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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塵埃之重

客棧徹底死了。

那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焦糊惡臭和血腥氣,如同浸透了每一根梁木、每一塊地磚的油脂,頑固地盤踞在“悅來”客棧的每一個(gè)角落,再濃烈的劣質(zhì)熏香也壓不住。陽光透過蒙塵的窗欞,投下慘白的光柱,光柱里漂浮著細(xì)小的塵埃,無聲無息地落在柜臺、桌椅、還有地上那兩灘早已干涸發(fā)黑、卻依舊觸目驚心的污跡上。

柱子是第一個(gè)勉強(qiáng)能動彈的。他從冰冷的酒壇旁醒來,額頭腫起雞蛋大的青包,茫然地看著眼前地獄般的景象,干嘔了幾聲,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剩下膽汁的苦澀在喉嚨里翻涌。水生蜷縮在墻角,褲襠的濕跡早已冰冷僵硬,他死死抱著頭,肩膀還在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胖嬸癱軟在通往后廚的門檻邊,眼神渙散,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仿佛在念誦什么破碎的經(jīng)文。賬房劉先生依舊僵坐在柜臺后的高腳凳上,布滿老年斑的手緊緊抓著胸口衣襟,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白,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地上那片焦黑,像是要把它看穿。

萬歸玄還靠在柜臺后面。他的姿勢幾乎沒有變過,只有那只死死摳著柜臺邊緣的手,因?yàn)殚L時(shí)間極度的用力而徹底麻木了,指節(jié)呈現(xiàn)出一種僵硬的青白。腳踝上,那粘稠冰冷的血污觸感似乎已經(jīng)凝固,滲進(jìn)粗布鞋里,與皮膚粘在一起,形成一層令人作嘔的硬殼。他眼里的空茫并未散去,只是那麻木的冰層之下,似乎沉淀下了一些更沉重、更堅(jiān)硬的東西。

時(shí)間在死寂中流淌,像門外石板街上蒸騰的熱浪,扭曲而緩慢。

是胖嬸喉嚨里發(fā)出的一聲沙啞的、不成調(diào)的嗚咽,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凝固。這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鋸子,鋸開了沉重的空氣。水生猛地一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驚恐地掃視著四周,最后定格在柜臺后那個(gè)僵硬的身影上。柱子掙扎著爬起來,踉蹌了一下,扶住旁邊的酒架才站穩(wěn),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像是破風(fēng)箱拉動的聲音,卻一個(gè)字也吐不出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殘余的恐懼、茫然,以及一絲不自知的依賴,投向了柜臺陰影里的萬歸玄。那個(gè)剛剛失去了父母、被徹底無視的少年,此刻成了這死寂廢墟里唯一一個(gè)還能立著的“主心骨”。

萬歸玄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視線掠過柱子額頭的青腫,掠過水生褲襠的濕痕,掠過胖嬸失魂落魄的臉,最后落在劉先生死死抓住胸口的手上。那目光空洞依舊,卻不再僅僅是凝固的冰,更像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沉靜得可怕。

他喉嚨里堵著的那團(tuán)滾燙的東西似乎終于滑了下去,留下火燒火燎的劇痛和一片冰冷的空曠。他嘗試著張了張嘴,干裂的嘴唇牽扯起一陣刺痛。

“……收…拾…”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微弱得幾乎被死寂吞沒。但這兩個(gè)字,卻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幾個(gè)伙計(jì)心頭猛地激起漣漪。

柱子身體一震,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站直了身體,盡管腿肚子還在發(fā)軟。水生停止了顫抖,抬起頭,茫然地看著萬歸玄,像是沒聽懂,又像是在確認(rèn)。胖嬸的嗚咽停住了,失焦的眼神里透出一絲微弱的求生本能。劉先生抓著衣襟的手,終于極其緩慢地、顫抖著松開了,他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那口氣仿佛帶著他半生的精氣神,整個(gè)人瞬間又佝僂了幾分,渾濁的眼睛疲憊地閉上,又緩緩睜開,里面只剩下一種沉重的、認(rèn)命般的死寂。

“收拾干凈。”萬歸玄又說了一遍,聲音依舊嘶啞,卻帶上了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重量。每一個(gè)字都像從冰窖里撈出來的石頭,砸在地上。

