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雪，下得跟不要錢似的。

御花園的梅林早被壓得抬不起頭，粉白的花瓣混著雪沫子簌簌落，倒像是誰碎了滿袖的胭脂。冷月披著件正紅的狐裘斗篷，赤金繡線在雪地里晃得人眼暈，她卻嫌不夠惹眼，一腳踹在旁邊的梅樹干上。

“嘩啦——”

積雪混著花瓣劈頭蓋臉砸下來，濺了不遠處那個青灰色身影滿身。

那人卻沒動。

燼禾跪在雪地里，脊背挺得筆直，青灰色的質子服洗得發白，領口磨出了毛邊。雪花落在他墨色的發頂，很快積了薄薄一層，襯得那張過分清秀的臉愈發蒼白，像幅被凍住的水墨畫。

“啞巴了？”冷月嗤笑一聲，踩著錦靴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踢了踢他的膝頭，“本公主讓你抬頭，沒聽見？”

燼禾這才緩緩抬眼。

他的眼睛很靜，像深冬結了冰的湖，映著冷月張揚的紅，卻沒什么波瀾，既沒有恨意，也沒有求饒，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順從。

就是這眼神，最讓冷月惡心。

敵國送來的質子，說白了就是個活靶子，父王和兄長偏要擺出“善待”的樣子，把人塞進她的公主府當“伴讀”，美其名曰“增進兩國情誼”。增進個屁！當年她兄長在邊境中了冷箭，差點沒回來，這筆賬，她還沒跟他們算呢！

“昨兒讓你抄的《罪己詔》，抄完了？”冷月彎腰，用裹著暖玉的指尖挑起他的下巴，力道不輕。

燼禾的下頜線繃緊了，喉結動了動，聲音很輕，帶著點被凍過的沙啞：“……回公主，抄、抄完了。”

“哦？”冷月挑眉，“拿來我瞧瞧。”

燼禾從懷里掏出一卷宣紙，遞上來的手凍得通紅，指節處還有未愈的凍瘡，是前幾日她故意讓他在雪地里罰站凍出來的。

冷月接過，掃了兩眼就扔在雪地里，用靴底碾了碾：“字丑得像狗爬，配給本公主看？燼禾，你別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來求和的，不是來當大爺的。”

燼禾的指尖蜷縮了一下，終究還是沒說話，重新低下頭，任由那張紙被雪浸透。

旁邊的侍女青禾看得心驚膽戰，想勸又不敢。誰不知道冷月公主被陛下和太子寵得無法無天，尤其恨這位燼禾質子，平日里變著法兒地折騰，偏燼禾性子悶，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才讓公主的氣焰越發囂張。

可青禾沒看見，冷月碾著宣紙的靴底，悄悄頓了一下。

她昨晚又夢見了。

夢見城破那日，火光染紅了半邊天，她提著劍殺紅了眼，渾身是血地站在宮墻上。底下喊殺聲震耳欲聾，為首的那抹銀甲身影，她看著眼熟——是從前在燼禾書案縫隙里瞥見的畫，畫中那個梳著雙丫髻、怯生生拽著他衣袖的小姑娘，標注著“小妹”。可此刻，那雙眼眸里哪還有半分怯懦，只剩淬了冰的狠厲，手里長劍滴著血，染紅了銀甲。

她早已聽說，燼禾的父王死了。那些從小就欺負他小妹、把她當丫頭使喚，更動輒對燼禾拳打腳踢的兄長們，想趁機奪位，卻被她一個個殺了。她踩著那些人的尸骨，坐上了王位。

“冷月！”那道女聲穿透煙火，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你在這深宮折辱我兄長時，可知他在故國，早已被那些人磋磨得遍體鱗傷？你加諸他身上的每一分痛，我今日都要你王族、你家國，千倍萬倍地還回來！”

冷月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還回來？他在故國受的苦，與她何干？她不過是仗著寵慣，對他刁蠻了些，怎就值得一國傾覆、萬民涂炭？真正該還的，是這戰火里枉死的百姓，是她病榻上氣息奄奄的父王！

她揮劍就要沖下去，卻被一只手死死攥住。是燼禾。

他不知何時換上了鎧甲，肩頭中了一箭，血浸透了甲胄，卻仍死死攔著她：“快走！我……我攔著她！”

“攔？”冷月猛地甩開他的手，聲音發顫，卻帶著淬了毒似的嘲諷，“這不就是你那個好妹妹嗎？拜你所賜，她才提著刀殺到家門口！我今日落得這般境地，不就是拜你所賜嗎？”

話音剛落，那柄染血的長劍已如閃電般刺來，直取她心口。燼禾幾乎是本能地撲過來，擋在她身前。

太快了。那劍帶著積了數年的恨意，根本收不住。

“噗嗤——”

利刃入肉的輕響，在漫天喊殺里卻格外清晰，像驚雷炸在冷月耳邊。

她看見燼禾的身體猛地一僵，低頭看著自己胸前的劍，再緩緩抬頭望她，眼里沒有恨，只有一片來不及說出口的茫然，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銀甲小公主也愣住了，握著劍柄的手劇烈顫抖，聲音碎得不成調：“兄……兄長？”

燼禾沒理她，只是望著冷月，嘴唇翕動了兩下，像是想說什么，最終卻只嘔出一口滾燙的血，濺在她臉上，燙得她渾身發顫。

然后，他倒在了她懷里。

再后來，她就瘋了。

握著劍亂砍亂殺，不知殺了多少人，只記得最后被擒時，耳邊全是那小公主的哭聲，一遍遍地喊“兄長”，一遍遍地嘶吼：“是你害死了他！是你！”

是她害死的。

冷月猛地回神，眼底的恍惚瞬間被戾氣覆蓋。她抬腳，重重踩在燼禾凍得發僵的手背上。

“啊——”燼禾悶哼一聲，額上滾下冷汗。

“疼？”冷月笑了，笑得張揚又殘忍，“疼就對了。燼禾，記住了，在我這兒，你連疼的資格都得看本公主的心情。”

她收回腳，拍了拍斗篷上的雪，轉身就走，聲音揚得老遠：“今兒罰你在這兒跪到天亮，要是敢動一下……”

話音頓住，她沒回頭，只留給雪地里的人一個決絕的背影。

燼禾趴在雪地里，手背上的疼鉆心刺骨，可他望著那抹正紅的影子，漆黑的眼底，慢慢浮起一絲無人察覺的、近乎絕望的光。

這一世，她好像……更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