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驗證
書名: 神功山河錄作者名: 鑫如意本章字數(shù): 2814字更新時間: 2025-07-09 15:40:46
第12章 驗證
上都的盛夏,蟬聲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沉沉罩在法王寺層層疊疊的金瓦紅墻上。空氣黏稠得仿佛凝固的酥油,唯有藏經(jīng)閣深處,一絲若有若無的清涼,從卷帙浩繁的經(jīng)卷縫隙里艱難透出。
法王拜斯巴端坐于矮榻。他身披絳紅袈裟,面容沉靜如古潭深水。對面,太師劉秉忠垂手侍立,額角卻滲著細密的汗珠。閣內(nèi)彌漫著陳年紙張、藏香與檀木混合的厚重氣息,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
“太師,”拜斯巴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柄小錘,精準地敲碎了閣內(nèi)令人昏沉的寂靜,“可還記得,兩年前在此處,你為我推算所得的那句批言?”
劉秉忠微微躬身,一絲不茍:“法王垂詢,秉忠不敢或忘。‘漠北金鱗隱風雷,劍魄承天啟帝師’。”他復述得清晰平穩(wěn),字字如珠落玉盤。那是他耗盡心神推演天機所得,早已烙印心底。
“記得便好。”拜斯巴微微頷首,深沉的眸光落在劉秉忠臉上,帶著一種洞悉的穿透力,“數(shù)月前,我從漠北,帶回一子。今日,便想借太師慧眼,驗看此子,是否便是那批言所指的‘劍魄’。”
“劍魄?”劉秉忠眼皮微微一跳,心中波瀾驟起。那虛無縹緲的“劍魄”,竟真有其人?還是個孩子?他壓下翻涌的驚疑,謹慎問道:“法王明鑒。漠北疆域萬里,稚齡孩童何止千萬?不知法王……何以獨獨選中此子帶回?”
疑問很直接。拜斯巴不是行事輕率之人,跋涉千里帶回一個幼童,必有深意。
拜斯巴沒有立刻回答。他抬起枯瘦卻穩(wěn)定的手,對著侍立閣門邊的紅衣僧人輕輕一揮。手勢簡潔,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僧人無聲領(lǐng)命,轉(zhuǎn)身疾步離去,腳步聲很快消失在曲折幽深的回廊盡頭。
藏經(jīng)閣內(nèi)重歸寂靜,唯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蟬鳴,一陣緊過一陣。時間在沉滯的香霧里緩慢爬行。劉秉忠垂目靜立,心思卻已如投入石子的古井,一圈圈漣漪無聲擴散開去。漠北金鱗……劍魄承天……那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孩子?
腳步聲再次響起,由遠及近,輕而細碎。
紅衣僧人回來了。他身側(cè),跟著一個極其幼小的身影。
一個約莫五歲的男童被引了進來。他穿著干凈但明顯粗糙的漠北式樣皮襖,身形瘦小得有些可憐,像一株剛破土不久、尚未舒展開枝葉的幼苗。一張小臉被漠北的風沙打磨得微黑,五官尚帶著稚氣的柔和,唯獨那雙眼睛,烏黑、清亮,像兩泓未被塵囂沾染的深泉。他怯生生地站在高大的僧人旁邊,小手不安地揪著皮襖粗糙的下擺,目光低垂,只敢盯著自己沾了些許塵土的小皮靴尖。
孩童的天然畏怯,在莊嚴肅穆的藏經(jīng)閣里,顯得格外醒目。
“抬起頭來。”拜斯巴的聲音放得溫和了些,卻依舊帶著無形的力量。
男童小小的身子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他遲疑著,慢慢抬起下頜,目光帶著小獸般的警惕,飛快地掃過端坐的法王和肅立的太師,隨即又像受驚般迅速垂下。
就在這驚鴻一瞥的瞬間,劉秉忠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子,牢牢鎖在男童光潔的額頭上——不,并非完全光潔!在眉心正中央,一道極其細微的痕跡,自上而下,垂直嵌入肌膚。它極細,極直,色澤比周圍皮膚略深,像用最鋒利的針尖蘸著淡墨,一絲不茍地畫下的一道豎線。不似疤痕的凸起或凹陷,更像天生就長在那里的一道奇異印記。
一道……劍痕?!
