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視線瞬間模糊。霞飛路那扇沉重的大門,終于在我身后,轟然關閉。沒有退路了。除名……情絕……從此,世間再無宋家大小姐宋知婉。只剩一個無家可歸、被父權徹底放逐的孤女,宋知婉。
我踉蹌著后退一步,背脊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墻上那張為工人住宅區繪制的圖紙,被震得微微晃動。圖紙上那些整齊的線條,那些象征著庇護與希望的房屋輪廓,此刻在模糊的淚眼中,顯得如此遙遠,如此脆弱。
辦公室內死寂一片,只有寒風穿過破洞的玻璃窗,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門外,是剛剛被暴力蹂躪過的走廊,空無一人,只留下滿地狼藉,證明著那場突如其來的惡意。巨大的陰影,如同外灘那些摩天大樓投下的輪廓,沉甸甸地壓在這小小的、剛剛誕生的“知婉設計”之上。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仰起頭,用力地眨著眼,試圖將那些滾燙的液體逼回去。不能哭。宋知婉,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霞飛路的路斷了,那就自己踩出一條路來!圖紙還在墻上,陳經理的委托還在等著完成,這滿地的玻璃碎片……也要自己一片片掃起來。
就在這時,窗外,外灘的方向,那些巨大的霓虹燈管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同時點亮了。紅的、綠的、藍的、黃的……各種顏色的光猛地刺破沉沉暮色,爭先恐后地涌進這破碎的窗口,將辦公室內飛舞的塵埃、散落的圖紙、滿地的玻璃碎片,以及我臉上未干的淚痕,都染上了一層變幻不定、光怪陸離的色彩。
光芒流淌,最終匯聚,穩定下來。一束最強烈、最清晰的光芒,正正地穿透破碎的玻璃窗洞,斜斜地投射在我對面的墻壁上。
那光芒,來自窗外不遠處,我親手設計、工人剛剛安裝好的事務所霓虹招牌。
四個碩大的、棱角分明、筆觸堅定的宋體字,在電流的驅動下,正迸發出一種近乎灼目的、鮮紅的光芒:
知·婉·設·計
那紅光如此熾烈,如此具有侵略性,像四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不容置疑地烙印在冰冷的墻壁上,烙印在滿地的狼藉之上,烙印在這片被霓虹燈和摩天大樓統治的上海灘的沉沉夜色里。
也烙印在我被淚水模糊、卻死死睜大的瞳孔深處。
“知婉設計……”
我喃喃地念出聲,聲音嘶啞,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卻又奇異地蘊生出一股無法言喻的力量。那紅光刺破了淚水,刺破了絕望,刺破了父親那封冰冷絕情的最后通牒。它像一團在廢墟上重新燃起的、屬于自己的火焰。
我慢慢地站直了身體,離開冰冷的墻壁。目光從墻上那刺目的紅光移開,落到腳邊那張飄落的信紙上。宋翰章的名字,在霓虹變幻的光芒下,顯得那么遙遠,那么……無關緊要。
彎腰,撿起那張信紙。指尖用力,冰冷的紙張發出不堪承受的呻吟,被揉皺,捏緊,最終成為掌心一團微不足道的廢紙。我走到那個破碎的玻璃窗洞前,手臂揚起,將那個紙團,連同霞飛路帶來的最后一絲牽絆和寒意,用力地、決絕地扔了出去。
紙團消失在窗外的夜色和霓虹光影之中。
寒風呼嘯著灌入,吹亂了我的短發,吹得臉頰生疼。我轉過身,背對著那片破碎的、灌滿霓虹與寒風的窗口。目光重新落回那張攤開的、承載著工人住宅區希望的圖紙上。
辦公室里依舊一地狼藉,玻璃碎片在紅綠交織的霓虹光芒下閃爍著尖銳的冷光。但我的腳步,卻異常堅定地邁過那些碎片,走向那張堆滿繪圖工具的桌子。
拉過椅子,坐下。冰冷的金屬椅面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寒意。我伸手,拿起一支削得尖銳的繪圖鉛筆。指尖冰涼,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鉛筆尖,懸停在潔白的圖紙上。窗外,“知婉設計”那四個鮮紅的霓虹大字,將我的側影清晰地投射在繪圖桌光滑的板面上,也照亮了圖紙上方寸之間的空白。
筆尖落下,劃過紙面,發出堅定而清晰的“沙沙”聲。第一根線條,筆直地向前延伸。
鉛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在寂靜得能聽見塵埃落地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勇。每一筆都像在冰面上鑿刻,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心。圖紙上那根筆直的線條,是我為自己劃下的第一道界碑——與霞飛路的徹底決裂,與那個金絲籠般大小姐身份的告別。
門外的狼藉尚未清理,寒風依舊從破碎的窗洞灌入,吹得桌上散落的紙張嘩嘩作響。我強迫自己忽略那刺骨的冷意,忽略滿地折射著霓虹、如同碎鉆般尖銳的玻璃殘骸,更忽略心頭那被“族譜除名”四個字撕裂的巨大空洞。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筆尖與圖紙的接觸點上,那里是唯一的戰場,也是唯一的生路。陳經理的委托,這剛剛承接的希望,絕不能因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而夭折。
然而,就在我試圖將全部心神沉入線條與數字構筑的世界時,一陣極其輕微、卻與剛才的粗暴截然不同的腳步聲,停在了辦公室外那片狼藉之中。腳步聲帶著遲疑,停駐在門口。
心,瞬間再次揪緊。難道那些人又回來了?還是……父親派來的“請”我回去的人?
我猛地抬起頭,攥緊了手中的鉛筆,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目光死死釘在那扇布滿裂痕、玻璃盡碎的門板上。透過空洞的窗框,一個模糊的人影輪廓映在門外昏暗的光線里。
人影沒有立刻推門,似乎正低頭看著什么。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門把手被輕輕擰動,發出“咔噠”一聲輕響。
門,被緩慢地推開了。
門軸發出艱澀的呻吟,帶動著門板上殘余的玻璃渣簌簌落下。站在門口的,并非預想中兇神惡煞的打手或宋家的仆人。
是陳啟明。
他穿著那身樸素的灰色西裝,金絲邊眼鏡后的目光,此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驚和凝重。他顯然被眼前的景象駭住了:破碎的門窗,滿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和碎石塊,被砸出凹痕的文件柜,散落一地的圖紙,還有墻壁上、地板上濺落的點點污跡。他站在門口,幾乎無處下腳,視線緩緩掃過這片被暴力肆虐過的空間,最終定格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