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局頂層，行政會議室。
這里與地下七層的數據深淵是兩個截然相反的世界。巨大的落地窗將新加坡無懈可擊的天際線盡收眼底——玻璃幕墻在晨光中反射出耀眼的金色，摩天樓如同精心打磨的水晶陣列，整齊地刺向無云的碧空。樓宇間，懸浮車流沿著無形的磁軌無聲穿梭，編織著高效精準的未來圖景。室內空氣是恒溫恒濕的，帶著淡淡的雪松香氛，昂貴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腳步聲，只有中央空調系統發出幾不可聞的、令人舒適的微鳴。一張巨大的、由整塊啞光黑色合成材料打磨而成的會議桌占據中心，光潔如鏡，倒映著天花板上隱藏式燈帶灑下的柔和冷光。九張符合人體工學的懸浮座椅環繞著它，此刻只坐了六人。
拉吉坐在靠近門的位置，脊背挺得筆直，雙手緊握放在桌沿，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換上了一身嶄新的銀灰色制服，領口扣得一絲不茍，試圖用絕對的規整來壓制內心的驚濤駭浪。他面前的懸浮光屏上，那份措辭強硬、邏輯冰冷的報告是唯一的武器：《關于G-7測試樣本引發核心情感模塊崩潰及潛在系統性風險的技術評估與緊急處置建議》。標題下方，幾個加粗的關鍵詞像淬毒的匕首：“異常信號污染源”、“歷史噪音”、“不可控風險”、“倫理安全漏洞”、“強制清除與永久隔離”。
林敏坐在他對面，中間隔著那張巨大、冰冷、仿佛能將一切情感都吞噬的黑色桌面。她沒有看拉吉，目光落在窗外那片璀璨卻毫無溫度的天際線上。她的制服依舊筆挺，但眼底深處是難以掩飾的疲憊和一種孤狼般的警覺。她的個人終端靜默地放在桌上，里面封存著所有被拉吉視為“病毒”的證據：陳阿婆的神經信號、“溯影”的原始記錄、布包紋樣照片、血淚轉譯的文字碎片、以及那六個虛擬人格崩潰的慘烈影像。它們像沉默的炸彈，等待引爆的時機。
空氣凝重得如同實質。另外四人尚未開口，無形的壓力場已然形成。
厚重的合金門無聲滑開。局長周正陽走了進來。
他沒有穿制服，一身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裝，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五十歲上下，身材保持得極好，步伐沉穩有力。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露出寬闊飽滿的額頭，上面刻著幾道象征權威的淺紋。他的面容堪稱儒雅，眼神深邃，帶著一種長期身處權力核心才能淬煉出的、洞悉一切卻深藏不露的平靜。這份平靜像一層薄冰，覆蓋著底下洶涌的暗流。他沒有看任何人，徑直走向主位，坐下。動作流暢自然，卻讓整個房間的氣壓又低了幾分。
“開始吧。”周正陽的聲音不高，平穩清晰，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如同敲擊一塊冷玉。他的目光在拉吉和林敏臉上掃過，那目光并不銳利，卻帶著無形的重量，仿佛能穿透皮囊，掂量靈魂的成色。
拉吉如同得到指令的士兵，瞬間挺直脊背，手指在光屏上一點。他精心準備的報告核心內容——剔除了所有林敏提供的“污染性”證據，只保留系統崩潰數據和“歷史噪音”、“信號畸變”等結論——被投影在會議桌中央的巨大全息屏上。刺目的紅色警告框、陡峭崩潰的情感模擬曲線、灰暗的虛擬人格頭像……冰冷的科技災難畫面沖擊著每個人的視覺。
