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

日歷翻到2005年8月，緊張、焦慮感逐漸襲來。沒法向人道的心慌，就像心在間歇性跳動，不定時地猛地一抽，沉甸甸地往下墜，墜進一片深不見底的恐懼寒潭。空氣里彌漫的橡膠和機油味，此刻聞起來都帶著令人作嘔的鐵銹腥氣。

雖然我知道可以提前應對，可保剛剛無虞。但還是有一種不確定的無名的緊張、煩躁纏繞著。怕會有什么宿命式的安排帶走我的剛剛。

在我們籌備婚事時，剛剛懷孕了。

這消息，像顆裹著滾燙蜜糖的炸彈，猝不及防地在胸腔里炸開。狂喜的巨浪還沒平息，那深埋骨髓、浸透前世記憶的冰冷恐懼，便如同一條淬毒的巨蛇，瞬間纏繞上來，順著脊椎骨一路向上，死死勒住了喉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2005年8月10號。這個日子，像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寒光凜冽，日夜切割著我的神經，痛入骨髓。

“怎么了？這兩天魂不守舍的，飯也吃不下幾口。”鄭剛剛清冽的聲音把我從混亂泥濘的思緒里猛地拽了出來。她坐在我對面，小口喝著溫開水，一只手下意識地、初為人母的溫柔，輕輕撫在小腹上。午后的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窗，給她專注的側臉鍍上一層柔和的暖金色，連細小的絨毛都清晰可見，寧靜美好。她的眼神帶著探究，清澈的眼底能映出我此刻的強裝鎮定、焦躁和恐懼。

“沒…沒什么。”我喉嚨干澀得厲害，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連忙低下頭，手指胡亂地翻動桌上那疊似乎永遠也理不完的出入庫單據，紙張發出嘩啦的噪音，試圖掩蓋指尖無法抑制的顫抖。

“就是…這天太悶熱了，心里燥得慌。”我找了個蒼白無力的借口。

她沒再追問，只是靜靜地看著我。那目光沉靜如水，卻帶著千鈞重量，沉甸甸地壓在我頭頂，幾乎要把我壓垮。辦公室里只有吊扇嗡嗡轉動，攪動著燥熱的空氣，還有王姐翻動賬冊發出的單調沙沙聲。我能感覺到剛剛的視線在我臉上停留了很久，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她太了解我了。我這拙劣的掩飾，在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里，恐怕跟透明的玻璃沒什么兩樣。

沉默在狹窄的空間里蔓延，空氣粘稠得讓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著沉重的鉛塊。直到她輕輕放下那只我送的奶白鈀保溫杯（喝熱水的習慣），杯底磕在桌上，發出清脆的一聲“叮”，打破了凝滯。

“過幾天，”她開口，聲音很輕，落在我耳中卻如同平地驚雷，“我得去鎮婦幼醫院做孕檢。跟徐華家嫂子約好了時間。”她的語氣依舊平靜。

轟——！

腦子里像被塞進了一顆拉響引信的炸彈！瞬間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銳刺耳的蜂鳴！2005年8月10日！孕檢！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太陽穴上！眼前猛地一黑，胸口翻江倒海，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和恐懼直沖喉嚨口！我死死咬住后槽牙，牙齦嘗到了腥甜的鐵銹味，才堪堪將那聲瀕臨失控的嘶吼死死摁在喉嚨深處！攥著單據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劇烈痙攣。

“我…我陪你去！”這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急切，聲音嘶啞變形，在安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鄭剛剛被我激烈的反應驚得微微一怔，清澈的眼睛里掠過一絲訝異，隨即秀氣的眉頭蹙了起來：“那幾天你不是要去上海參加公司人才培訓嗎？張課長準備了那么久，名額都定好了，大家都看著呢。”她的語氣帶著理所當然的關切，甚至有一絲責備，“我一個人去就行，徐華家嫂子在醫院工作，熟門熟路的，你瞎操什么心！”

“不行！！”我猛地站起身，動作太猛帶倒了身后的椅子，“哐當”一聲巨響砸在水泥地上！突然的聲響嚇得王姐手里的筆都掉了，李強也愕然地抬起頭，兩人交換了一個驚疑的眼神，隨即很識趣地放下手里的活，默默起身快步走了出去，還帶上了門。我顧不上了！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恐懼混合著巨大的無力感，像瘋長的毒藤一樣瘋狂纏繞勒緊，幾乎要將心臟生生勒爆！“我…我請假！我陪你去！必須陪你去！誰說什么都不行！”我語無倫次，看著剛剛，眼神堅定仿佛那趟醫院之行就是鬼門關。