他不再看任何人,扶著冰涼的柜臺邊緣,極其緩慢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直起僵硬的身體。骨頭關(guān)節(jié)發(fā)出細(xì)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聲。他繞過柜臺,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著千斤重的鐐銬。他走向大堂中央那片最刺眼的地面。

那里,爹的焦骸和娘凝固在血泊中的尸體,以一種極其慘烈的方式糾纏在一起。焦黑的炭塊邊緣,還粘連著幾縷未曾燒盡的、帶著暗紅血絲的破布片。娘的頭發(fā)散亂地鋪在血泊里,已經(jīng)變成了暗褐色,和地上的塵土、嘔吐的穢物凝結(jié)成塊。那柄青色小劍釘入的廊柱上,留下一個(gè)深深的、邊緣帶著木刺的孔洞,周圍濺開的幾點(diǎn)深褐色血斑,像凝固的、惡毒的眼睛。

萬歸玄在那片污穢前站定。他低著頭,看著腳下。空氣里彌漫的惡臭濃烈得幾乎化為實(shí)質(zhì),沖撞著他的鼻腔和喉嚨。胃里又是一陣翻江倒海的劇烈抽搐,酸水涌上喉頭。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牙齦再次滲出血腥味,硬生生把那嘔吐的欲望壓了下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彎下腰。

這個(gè)簡單的動作,耗盡了他此刻僅存的所有力氣。膝蓋僵硬得像生了銹的鐵板,每彎曲一寸都帶來骨骼摩擦的痛楚。他伸出那只沾滿灰塵、木屑和干涸血跡的手——那只不久前還在用力擦拭柜臺的手,那只指甲縫里塞滿污垢的、普通少年的手——顫抖著,卻異常堅(jiān)定地,探向那堆焦黑的骸骨。

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粗糙、帶著詭異酥脆感的表面時(shí),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竄遍全身,比之前所有的冰冷加起來都要刺骨百倍。那不是物理上的寒冷,而是死亡本身最純粹的、毫無生機(jī)的觸感。他猛地一顫,動作僵住了片刻。但只是一瞬。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帶著濃烈死亡氣息的空氣灼燒著他的肺。他不再猶豫,雙手并用,極其小心地、一塊一塊地,將那焦黑散碎的骸骨拾掇起來。炭灰沾滿了他的手掌、衣袖,留下骯臟的黑色痕跡。他動作很慢,很穩(wěn),沒有發(fā)出一絲多余的聲音,像是在進(jìn)行一場莊嚴(yán)而沉默的儀式。

柱子看著少爺?shù)膭幼鳎粗请p沾滿炭灰和血污的手,眼圈瞬間紅了。他猛地抹了一把臉,抹掉額頭傷口滲出的血和汗水的混合物,悶吼一聲,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被激發(fā)了兇性,踉蹌著沖向后院。很快,他拖著一塊原本用來蓋水缸的、邊緣已經(jīng)朽爛的破草席回來了,草席上還沾著水漬和青苔。

水生也終于從那種極致的恐懼中掙脫出了一絲行動力。他看著柱子拖起草席,看著少爺沉默地拾掇骸骨,一股莫名的羞愧和力量涌了上來。他咬著牙,強(qiáng)迫自己不再去看地上那灘暗紅,也沖向后院,很快找來了幾張同樣破舊、沾滿油污的麻布片——那是平日擦桌用的。

胖嬸像是被眼前這一幕驚醒了。她看著萬歸玄那沉默而沉重的背影,看著少年沾滿污穢的手,看著柱子拖來的破席,看著水生找來的麻布,一股巨大的悲愴和母性的本能壓倒了對血腥的恐懼。她猛地從地上爬起來,手腳并用地沖到后廚,翻箱倒柜,找出一個(gè)積滿灰塵、邊緣豁了口的大木盆,又扯下自己身上那條沾滿嘔吐物、早已看不出本色的圍裙。