“局長，各位同仁，”拉吉的聲音帶著一種技術性的、不容置疑的權威，語速快而清晰，“G-7測試事件，絕非簡單的方言或古語轉譯失敗。這是一次由高度異常、非標準化的神經信號模式引發的核心系統邏輯災難！”他指向代表陳阿婆信號的金紅色漩渦和狂暴的幾何亂碼，“這種信號模式，在‘寰宇通’龐大的訓練數據庫中從未出現過，其底層結構與正常語言處理或情感表達存在根本性沖突。它繞過語義層，直接攻擊了情感模擬引擎的邏輯根基！”
他調出底層診斷報告的高亮部分：“系統判定其為‘疑似病理或外部干擾源’，具有強烈的破壞性傾向。六個基礎人格模型徹底崩潰，重建成本高昂，更嚴重的是，它暴露了系統在極端邊緣輸入下存在的致命脆弱性！這就像一顆埋在主引擎旁邊的炸彈，一旦類似信號在正式運行中被大規模觸發……”他停頓了一下，加重語氣，“后果將是毀滅性的！公眾對‘寰宇通’‘完美溝通’的信任將瞬間崩塌！整個項目，甚至語言局的聲譽，都將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
拉吉的目光轉向林敏，帶著毫不掩飾的指責：“而林敏首席在事件后，不僅沒有遵循安全協議及時清除污染源，反而試圖利用核心知識圖譜和情感引擎去‘解讀’這種危險信號，直接導致了二次崩潰！這不僅僅是技術判斷失誤，更是對系統安全和項目整體利益嚴重不負責任的行為！”
他深吸一口氣，斬釘截鐵地拋出結論：“因此，我強烈建議：第一，立即徹底清除與G-7樣本相關的所有原始數據，包括任何備份和衍生分析結果，杜絕污染源頭！第二，永久隔離該異常信號特征碼，禁止其接入‘寰宇通’主網絡！第三，對林敏首席的危險操作進行內部審查！我們必須以最嚴格的手段，維護系統的純凈和安全，確保‘寰宇通’的全球發布萬無一失！”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鐵錘，砸在寂靜的會議室里，帶著技術潔癖者對“雜質”的絕對排斥。
拉吉的發言結束，會議室陷入短暫的死寂。只有全息屏上那些代表災難的紅色和灰色還在無聲地閃爍。
周正陽的目光平靜地轉向林敏：“林首席，你的看法？”
林敏緩緩站起身。她沒有立刻反駁拉吉的技術指控，而是直接操作自己的個人終端。一段只有十幾秒的、無聲的視頻被投射到拉吉報告旁邊——那是“溯影”記錄的陳阿婆在“吟唱”時的神經信號流特寫：五條代表語言和基礎感知的通道如深沉海潮般波動，而另外三條視覺皮層和深層邊緣系統的通道，正瘋狂地爆發出尖銳、精確、高度結構化的脈沖點陣！同時，代表汗腺分泌和心率變異的生理指標曲線，如同被無形之手狠狠攥住般劇烈飆升！
“拉吉工程師所說的‘異常信號’，并非噪音，更非病理。”林敏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穿透冰冷數據的力度，“‘溯影’的原始記錄證明，這是一種高度有序的、非語言的神經活動模式！它與歌謠的情感深度同步爆發，伴隨著強烈的生理痛苦反應！這絕不是故障，而是一種被刻意編碼的、深植于血肉記憶中的信息傳遞！”
她手指一動，畫面切換。陳阿婆布滿老年斑的手，緊緊攥著那個舊布包，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指尖反復摩挲著布包上繡著的幾何紋樣——嵌套菱形、折鉤橫線、淚滴點陣。旁邊，是“溯影”根據原始脈沖信號重建的幾乎一模一樣的圖像符號。
“阿婆家族的守護之物，上面的紋樣，與她腦中伴隨歌謠同步產生的脈沖圖像，高度重合！”林敏的目光掃過在場眾人，“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這套視覺密碼，是她的祖先——十九世紀被販賣到南洋的‘豬仔’——在煉獄般的船底和礦坑中，用生命和痛苦創造的！它無法用常規語言表達，只能通過歌謠啟動，在腦中同步‘畫’出，代代相傳！‘唱出來，畫在心里，留給后人記住！’這是阿婆的原話！”
