曳。

一片葉尖凝聚的露珠，顫巍巍地，終于不堪重負(fù)，悄然滑落，無聲地滲入它身下那片被兩家泥土共同滋養(yǎng)的，沉默的根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