三個(gè)人,帶著各自的恐懼、麻木和一種被強(qiáng)行喚醒的責(zé)任感,圍攏過來。

柱子笨拙地將破草席鋪開在稍遠(yuǎn)一點(diǎn)、相對干凈些的地面上。萬歸玄將拾掇好的、勉強(qiáng)能看出人形的焦黑骸骨,一塊塊極其小心地放在草席中央。水生哆嗦著手,將幾張油膩的麻布片蓋在骸骨上,試圖遮擋那猙獰的形態(tài)。胖嬸則跪在娘冰冷的尸體旁,用豁口的木盆從后廚舀來渾濁的井水,浸濕了自己那條骯臟的圍裙,開始一點(diǎn)一點(diǎn),極其艱難地擦拭娘臉上凝固的血污和塵土。她動作很輕,很慢,眼淚無聲地大顆大顆滾落,混入盆中渾濁的水里,也滴落在婦人冰冷的臉頰上。

劉先生終于從高腳凳上挪了下來。他腳步蹣跚,扶著柜臺和墻壁,走到那張臨窗的方桌旁。桌上,三個(gè)粗瓷茶碗還擺在那里,其中一只碗沿上,還殘留著半個(gè)模糊的指印——那是萬福生前留下的。劉先生顫抖著手,拿起桌上那本厚厚的、邊緣已經(jīng)磨損起毛的硬皮賬本。賬本翻到最新一頁,上面用端正的蠅頭小楷記錄著昨日的柴米油鹽開銷。他拿起擱在硯臺上的細(xì)狼毫筆,蘸了蘸早已干涸凝固的墨塊,又從懷里摸出一個(gè)小瓷瓶,倒出幾滴清水,將墨塊化開些許。

筆尖懸在賬頁上方的空白處,顫抖得厲害。劉先生布滿皺紋的臉上,肌肉痛苦地抽搐著。他幾次想落筆,又幾次頓住。最終,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shí),眼里只剩下一種空洞的決絕。他落筆了,筆鋒沉重而滯澀,不像在記賬,更像在刻碑:

“申時(shí)正刻。紫衣仙師三位,青袍仙師二位,入店。萬福奉茶。因水燙,紫衣仙師…施法…焚之。王氏悲慟撲救,青袍仙師…飛劍…斃之。未結(jié)賬。”

寫到“焚之”、“斃之”時(shí),筆鋒幾次停頓,墨跡暈開,顯得格外刺目。最后三個(gè)字“未結(jié)賬”,寫得異常用力,幾乎要?jiǎng)澠萍埍场K9P,看著墨跡未干的字句,又抬頭看了看大堂中央正在默默收斂尸骨的幾人,最后目光落在萬歸玄沾滿炭灰的背影上。他沉默地撕下這張新寫的紙頁,小心翼翼地折疊起來,塞進(jìn)自己最貼身的內(nèi)襟口袋里,然后才將賬本合上,放回原處,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收殮的過程漫長而壓抑。沒有棺木,沒有壽衣,沒有香燭紙錢,只有破席、麻布和一盆渾濁的井水。萬歸玄將最后一塊焦黑的骨殖放入草席,柱子默默地將席子卷起,用麻繩草草捆扎。水生和胖嬸合力,用幾塊大些的麻布將娘冰冷的遺體裹緊。

“少爺…”柱子抱著那卷草席,聲音嘶啞地看向萬歸玄,眼神里帶著詢問。去哪里安葬?怎么安葬?

萬歸玄的目光掃過地上那片暗紅的血泊,掃過廊柱上那個(gè)深深的劍孔,最后落在客棧門外那片熾白刺眼的光明里。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那潭死水,似乎又沉凝了幾分。

“后院。”他吐出兩個(gè)字,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起伏。

后院是堆放雜物的地方,角落里有幾棵半死不活的歪脖子老槐樹,樹下長滿了雜草。陽光在這里顯得吝嗇而稀薄,空氣里彌漫著柴草腐爛和陳年垃圾的霉味。

柱子放下草席卷,水生和胖嬸將裹好的遺體也輕輕放下。柱子又去柴房拖出兩把銹跡斑斑、豁了口的鐵鍬。他遞給水生一把,自己拿起一把,看著堅(jiān)硬板結(jié)、布滿碎石瓦礫的地面,又看了看少爺。

萬歸玄默默地伸出手。柱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手里的鐵鍬遞了過去。鐵鍬的木柄粗糙冰冷,帶著鐵銹的腥氣。

萬歸玄握緊鍬柄,走到一棵最粗壯的老槐樹下。他抬起腳,將鍬尖用力踩進(jìn)板結(jié)的泥土里。泥土堅(jiān)硬得像石頭,鍬尖只陷進(jìn)去淺淺一層。他雙臂繃緊,腰腹用力,猛地向上撬動!