她停頓了一下，讓這沉重的信息在冰冷的會議室里沉淀。然后，她調出了沙盒環境中那段血淚的轉譯文字，以及虛擬人格崩潰的慘烈截圖，將它們與之前拉吉避而不談的、她篩選出的歷史檔案圖片——擁擠如地獄的苦力船底艙、皮開肉綻的鞭痕、泥濘吞噬生命的礦坑、豬仔館里等死的軀體——并置在一起！
“當我們用歷史的血肉去‘喂養’這套密碼，當系統嘗試去理解它承載的意義時，發生了什么？”林敏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指向虛擬人格崩潰的畫面，“不是技術失敗！是模擬的‘理解’在真實歷史苦難的滔天重量面前，被徹底壓垮、撕碎了！‘寰宇通’的情感引擎崩潰，不是因為信號異常，而是因為它觸碰到了人類歷史上最黑暗、最沉重、被系統性地掩蓋和遺忘的真實！‘船底黑如墓’、‘鞭子響，皮開肉綻’、‘礦坑深，挖到自己的墳’、‘三把刀懸頂’、‘勿再來此絕境’……這不是病毒，拉吉工程師！這是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血淚控訴！是來自歷史深淵的、拒絕被遺忘的吶喊！”
她的目光如同燃燒的炭火，直視著拉吉，也掃過周正陽和其他人：“強行清除這些數據，永久隔離這個信號，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我們用最先進的技術，親手完成了一次對歷史真相的數字掩埋！意味著‘寰宇通’這座溝通的巴別塔，其光鮮的基座之下，主動選擇無視深埋的骸骨和未干的鮮血！這不是維護系統安全，這是在維護一種精心構建的遺忘，一種對苦難的選擇性失明！技術可以追求效率，但絕不能成為掩蓋歷史傷疤的遮羞布！‘寰宇通’的倫理安全協議，不應該用來封存真相，而應該用來正視它！”
林敏的話音落下，會議室陷入一種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沉默。全息屏上，一邊是拉吉冰冷的紅色警告和崩潰曲線，另一邊是林敏展示的血淚文字、崩潰人格和觸目驚心的歷史照片。科技災難的冰冷邏輯與歷史苦難的滾燙真實，在這張象征權力的黑桌上方激烈碰撞，無聲地撕裂著空氣。
“精彩！振聾發聵！”一個略帶沙啞卻充滿力量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坐在林敏斜對面的張紹棠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他是新加坡國立大學的歷史學者，也是語言局特聘的歷史文化顧問，以研究東南亞華人移民史著稱，頭發花白，眼神銳利如鷹。“林首席展示的，不是什么系統漏洞，而是一次歷史考古學的重大發現！這套圖像密碼，是底層勞工在極端壓迫下創造的非文字信息傳遞系統，是沉默者抵抗遺忘的武器！其價值堪比死海古卷！它揭示的‘豬仔’制度之殘酷，遠超官方檔案的輕描淡寫！‘寰宇通’的崩潰，恰恰證明了這套密碼承載的歷史創傷之深重，證明了技術面對人類極端苦難時的蒼白無力！”
張教授激動地站起身，指著那些歷史照片和轉譯文字：“清除這些？隔離？這是對歷史的犯罪！是對那些在船底腐爛、在礦坑累死、在債務中耗盡最后一滴血的先輩的二次傷害！‘寰宇通’的使命是溝通，溝通的前提是理解，而理解人類，怎能繞開我們歷史中最黑暗、最沉重的篇章？這座巴別塔，如果建立在刻意遺忘的流沙之上，再高再美，也終將倒塌！我堅決支持林首席！這些數據不僅不能清除，還必須進行更深入的研究！這是新加坡，乃至整個東南亞，正視自身殖民歷史傷疤的寶貴契機！”