劉秉忠的心臟猛地一撞。這位置,這形狀……他強行穩(wěn)住心神,面上不動聲色,眼神卻銳利如鷹隼,將那印記反復描摹,刻入心底。
“此子名喚阿敦赤。”拜斯巴的聲音打破了凝滯,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送入劉秉忠耳中,“其母,乃阿里不哥膝下的娜馨公主。他,便是阿里不哥的外孫。”
阿里不哥!這個名字如同沉雷滾過劉秉忠心田。那位曾與忽必烈大汗爭奪汗位、震動漠北的梟雄!他的血脈……
劉秉忠的目光再次落回阿多赤眉心那道奇異的豎痕上。漠北王族的血統(tǒng)……天生劍痕……千絲萬縷的線索,似乎正被一只無形的手,慢慢擰成一股指向某個驚世預言的繩索。
“太師,”拜斯巴的聲音將劉秉忠翻騰的思緒拉回,“此子的生辰八字在此。”他取過一張早已備好的素箋,遞了過去。
紙上是幾行蒼勁的漢文數(shù)字。劉秉忠雙手接過,指尖能感受到紙張的微涼與干燥。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雜念,眼神瞬間變得專注而空明。他轉(zhuǎn)向旁邊一張寬大的烏木案幾,上面靜靜躺著他隨身攜帶的那面紫檀木鑲銀邊的古舊羅盤。羅盤紋路深奧,天池中的磁針纖細如發(fā)。
劉秉忠小心翼翼地將寫著生辰的素箋置于羅盤旁。他閉上眼,片刻后睜開,眼中再無波瀾,只剩下純粹的計算與推演。他口中念念有詞,是古老艱深的推演口訣,手指則沿著羅盤上繁復的層層刻度、卦象、星宿,開始以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和精準度移動、掐算。
閣內(nèi)靜得可怕。阿敦赤似乎被這肅穆而神秘的氣氛懾住,小臉繃緊,一動不敢動,只有眼珠偶爾飛快地轉(zhuǎn)動一下。拜斯巴端坐如入定高僧,目光卻始終籠罩在劉秉忠與那方羅盤之上。
時間在無聲的推演中流逝。檀香青煙筆直上升,在凝滯的空氣里拉出一條細線。
突然——
嗡!
那羅盤中央天池里,那根纖細如毫發(fā)的磁針,毫無征兆地劇烈震顫起來!它不再指向固定的方位,而是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瘋狂撥弄,在小小的天池里癲狂地旋轉(zhuǎn)、跳躍,快得拖曳出一圈模糊的銀色虛影!整個紫檀木的羅盤基座也隨之發(fā)出低沉的嗡鳴,仿佛不堪承受某種沛然巨力的灌注。
劉秉忠掐算的手指猛地頓在半空!他臉色驟變,眼中爆射出難以置信的駭然光芒,死死盯住那發(fā)瘋般旋轉(zhuǎn)的磁針。豆大的汗珠,瞬間從他額角滲出,沿著緊繃的太陽穴滾落。
拜斯巴的身體也幾不可察地前傾了一分,枯瘦的手指在寬大的袈裟袖中悄然握緊。
瘋狂的旋轉(zhuǎn)持續(xù)了足足十息,仿佛耗盡了一股狂暴的能量。終于,那磁針的速度開始減緩,虛影收斂。它帶著一種近乎精疲力竭的遲滯,顫巍巍地,最終指向了羅盤邊緣一個極其罕見、鐫刻著古老劍形符號的方位。
針尖,死死定住!不再挪動分毫。
死寂。
藏經(jīng)閣內(nèi)只剩下窗外愈發(fā)喧囂的蟬鳴,更反襯出閣內(nèi)死水般的凝固。
劉秉忠如同石雕般僵立。他死死盯著羅盤上那靜止的磁針,盯著那枚小小的劍形符號,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剛從一場驚濤駭浪中掙扎上岸。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兩道實質(zhì)的閃電,越過案幾,狠狠刺向那個依舊茫然無措的瘦小男童——阿敦赤!
他的嘴唇微微顫抖著張開,喉結(jié)上下滾動,一個壓抑著巨大驚濤駭浪、卻又斬釘截鐵的聲音,從齒縫里艱難地擠了出來:
“劍魄……竟是真的!”
四個字,重若千鈞,砸在藏經(jīng)閣死寂的空氣里,激起無形的漣漪。
拜斯巴深潭般的眼中,終于有了一絲劇烈的波動,那是長久尋覓終得印證的光芒。他緩緩起身,絳紅袈裟在幽暗的光線下仿佛流動的火焰。他沒有說話,只是邁步走向案幾,走向那定格的羅盤,走向那個懵懂地站著、眉心帶著奇異劍痕的孩子。
劉秉忠也動了。他一步跨到阿敦赤身邊,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兩人一左一右,如同兩座沉默的山岳,將小小的阿敦赤夾在中間。兩道目光,一道深沉如淵,一道銳利如電,此刻都聚焦在阿敦赤眉心那道細微的豎痕上。
那小小的痕跡,在幽暗光線下,似乎無聲地流轉(zhuǎn)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微弱的、金屬般的冷冽光澤。仿佛沉睡的鋒芒,于深淵中被宿命之手,輕輕叩響。
藏經(jīng)閣內(nèi),浩瀚的經(jīng)卷無聲俯視。法王與太師的手,同時按在了阿敦赤瘦小的肩頭,也按住了那剛剛揭開的、名為“劍魄”的驚世之謎。蟬鳴依舊,而上都的天空,風云已悄然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