“嘎吱——”鐵鍬的木柄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鍬身彎曲了一個(gè)危險(xiǎn)的弧度。只撬起一小塊帶著草根和碎石的硬土塊。巨大的反震力順著手臂傳遍全身,震得他虎口發(fā)麻,本就僵硬酸痛的肌肉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他沒有停頓,再次抬起腳,狠狠踩下!一下,又一下。動作笨拙而沉重,每一次都用盡全力,每一次都只能撬起微不足道的一點(diǎn)泥土。汗水瞬間從他額頭、鬢角涌出,混合著臉上的灰塵和炭灰,流進(jìn)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他也只是用力眨一下眼,繼續(xù)機(jī)械地重復(fù)著動作。

柱子看著少爺沉默而倔強(qiáng)的背影,那一下下仿佛在與大地搏斗般的掘土動作,一股血?dú)鉀_上頭頂。他低吼一聲,也掄起鐵鍬,狠狠地砸向旁邊的地面!水生咬著牙,看著自己手里的鍬,再看看少爺和柱子,也終于鼓起勇氣,加入了挖掘的行列。胖嬸則跪在娘裹著麻布的遺體旁,用手一點(diǎn)點(diǎn)拔除著旁邊的雜草,清理出一小塊地方。

鐵鍬撞擊硬土的悶響,粗重的喘息聲,汗水滴落泥土的聲音,成了后院唯一的聲響。沒有哭泣,沒有言語,只有沉默而沉重的勞作。泥土緩慢地被翻開,帶著潮濕的土腥氣和陳腐的根莖氣味,漸漸堆成一個(gè)小小的土堆。坑一點(diǎn)點(diǎn)加深,挖出的土里混雜著碎磚、破瓦和不知名的蟲豸。

萬歸玄的動作始終沒有停歇。汗水浸透了他單薄的粗布衣衫,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單薄而緊繃的脊背線條。手臂因?yàn)檫^度用力而酸痛腫脹,虎口被粗糙的木柄磨破了皮,滲出細(xì)密的血珠,混著泥土和鐵銹,黏膩一片。每一次揮動鐵鍬,都像是在耗盡最后一絲力氣,但他只是咬著牙,一下,又一下。仿佛這機(jī)械的挖掘,能將他腦子里那些瘋狂沖撞的、地獄般的畫面暫時(shí)驅(qū)逐出去,能讓他麻木的神經(jīng)感受到一絲活著的、真實(shí)的痛楚。

坑挖得足夠深了。足夠容納兩個(gè)草草包裹的軀體。

柱子將卷著萬福焦骸的草席輕輕放入坑底一端。水生和胖嬸合力,將裹著王氏遺體的麻布卷,輕輕放入另一端。兩具軀體并排躺在冰冷的泥土坑底,一個(gè)焦黑蜷縮,一個(gè)冰冷僵硬,中間隔著一點(diǎn)空隙。沒有棺木隔開,也沒有泥土相隔,就像他們生前一樣,無論貧窮還是卑微,終究是相依相偎了一輩子。

萬歸玄站在坑邊,低頭看著坑底。汗水沿著他低垂的下頜滴落,砸在坑底的泥土上,洇開一個(gè)小小的深色圓點(diǎn)。他看了很久,目光在爹那被麻布勉強(qiáng)蓋住的焦黑輪廓,和娘那裹在麻布下依稀可見的臉部輪廓之間緩緩移動。那張臉,被胖嬸用渾濁的井水擦拭過,雖然依舊慘白冰冷,沾著難以洗凈的血污,但眉宇間那最后凝固的痛苦和驚懼,似乎被水洗淡了些許,透出一種近乎安詳?shù)钠届o。

他緩緩蹲下身,抓起坑邊一把混合著碎石和草根的泥土。泥土冰冷粗糙,硌著手心。

“爹…娘…”他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有氣息拂過干裂的唇瓣。

然后,他松開手。泥土簌簌落下,撒在覆蓋著娘遺體的麻布上,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

柱子、水生、胖嬸也默默地抓起泥土,一把一把,拋入坑中。泥土落在草席和麻布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漸漸覆蓋了那刺眼的顏色。