“正視傷疤？寶貴契機？張教授，您這是學術浪漫主義！”公關與對外聯絡部總監吳佩珊冷冷地開口了。她是一位妝容精致、衣著干練的中年女性，眼神銳利，帶著職業性的精明和警惕。她面前的懸浮屏上，正快速滾動著模擬的輿情分析報告和風險評估矩陣圖。“局長，各位，請允許我陳述一個殘酷的現實：我們不是在象牙塔里做純學術研究！‘寰宇通’是國家戰略級項目，全球矚目！它的形象是‘無縫溝通’、‘消除隔閡’、‘構建未來’！現在，您告訴我，要讓這個代表著新加坡科技實力和多元和諧愿景的項目，去公開關聯什么‘苦力船底艙像墳墓’、‘鞭子抽得皮開肉綻’、‘錫礦吃人’？還要讓AI因為讀取這些而‘崩潰’？”
她調出幾個虛擬的新聞頭條截圖，鮮紅的標題觸目驚心：
>《“完美翻譯”不完美！“寰宇通”AI被曝因讀取殖民血淚史崩潰！》
>《黑歷史還是新發現？語言局項目深陷歷史創傷漩渦！》
>《溝通的橋梁還是撕裂的傷口？“寰宇通”引發族群記憶爭議！》
“看到嗎？”吳佩珊的聲音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危機感，“輿論會瞬間失控！國內，不同族群對殖民歷史的記憶和感受本就存在差異，這些血淋淋的細節一旦公開，極易被曲解、被煽動，撕裂社會共識！引發不必要的對立和痛苦！國外呢？前殖民宗主國的媒體會如何炒作？國際合作伙伴會如何看待一個連自己AI都無法承受其‘黑暗歷史’的國家級項目？‘寰宇通’的全球商業前景、國際合作渠道，將遭受重創！這不僅僅是聲譽風險，是直接動搖項目根基的政治和商業災難！”
她轉向林敏和張教授，語氣斬釘截鐵：“我理解學術價值和歷史意義，但在大局面前，必須有所取舍！我強烈建議：第一，嚴格保密！G-7事件及所有相關數據，包括歷史檔案關聯分析，列入最高機密！嚴禁任何形式外泄！第二，冷處理！按拉吉工程師建議，徹底清除所有敏感數據源頭，確保‘寰宇通’主系統純凈無暇！第三，如確需研究，必須在絕對封閉、無網絡連接的物理隔絕環境下進行，由極小范圍授權人員負責，研究成果嚴格封存，不得公開！我們必須將風險控制在最小范圍！穩定壓倒一切！”
“穩定？吳總監，您說的穩定，是用數字水泥去封堵歷史的火山口！”張教授激動地反駁，“痛苦不會因為掩蓋而消失！這套密碼的存在本身，就是歷史要求被傾聽的證據！強行壓制，只會讓它在未來以更不可控的方式爆發！這是對歷史的懦弱！”
“懦弱？張教授！我們肩負的是價值千億的項目和國家的國際形象！不是書齋里的道德高地！”吳佩珊毫不退讓，“您要的‘正視’，代價可能是無法承受之重！”
“夠了。”周正陽的聲音不高，卻像無形的冰刃瞬間切斷了激烈的爭論。他依舊保持著絕對的平靜，雙手交叉放在光潔的桌面上，目光深邃地掃過每一個人。拉吉的技術恐慌，林敏的良知灼燒，張教授的學術激情，吳佩珊的危機預警……所有的立場和情緒，都被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清晰地映照出來。
會議室再次陷入令人心悸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局長身上，等待著他的裁決。這裁決將決定那些血淚密碼的命運，也將定義“寰宇通”這座巴別塔的根基。
周正陽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會議桌中央的全息屏上。那上面，一邊是拉吉報告里代表“污染”和“風險”的紅色警報，另一邊是林敏展示的、如同刻在屏幕上的血淚文字——“艙底黑如墓…”、“鞭子響，皮開肉綻…”、“礦坑深…挖到自己的墳…”、“勿再來此絕境…”。他的視線在那幾行字上停留了數秒，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拉吉工程師，”周正陽緩緩開口，聲音平穩無波，“系統核心的脆弱性，必須解決。六個基礎人格模型的重建和加固，優先級最高。我給你權限和資源，一個月內，我要看到一個能抵御極端情感沖擊的新一代情感防火墻架構方案。”這是對技術派的明確支持，拉吉緊繃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松了一絲。