鄭剛剛定定地看著我。她的眼神很復雜，有濃重的疑惑，有深切的擔憂，但在這復雜的情緒深處，似乎還藏著一絲……了然的平靜？她沒有立刻斥責我的失態，只是緩緩站起身，繞過那張堆滿單據的桌子，走到我身后。扶起椅子，

按著我坐下，的手指帶著溫涼的觸感，雙手伸進我的頭發，輕輕地抓按著頭皮。一串動作如此自然，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瞬間讓我瀕臨崩潰的情緒懸崖勒馬，為之一滯。她身上熟悉的、淡淡的茶花香的味道，奇異地帶來一絲安定。

“儲軍，”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拂過心尖，一種奇異的、穿透靈魂的安撫“別怕！”

別怕？

這兩個字像有著某種魔力，讓我的心臟驟然漏掉了一拍。一股酸澀猛地沖上鼻腔，眼眶瞬間被灼熱的水汽模糊。她看出來了！她一定早就看穿了我這些天的焦躁不安、深深的恐懼！可是……她為什么說“別怕”？她根本不知道那扇醫院大門前面，在命運的岔路口，曾發生過怎樣慘烈的車禍！她不知道那個天意味著什么！

“我……”我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好了，”她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指尖的涼意透過薄薄的工裝，好像在傳遞著無聲的力量，“別胡思亂想。好好準備你的競選。等你當上班長，”她頓了頓，臉頰飛起幸福的紅暈，聲音壓得更低了些，“……我們給寶寶買東西，底氣也足些。”她的手，下意識地又護住了小腹，一臉憧憬……

她沒再給我說話的機會，然后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拿起一份厚厚的物料清單，低下頭專注地看了起來，仿佛剛才那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只是辦公室的一件工作。陽光灑在她恬靜的臉上，勾勒出柔和的輪廓，歲月靜好。

我呆呆的坐著，看著她平靜的側影，胸腔里的翻涌平復了很多。別怕？她讓我別怕？更深沉疑惑的浪潮，狠狠拍打著理智早已搖搖欲墜的堤岸。她的平靜，是源于對未來的無知無畏？還是……源自她靈魂深處的篤定？

就在這時，辦公室門外猛地炸響一聲怒喝，像平地驚雷，瞬間撕碎了辦公室里詭異的平靜！

“陳檜！”是張鵬舉的聲音！淬了冰，裹著壓抑不住的滔天怒火，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給老子滾出來！立刻！馬上！去總經辦！！”

我和剛剛聞聲立刻起身，快步走到門口。只見張鵬舉一臉寒霜，像塊剛從冰窖里撈出來的生鐵，堵在辦公室門口。他胸膛劇烈起伏，眼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帶著能刮下皮肉的森冷，直直射向角落里那個正翹著二郎腿、優哉游哉看報紙的身影——班長陳檜！

整個大辦公室瞬間死寂！吊扇的嗡嗡聲，此刻顯得格外刺耳和諷刺。

陳檜渾身猛地一哆嗦，像被高壓電擊中！手里的報紙“嘩啦”一聲滑落在地，散開一片狼藉。他臉上那點慣有的、油滑世故的笑意瞬間凝固、碎裂，變成一種極度錯愕和難以置信的灰白。他像屁股下裝了彈簧，“噌”地一下彈了起來，椅子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劃出尖銳的噪音。

“課…課長？什…什么事？”他的聲音抖得不成調，帶著明顯的驚恐和心虛。

“什么事？！”張鵬舉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冷笑一聲，那笑聲像冰渣子摩擦，眼神像刮骨鋼刀一樣剮過陳檜瞬間煞白的臉，“你他媽的干的好事！許經理親自帶隊的稽查組，在二樓衛生間當場抓到你龜兒子在抽煙！人贓并獲！還他媽想躲進隔間？真當老子和許經理眼瞎？！廠區禁煙令是給你擦屁股的？！在這個時候給老眼里插棒槌？”

陳檜整個人劇烈地晃了晃，面無人色，嘴唇哆嗦：“不…不是…張課長…我…我就…就抽了那么一小口…就一口…實在是困…提提神…”辯解蒼白無力，語無倫次，額頭已經滲出冷汗。

“提神？！”張鵬舉的聲音陡然拔高八度，“你他媽到許經理面前提神去吧！許經理親自帶隊抓的現行，眾目睽睽，他保不了你！誰也保不了你！”