填土的過程同樣沉默而漫長。鐵鍬翻飛,泥土漸漸將坑底填平、堆高。當(dāng)最后一方土拍實(shí)在新堆起的墳塋上時(shí),天色已經(jīng)昏暗下來。夕陽的余暉吝嗇地投射在后院一角,給新翻的泥土和那兩棵歪脖子老槐樹鍍上了一層凄涼的暗紅。

沒有墓碑。只有一個(gè)小小的、不起眼的土包,孤零零地蜷縮在客棧后院最偏僻的角落里,混雜在柴草堆和垃圾之間。

柱子、水生、胖嬸都累得幾乎脫力,拄著鐵鍬,大口喘著粗氣,汗水浸透了衣衫。劉先生不知何時(shí)也來到了后院,站在廊下陰影里,沉默地看著那個(gè)小小的墳堆,花白的胡子在晚風(fēng)中微微顫抖。

萬歸玄丟開鐵鍬。鐵鍬哐當(dāng)一聲落在地上。他走到那小小的墳包前,站定。然后,他緩緩地、慢慢地彎下腰,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膝蓋重重地磕在冰冷堅(jiān)硬、還帶著碎石的地面上。他俯下身,額頭抵著那新翻的、帶著濕冷氣息的泥土。整個(gè)身體蜷縮下去,像一張被拉到極限后驟然松弛的弓。

沒有哭聲。沒有言語。只有肩膀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顫抖了一下。像一片枯葉在寒風(fēng)中最后的、無力的掙扎。

他就那樣跪伏在小小的墳前,額頭抵著冰冷的泥土,一動不動。仿佛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情緒,都在剛才那沉默的挖掘和填埋中耗盡,只剩下這副軀殼,沉重地壓在埋葬著至親的土地上。

柱子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被劉先生一個(gè)無聲的眼神制止了。老賬房搖了搖頭,布滿皺紋的臉上是深深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他默默地轉(zhuǎn)身,拄著柜臺借力,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回了大堂。柱子、水生和胖嬸互相看了一眼,也都沉默地拖著疲憊的身軀,悄無聲息地退開了,將這片角落留給那個(gè)跪伏在墳前的少年。

暮色四合,后院徹底暗了下來。只有客棧大堂里,一盞昏黃的油燈被水生哆哆嗦嗦地點(diǎn)燃了,豆大的火苗在穿堂而過的夜風(fēng)中不安地?fù)u曳著,將殘破桌椅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扭曲地投在地上那兩片頑固的污跡上。

不知過了多久。夜露打濕了萬歸玄的頭發(fā)和單薄的衣衫,帶來刺骨的寒意。

他終于動了一下。極其緩慢地,抬起了抵著泥土的額頭。臉上沾滿了濕冷的泥土和草屑。他撐著冰冷僵硬的地面,艱難地站起身,膝蓋傳來一陣鉆心的刺痛和麻木。

他沒有再看那小小的墳塋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個(gè)無關(guān)緊要的土堆。

他轉(zhuǎn)過身,腳步依舊有些虛浮,卻不再踉蹌。他一步一步,走回?zé)艋鸹椟S、依舊彌漫著死亡和腐朽氣息的大堂。柱子、水生、胖嬸都瑟縮在角落里,看到他進(jìn)來,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背,目光復(fù)雜地看著他。

萬歸玄的目光掃過他們,沒有任何停留,徑直走向柜臺。他繞到后面,站定。那是他爹萬福站了一輩子的位置。柜臺上,那面黃銅包角的木質(zhì)臺面,在油燈微弱的光線下反射著黯淡的光澤。臺面上,還殘留著他之前擦拭時(shí)留下的汗?jié)n油污,以及……幾道深深的、被指甲摳出來的劃痕。

他伸出手,沒有去拿抹布,也沒有看賬本。他的手指,帶著泥土、血污和鐵銹的骯臟,極其緩慢地、輕輕地,拂過柜臺上那幾道深深的指甲劃痕。

指尖的觸感冰冷而粗糙。

他的目光越過昏暗的大堂,越過敞開的、如同巨獸之口的大門,投向外面濃墨般化不開的深沉夜色。那夜色里,似乎還殘留著三道早已遠(yuǎn)去的、不可一世的身影軌跡。

萬歸玄站在柜臺后,像一尊新塑的、沉默的石像。只有指尖,在冰冷的劃痕上,極其輕微地,又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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