“吳總監，”周正陽的目光轉向公關總監，“你的風險評估是務實的。‘寰宇通’的全球形象和項目穩定，是當前不可動搖的核心利益。G-7事件及所有衍生信息，即刻起列入‘零號機密’（Zero Clearance）。任何未經我本人書面授權的泄露行為，視為嚴重違紀，嚴懲不貸。啟動最高級別媒體監測和輿情防火墻預案。”吳佩珊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一絲“大局已定”的沉穩。
林敏的心沉了下去，手指在桌下悄然攥緊。
“張教授，”周正陽的目光落在歷史學者身上，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安撫，“您的研究熱忱值得尊重。歷史的真相，有其價值。”就在林敏和張教授眼中剛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時，局長的下一句話卻將其徹底澆滅：“但真相的呈現，需要時機，需要合適的容器。現階段，‘寰宇通’顯然不是那個容器。強行關聯，對項目、對社會、對歷史本身，都可能造成無法預料的傷害。”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林敏身上。那目光平靜依舊，卻帶著洞穿一切的力量，讓林敏感到無所遁形。
“林首席，”周正陽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字字千鈞，“你展示的…關聯性，揭示了某種復雜性。技術探索的勇氣，值得肯定。”這肯定聽起來如此空洞。“但你的操作流程，嚴重違反了系統安全協議和保密條例，將核心項目置于不可控風險之中。這是不可接受的。”宣判的語氣。
“關于G-7樣本及其衍生數據，”周正陽的聲音如同最終的裁決，回蕩在寂靜的會議室里，“處理原則如下：第一，拉吉工程師，由你負責，即刻執行對原始G-7神經信號數據、所有相關‘寰宇通’崩潰日志及緩存文件的永久性物理刪除。清除操作需雙人復核，過程全程記錄備案。確保主系統數據環境純凈。”拉吉立刻挺直身體：“是，局長！”
“第二，林敏首席，”周正陽的目光如同實質般壓在林敏身上，“你個人持有的、所有通過‘溯影’設備或其他方式獲取的G-7衍生數據——包括但不限于原始神經信號記錄、圖像重建、歷史檔案關聯分析、轉譯文字結果、虛擬人格崩潰記錄——限你24小時內，全部提交至拉吉工程師處，由其監督執行徹底清除。不得保留任何形式的副本、截圖或記憶載體。”
林敏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提交給拉吉？由他清除？這無異于將證據交給急于毀滅它的人！她感到一股冰冷的絕望從腳底升起。
“第三，”周正陽的聲音沒有停頓，仿佛在宣讀一份早已擬好的判決書，“關于陳阿婆及其持有的相關物品（布包、照片等）。吳總監，由你協調安全部門，低調處理。以‘國家重點項目保密需要’和‘保護老人隱私及安寧生活’為由，簽署最高級別保密協議。提供必要的…‘關懷補償’，確保其本人及家屬嚴格緘默。其物品由安全部門封存，列入‘零號機密’檔案庫，非特許不得調閱。”吳佩珊點頭：“明白，局長。我們會處理得滴水不漏。”
“第四，”周正陽的目光掃過張教授和林敏，“歷史維度的重要性，局里并非無視。但研究必須在絕對可控、無任何外泄風險的環境下進行。成立一個代號‘靜默檔案’（Silent Archive）的特別研究組，負責人由我直接指派。研究范圍僅限于已封存的、非電子的歷史檔案本身（契約、照片等），嚴禁任何形式關聯G-7神經信號或‘寰宇通’系統。研究成果內部封存，解密期…暫定五十年后。”這幾乎是宣判了那些血淚密碼的死刑緩期，一個體面埋葬的棺槨。
