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在黑暗中兀自亮著，像一只冰冷的、充滿惡意的眼睛。

刺耳的《命運交響曲》鈴聲一遍遍咆哮，震得陳末耳膜嗡嗡作響。屏幕上跳動著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下方還有一行小字：“惠民信貸催收部”。

陳末沒接。

他盯著天花板上那片因滲水形成的、形狀酷似骷髏頭的霉斑，眼神空洞。

三天前，那個禿頂的部門經理用同樣空洞的語氣通知他：“小陳啊，公司優化結構……你，明天不用來了?！?

十年社畜生涯，最后換來的是一紙冰冷的裁員通知，和賬戶里僅剩的、連下個月房租都湊不齊的可憐數字。

催債電話終于停了，世界重歸死寂。死寂里，只有胃袋因饑餓發出的微弱痙攣聲在提醒他還活著。

他摸索著從床邊抓起半包壓癟的泡面，干嚼著。咸澀的粉末粘在喉嚨里，噎得他直咳嗽。就在這時，破舊的木門被敲響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節奏。

門外站著一位穿著廉價西裝、夾著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臉上帶著職業化的、混合著疲憊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陳末先生？”

“是我。”

“我是王有德律師，負責處理陳七先生，也就是你七舅姥爺的遺產事宜?！甭蓭煆墓陌锍槌鲆环菸募f了過來。“節哀順變。陳七先生生前立有遺囑，指定你為名下不動產‘安寧公寓’的唯一繼承人?！?

安寧公寓？

陳末在記憶的角落里費力搜尋著。

似乎是很小的時候，母親帶他拜訪過一個住在城市邊緣破舊筒子樓里的遠房親戚。印象里只有刺鼻的霉味、昏暗的樓道和一個總是咳嗽、眼神渾濁的老頭。

“遺產？”陳末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難以置信的荒謬感。他這種掙扎在溫飽線上的窮親戚，也能繼承遺產？

“是的，就是位于城中村西郊邊緣的那棟舊樓?！蓖趼蓭燑c點頭，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

“地段……比較偏僻，建成年代久遠，缺乏維護，評估價值……嗯，聊勝于無吧?！?

他頓了頓，補充道，“不過，畢竟是份產業。相關手續已經辦妥，這是產權文件、鑰匙，以及……”他又抽出一張薄薄的紙片，“……物業費、水電費以及一些歷史遺留稅費的……催繳單。金額……不算小?！?

律師將一串沉甸甸、帶著銅綠的老式黃銅鑰匙和一疊文件塞進陳末手里，然后像是完成了什么燙手任務般，微微松了口氣?！拔募锒加姓f明，您盡快去接收吧。后續如果有問題……嗯，可以聯系我。”他遞上一張名片，眼神里的憐憫更深了，仿佛遞給陳末的不是鑰匙，而是一顆即將引爆的炸彈。

王律師匆匆走了，留下陳末站在門口，手里握著冰涼的鑰匙和厚厚的賬單，像捧著一塊剛從冰窖里挖出來的石頭。

“聊勝于無……”

陳末咀嚼著這四個字，喉嚨里泛起泡面殘渣和膽汁混合的苦澀味道。他低頭看著那張催繳單上觸目驚心的數字，又看了看手機屏幕上那個未接的催債電話。一個冰冷的現實砸在心頭：留下來，是死路一條。去接收那份“聊勝于無”的遺產，或許……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他環顧這間不足十平米、散發著泡面味和絕望氣息的廉價出租屋，眼神里最后一點猶豫也被逼仄的空間和沉重的債務碾碎了。

拖出角落里那個磨損嚴重的行李箱，胡亂塞進幾件洗得發白的衣服和幾包泡面。動作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麻木。他最后看了一眼這蝸居了數年的囚籠，沒有絲毫留戀，“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出租車司機聽到“安寧公寓”四個字時，眉頭明顯皺了一下，眼神古怪地透過后視鏡打量陳末。

“小伙子，那地方……挺偏的。你真要去？”

“嗯?！标惸┛粗巴怙w速倒退、逐漸稀疏破敗的城市景象，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車越開越荒涼。

高樓大廈被低矮雜亂的城中村取代，道路坑洼不平，污水橫流。

最終，出租車在一片仿佛被城市遺忘的荒涼地帶停下。

“喏，前面車進不去了，就那棟?！彼緳C指了指遠處，語氣帶著點諱莫如深，“你自己小心點。”收了錢，幾乎是逃也似地掉頭開走了。

陳末拖著行李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小路上。夕陽像一團粘稠的、快要凝固的血，沉沉地壓在天際，將一切都染上了一層不祥的暗紅色。

眼前，就是“安寧公寓”。

那根本不是什么“公寓”，更像是一棟被歲月和惡意啃噬得只剩骨架的怪物。

四層高的筒子樓，外墻的墻皮大片大片地剝落，露出里面暗紅色、如同瘡疤般的磚體。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空洞無神的眼睛，茫然地注視著來人。

銹蝕嚴重的鐵柵欄大門歪歪斜斜地敞開著，邊緣尖銳的銹片如同野獸的獠牙。整棟樓散發著一股濃重的、混合著灰塵、霉菌和某種若有若無的、令人聯想到生銹鐵器的甜腥味的氣息。

一股寒意順著陳末的脊椎爬上來，讓他打了個哆嗦。這哪是什么“聊勝于無”的遺產，分明是一塊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巨大的城市瘡疤，一個沉重的、隨時可能將他徹底壓垮的負擔。

他掏出手機，想看看時間，或者僅僅是尋求一點現代文明的慰藉。屏幕左上角，那個代表信號的扇形圖標，徹底消失，只剩下一個冰冷的叉。

無服務。

最后的夕陽掙扎著沉入地平線，最后一縷血色光芒掃過“安寧公寓”猙獰的輪廓，隨即被無邊的黑暗吞噬。風聲穿過空洞的樓道，發出嗚咽般的怪響。

陳末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鐵銹和塵埃的空氣嗆得他咳嗽起來。他握緊了手中冰涼刺骨的黃銅鑰匙，拖著行李箱，一步一步，踏入了這片被陽光徹底拋棄的陰影之中。

樓道里伸手不見五指，只有行李箱輪子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滾動發出的單調噪音在死寂中回蕩，格外刺耳。灰塵和那股若有若無的鐵銹味更加濃郁了，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窺視著他。

他摸到一扇標注著“101”的門前，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亮，將鑰匙插進鎖孔。鑰匙轉動時發出艱澀的“咔噠”聲，仿佛這門鎖已經幾十年未曾開啟。

“吱呀——”

沉重的木門被推開，一股陳年霉味混合著灰塵撲面而來。陳末被嗆得后退一步，才勉強看清屋內的景象：空蕩、破敗，只有幾件蒙著厚厚灰塵的舊家具如同墓碑般矗立在陰影里。

他將行李箱拖進屋內，反手關上了門，將外面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嗚咽的風聲暫時隔絕。

背靠著冰冷粗糙的門板，陳末劇烈地喘息著。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為運動，而是源于一種源自本能的、巨大的不安。這棟樓，這片死寂，這無孔不入的鐵銹味……一切都透著難以言喻的詭異。

“安寧公寓？”他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微弱，“這鬼地方，哪里安寧了？”

窗外，最后一點天光徹底消失。

濃稠的黑暗如同墨汁般浸透了整棟魔樓。

第一夜，開始了。

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他的心臟，越收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