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喝斷片的搖滾主唱，鼓點砸穿云層，只癲狂了三分鐘便戛然而止。

柏油路還在嗡鳴，廣場舞大媽的膠鞋已吧嗒吧嗒踩進水坑，外賣小哥的輪胎碾過濕亮的路面，甩起一串渾濁的、裹著霓虹碎片的泥漿。

當林晚的發(fā)梢滴著冰涼的雨水推開單元門時，兩道影子如同從墻壁里滲出來，沉沉地嵌在301室那扇銹跡斑駁的鐵門兩側(cè)。

樓道里彌漫著鐵銹和潮濕水泥的混合氣味。

其中一個穿著半舊的皮夾克，身形瘦削，約莫四十往上，嘴角松弛地叼著半截沒點燃的煙，像剛結(jié)束一場漫長的蹲守。

只是那雙眼睛，偶爾掃過，銳利得像淬了毒的針尖，仿佛多看一眼都會被刺穿。

另一個穿著筆挺的制服，年輕得多，頂多二十七八，圓臉尖下巴，鏡片后的目光筆直得像繃緊的弦，嘴唇抿成一條缺乏耐心的平角。

林晚的視線掠過他們，在門廳昏暗的光線下，神色如常，只是握著鑰匙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剎那。

“兩位是找我的警官？”她的聲音像浸了雨水的絲綢，帶著職業(yè)性的平滑。

年輕人上前一步，證件在陰影里晃了一下：“林小姐？我們是市局刑警隊的，我是段峰，這位是陸鐵巖副隊長。”

林晚點了點頭，側(cè)身讓開通道：“雨氣重，進屋說吧。”

她推開門，動作流暢，鑰匙卻在鎖孔里極其輕微地卡澀了一下。

門開的剎那，一股更濃的、混合著舊物塵埃的室內(nèi)氣息涌出，玄關(guān)狹窄，光線更暗。

窗臺上，一尊人偶突兀地闖入視線——蠟制的面孔浮著一層冷膩的雨漬，關(guān)節(jié)處生銹的鐵絲刺破了灰撲撲的棉布衣袖，整個身體以一種扭曲的、近乎痙攣的姿態(tài)站立著，左腳前掌詭異地踮起，脖頸處粗糙的縫合線清晰可見。

那姿勢…林晚的呼吸微不可聞地窒了半秒，目光像被燙到般迅速滑開。

人偶空蕩蕩的左眼眶，正對著門口。

陸鐵巖的目光，像無聲的探燈，精準地捕捉到了她那一閃而過的僵硬，隨即也落在那尊人偶上，瞳孔深處有什么東西凝了一下。

段峰想開口說什么，被陸鐵巖一個眼神壓了回去。

“陸隊、段警官，請坐。”林晚指著兩張木凳，自己率先在靠里的椅子上坐下，將濕透的羊絨圍巾一絲不茍地疊成小方塊放在膝頭，仿佛那是某種屏障。

她的背挺得很直，卻微妙地避開了窗臺的方向。

段峰的目光依舊在人偶脖頸的縫合線上逡巡，語氣帶著公式化的直接：“林醫(yī)生，你是市三院心理醫(yī)生？最近兩個月，三位獨居女性接連報失蹤。最后一位王琪，監(jiān)控顯示她消失前一周，頻繁進出這個小區(qū)！”

“有這種事？我值夜班時，有時會抄近路，從西側(cè)垃圾站那邊回來。”林晚臉上帶著驚異，聲音沒有波瀾，像在復(fù)述病歷。

她側(cè)身去拿桌上的紙巾盒，垂落的發(fā)梢無意間掃過人偶僵直的手臂。

蠟制的指尖，離她長衫的后領(lǐng)口，只有三厘米。

“可昨天傍晚，”段峰向前傾了傾身，鏡片后的目光像手術(shù)刀，“單元門入口的監(jiān)控，清晰地拍到了您回來的身影，就在王琪最后出現(xiàn)的那個時間段附近。”

他緊盯著林晚的臉，“您一點印象都沒有？或者，看到過什么？”

林晚倏地抬眼看過去，身體也微微前壓。這個動作帶著明確的防御和反擊意味。

“段警官，”她的聲音依然平穩(wěn)，卻像冰層下流動的水，“在醫(yī)院，面對那些破碎的心靈，耗盡心力是常態(tài)。回家，我只想關(guān)上所有的門。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別人的軌跡，”頓了頓，目光毫不退縮地迎向兩位刑警，“我沒有精力，也沒有興趣去關(guān)注。”

她的視線在陸鐵巖和段峰之間掃過，最后落在段峰臉上，帶著一絲被冒犯的冷意。

窗臺積水邊緣，人偶空蕩蕩的左眼眶里，半截裸露的鐵絲正滲出暗紅色的銹跡，蜿蜒而下，在渾濁的水漬里暈開，像一條細小的、凝固的血絲。

陸鐵巖忽然彎下腰，從段峰腳邊撿起一顆不知何時滾落的、渾濁的玻璃眼珠。

他捏在指間看了看，突兀地開口，語氣甚至帶點家常的隨意：“林醫(yī)生，這小東西挺別致。”用下頜點了點窗臺的人偶，“能送我么？家里丫頭，就喜歡這些古里古怪的娃娃。”