“最后，”周正陽的目光重新變得銳利，掃視全場，“今日會議內容，列入‘零號機密’。諸位都是簽署過最高保密條款的核心人員。任何形式的泄露，都將面臨最嚴厲的法律追訴和職業終結。‘寰宇通’項目按原計劃推進，全球發布籌備工作，不得受此事件任何影響。散會。”
“散會”二字落下，如同冰冷的閘門轟然關閉。拉吉迅速收起光屏，臉上帶著一種執行命令的肅穆和如釋重負，看也沒看林敏一眼，快步離開。吳佩珊優雅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向周正陽微微頷首，也轉身離去，步伐沉穩，仿佛只是處理了一件尋常公務。
張教授重重地嘆了口氣，花白的頭發似乎更白了幾分。他看向林敏，眼神復雜，有無奈，有痛惜，最終也只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
偌大的會議室，只剩下周正陽和林敏。
窗外，新加坡的天際線沐浴在正午最耀眼的陽光下，璀璨，冰冷，完美無瑕。
周正陽沒有起身，目光平靜地看著林敏：“林首席，還有疑問嗎？”
林敏緩緩站起身。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但背脊挺得筆直，眼神中沒有憤怒，也沒有哀求，只剩下一種近乎冰冷的平靜。她沒有回答周正陽的問題，只是深深地看了這位掌控一切的男人一眼，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那深不可測的平靜，看到底下的真實。
然后，她拿起桌上的個人終端，轉身，一步步走向門口。合金門無聲滑開，又在她身后無聲關閉，將她與那片冰冷的璀璨隔絕開來。
走廊空曠寂靜，銀灰色的墻壁反射著頂燈的冷光。林敏的腳步在厚厚的地毯上無聲落下。她走到一個無人的轉角，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才允許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剛從深海中掙扎上岸。
她的手指在個人終端側面一個極其隱蔽的凹槽處快速劃過。一道微不可察的藍光閃過，一個完全獨立于語言局網絡、甚至獨立于常規互聯網的加密通訊信道被激活。
屏幕上彈出一個簡潔的對話框，只有一個聯系人代號：“守望者”。
林敏的手指在虛擬鍵盤上快速敲擊，每一個字符都帶著決絕：
>【數據已判死刑。清除令下達。24小時倒計時。】
>【“靜默檔案”是棺槨。五十年刑期。】
>【需要‘方舟’。即刻。】
信息發出，屏幕上只顯示一個極小的、代表發送中的旋轉沙漏圖標，沒有任何已發送或送達的提示。這是單向的、不留痕跡的深網通訊。
林敏關閉通道，將終端收起。她抬起頭，望向走廊盡頭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寰宇通”項目巨大的全息廣告牌正在城市上空緩緩旋轉，流光溢彩，展示著不同種族、不同語言的人們在它的連接下微笑擁抱的和諧畫面。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充滿希望。
而在林敏的眼底深處，倒映著這璀璨光芒的，卻是陳阿婆絕望的淚眼，是虛擬人格崩潰時無聲的尖叫，是那幾行如同用血刻在視網膜上的文字：
>**勿再來此絕境…**
她轉身，身影沒入語言局冰冷而復雜的鋼鐵廊道深處，如同一個攜帶著禁忌火種的影子，走向那僅剩的二十四小時。風暴被強行按入平靜的水面之下，但水面之下，暗流洶涌，裂痕已深。巴別塔的光輝依舊，但塔基之下，被掩埋的密碼正在黑暗中發出無聲的、不屈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