張鵬舉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咆哮出來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陳檜臉上。陳檜面如死灰，幾乎站立不穩，踉蹌著，像條被抽了筋的死狗，怒火中燒的張鵬舉一把薅住胳膊，半拖半拽地帶離了資材課。

后來才知道，張鵬舉的恩師——詹總經理即將離任，繼任總經理由臺灣總部空降。那段時間，中層以上干部，人心惶惶。

王姐和李強面面相覷，眼神里都是驚愕，隨即又飛快地掠過一絲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小張不置可否，靜靜地站著。

我的心還在為剛才鄭剛剛那句“別怕”而狂跳失序，此刻又被這突如其來的雷霆變故狠狠沖擊了一下。陳檜，許小武在資材課安插的“自己人”，許小武在廠務會上力挺的“骨干”，就這么被當眾揪出來，成了許小武親手立威、殺雞儆猴的犧牲品？許小武的狠辣、翻臉無情的手段，第一次如此赤裸裸地展現在眼前。

這就是許小武，兩世唯一需要高度關注的宿敵。

老子真正出頭的機會來！陳檜這個一直卡在我晉升路上的最大絆腳石，終于按著前世模糊記憶的軌跡，轟然倒塌了！張鵬舉之前就有意煅練我接任班長，只是礙于陳檜是許小武的“嫡系”，一直投鼠忌器，找不到合適的突破口。現在，這突破口被許小武自己親手撕開了！

我下意識地看向身旁的剛剛。她也正看向我。四目相對，她的眼神清澈依舊，卻多了一絲了然于心的明澈和無聲的鼓勵。她看著我，微地點了點頭，嘴角勾起淡淡地微笑，像灑在我頭頂的曙光。

陳檜被許小武親自下令，立即開除的消息，像長了翅膀，立刻飛過了整個陸暉廠區，引起了軒然大波。資材課班長的位置，就這樣以一種充滿戲劇性和諷刺意味的方式，空了出來。

張鵬舉的應對動作超快。第二天一早，我剛拖完辦公室的地，水痕還沒干，就把我叫進了他那間堆滿報表、彌漫著煙味的小隔間。

“儲軍，”他開門見山，沒有絲毫廢話，手指關節重重地敲擊著桌面，發出篤篤的悶響，鏡片后的眼睛閃著精悍而興奮的光，“陳檜的事，全廠都知道了。位置空出來了！”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卻有壓迫感，“你準備一下，下周三，8月3號，上午九點，正式進行班長競選答辯！我全力挺你，但流程還得走，報告要打，許經理那邊…哼，”他冷哼了一聲，眼神銳利，“也要過目。”他頓了頓，語氣陡然加重，每一個字都像砸過來的，“這是你真正在這個公司出頭的機會！給我打起精神！把你的全部能力，給我全倒出來！真正震撼登場！”

我真想說，張課，你根本不用那么緊張，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是！課長！明白！”我一改近日的焦慮，聲音自信有力，胸腔里激蕩著一股久違的、近乎悲壯的豪情和緊迫感。班長！不僅僅是一個職位，是跳出倉管員身份、真正接觸生產管理核心、掌握話語權的起點！是我改變命運、保護剛剛和孩子的第一步！我必須確保萬無一失！

接下來的日子，像上緊了發條、瘋狂旋轉的陀螺。白天，倉庫和辦公室的工作絲毫不敢懈怠，每一個物料編碼，每一張出入庫單，都處理得比以往更加精細，不容絲毫差錯。下班鈴聲一響，立刻一頭扎進那間狹小悶熱的值班宿舍總結推演。

這段時間，都是很晚才回去，剛剛安撫著我：”不用過于緊張，依我看，你連一個真正的對手都沒有，許小武推薦的那幾塊洋姜加起來都不是你的個兒，我和孩子們相信你。“一臉心疼地拉著我的手摸著她肚子：“身體不要啦，懵樣子。你兒子女兒在和你打招呼呢！”

瞬間，云開霧散。”就是因為沒有對手，也就沒有具象的應對。“臉貼在剛剛的肚子上”老婆，你的任務就是帶好兒子女兒，老公一定給你們一個富貴。這兩天反復推演，確信只要老公一出手，那幾塊姜連還手的能力都沒有。“

”懵樣子，就你能！“又擰著我的胳膊”洗手，恰飯！“她飆寧岡話就是她最嬌柔的時候，我毫無招架之力。

現存積弊：庫存周轉率高，物料呆滯率高、賬實不符頻發、領料流程冗長、人員效率低下等。梳理當下管理方式和前世記憶中那些行之有效的方法，最后一遍推演改革倉管流程得到順暢的結果后。我已然成竹在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