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鹽粒

林圳第一次見到蘇悅，是在1987年的夏末。

那天的臺風剛過，漁港里的血腥味混著雨水蒸騰出黏膩的濕熱。他蹲在碼頭的礁石上修補漁網，指尖被漁線勒出細紅的痕，咸澀的海水順著指縫往傷口里鉆，疼得他齜牙咧嘴。

“需要幫忙嗎？”

傳來的女聲像被潮水洗過，帶著點清凌凌的涼。林圳抬頭時，陽光正從云縫里漏下來，晃得他瞇起眼。穿藍布衫的姑娘站在不遠處，手里提著個竹籃，籃子里是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襯衫，被海風掀得輕輕晃動。

他后來總想起那一幕：她的帆布鞋上沾著沙土，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有塊淡褐色的疤，像被礁石刮蹭過的痕跡。她遞過來的碘酒瓶子是玻璃的，瓶口纏著圈膠布，他接過來時，指尖碰到它時，涼得像剛從井里撈出來的水。

“我叫蘇悅。”她蹲下來幫他扶著漁網，“住在岸那邊的紅瓦房。”

林圳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漁港盡頭確實有棟紅瓦房，墻皮被海風蝕得斑駁，屋頂的瓦片缺了角，卻在一眾灰撲撲的漁家里顯得格外亮。他聽說過那房子，是早年開漁行的蘇老頭留下的，蘇老頭去年冬天走了，剩下個剛從城里回來的孫女照看。

“林圳。”他甕聲甕氣地答，把涂了碘酒的手指往褲腿上蹭。

蘇悅忽然笑了，眼睛彎成月牙：“漁民的名字里都帶水，你這名字倒像片林子。”

他沒接話，只是低頭繼續穿漁線。漁網的破洞很大，是昨天臺風里被礁石刮爛的，漁線穿過去又繃斷，反復幾次，他的耐心像被潮水泡過的柴，慢慢軟塌下去。蘇悅不知什么時候從竹籃里翻出根細鐵絲，捏成個小鉤子遞給他：“用這個試試，或許能勾住斷線頭。”

鐵絲是亮的，被她的手捏得溫熱。林圳接過來時，看見她虎口處有層薄繭，不像城里姑娘的手。

“你不是城里來的？”他問。

“算半個吧。”她望著遠處翻涌的浪，“爸媽在上海做工，我跟著爺爺長大，去年爺爺走了，就回來守房子。”

那天他們蹲在礁石上聊了很久，直到夕陽把海水染成橘紅色。蘇晚說她在城里念過高中，會寫毛筆字，還會算賬。林深聽著，手里的漁網漸漸補好了，破洞處的漁線纏得密密麻麻，像朵歪歪扭扭的花。

她走的時候，把竹籃里的白襯衫送了出去。“這個送你。”她把襯衫塞給他，“看你身上的都磨破了。”

林圳摸著襯衫上的針腳，細密得像魚鱗。他望著她的背影，看見她走到紅瓦房門口時，帶著微笑，回頭朝他揮了揮手，藍布衫在暮色里晃成一小片云。

那晚他把白襯衫洗凈了，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海風帶著潮氣吹過來，襯衫晃啊晃，影子投在地上，像條游來游去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