林晚愕然一怔，顯然沒料到這個轉(zhuǎn)折，隨即唇角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陸隊長若是送給愛女，自然可以。”

她的目光落在人偶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和警惕。

陸鐵巖走過去，大手一攏，輕易就將那扭曲的人偶抓在手里。

人偶在他粗糙的掌中顯得更加怪異脆弱，掂了掂，話鋒陡轉(zhuǎn)：“既然林醫(yī)生是專攻人心的專家…對這三起案子，從您專業(yè)角度看，這人，會是個什么路數(shù)？”

“犯罪側(cè)寫？”林晚輕輕搖頭，帶著職業(yè)性的謹慎，“陸隊，我的病人，是困在自身迷宮里的人。而您要找的…是行走在黑暗森林里的獵人。不一樣。”

陸鐵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被煙熏得微黃的牙，眼神卻毫無笑意：“林醫(yī)生這話…有點意思。可說到底，那些個敢把手伸向無辜者的，不也是心里頭生了毒瘡、爛透了的‘病人’么？”

他隨手把段峰攤開的記錄本往林晚面前推了推，“隨便聊聊，當是給我們這些粗人開開眼？”

林晚的指尖在膝蓋的圍巾上輕輕劃過，終于伸手接過那本子。

紙頁上記錄著冰冷的失蹤信息、時間線、以及一些缺乏直接證據(jù)的推斷。

她的目光快速掃過，最終停留在報案人一欄——清一色的物業(yè)和保安，而非親屬。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空氣靜默了幾秒，只有窗外偶爾滴落的水聲。林晚抬起頭，發(fā)現(xiàn)陸鐵巖和段峰的目光都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身上，帶著審視和判斷。

她心底掠過一絲警覺，面上卻已調(diào)整好狀態(tài)，指尖點了點記錄本，語氣變得冷靜而專業(yè)，像在分析一個棘手的病例：

“如果存在這樣一個‘獵人’…他極度冷靜，心理防線異常堅固。經(jīng)驗？未必是職業(yè)罪犯，但行事周密，反偵查意識很強。習慣在熟悉的環(huán)境里狩獵，對環(huán)境掌控欲高。”

她略作停頓，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人，看向某個虛空的點：“身高…大約一米七左右，不會太魁梧。頭發(fā)中長，便于隱藏或改變。體型偏瘦，動作靈活。還有一點…”

她抬眼，迎上陸鐵巖探究的目光，“他很可能有潔癖，或者至少，對‘整潔’和‘秩序’有著偏執(zhí)的要求。”

“潔癖？”段峰脫口而出，鏡片后的眼睛寫滿驚疑，“這…從何說起？”

“直覺。”林晚輕輕搖頭，唇邊浮起一絲模糊的、幾乎稱不上是笑意的弧度，目光卻掃過記錄本上關(guān)于失蹤者住所的零星描述，“消失得如此干凈，現(xiàn)場沒留下掙扎痕跡，甚至沒人第一時間察覺異樣…這需要一種近乎苛刻的‘清理’本能。或者，是對‘混亂’的極端厭惡。幾個事發(fā)小區(qū)的公共區(qū)域，也異常整潔，像被無形的手反復(fù)擦拭過。”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精準地鑿進某個點。

陸鐵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意味不明的氣音，像是驚訝，又像是某種確認，他搓了搓粗糙的下巴，扯出一個苦笑：“林醫(yī)生…你這雙眼睛，真是天生該吃我們這碗飯的。”

他站起身，順手將那尊姿態(tài)詭異的人偶夾在腋下，仿佛那真是個不值錢的玩具。

段峰也跟著站起來，合上了記錄本。

“不耽誤林醫(yī)生休息了。”陸鐵巖的語氣恢復(fù)了公事公辦的客氣。

林晚也起身，微微頷首：“二位慢走。”

單元門在身后沉重地合攏，將室內(nèi)那混合著舊物、潮濕和一絲若有似無蠟味的氣息隔絕。

雨后清涼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泥土和植物根莖被浸泡后的微腥。

段峰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那扇緊閉的單元門，壓低聲音：“陸隊，她開門看見那人偶的瞬間…那反應(yīng)，絕對有問題！還有那鬼東西的姿勢…太他媽邪性了！會不會…”

陸鐵巖的腳步在積水的路面上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低頭，借著昏黃的路燈光，仔細端詳著夾在腋下的人偶。

蠟?zāi)樤诠饩€下泛著死氣沉沉的青白，踮起的左腳前掌，鐵絲刺破布料，像一個無聲的嘲笑。

他伸出粗糲的手指，抹過空眼眶邊緣蜿蜒的、銹紅色的濕痕，指腹留下一點暗漬。

“天知道。”他聲音低沉，目光投向遠處被霓虹切割的夜色，“這場雨有沒有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