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懸浮在離地百米的虛空,如同一片無根的羽毛。
暴雨沖刷過的視野格外清晰,下方玻璃幕墻折射著殘陽,猶如明晃晃的暗器。
東南方,高樓林立的影子若隱若現,在那里一定藏著醫院、殯儀館、火葬場。
“我要去那里,一定要到那里!”
無形的執念在在靈識中翻涌,可我連最細微的轉向都做不到。
狂風如一只無形巨手,推著我掠過高壓線,越過樹林、穿過馬路,每當氣流停滯,我便僵在半空,看著下方螞蟻般的車流穿梭,聽著呼呼略過的風聲。
滿是瀝青焦味的穿堂風終于發力,一路上跌跌撞撞,走走停停,傍晚時分終于扎進了這座城市中了。
“圓圓啊!我的孩啊!”
“是誰,誰在哭。”
屏息一聽,聲音熟悉而遙遠,是媽媽,是媽媽周麗禾的哭聲,我努力強迫自己停下來,定睛一看,這是殯儀館上空。
我殘缺的魂識像走進了生命源泉的圣境,瞬間感覺力量的變強,哦,這里陰氣足,我終于能控制自己的行動了。
我循著哭聲尋去,在一層追悼廳棺木中看見了安詳如同熟睡的自己。
棺木旁,嚎嚎大哭的媽媽,半年未見了,本來干瘦的她如今如紙片人一樣,一陣大風就能送上天。
爸爸韓寶田佝僂著背,白發在冷風中亂顫,布滿老年斑的手機械地擦拭著眼角,渾濁的淚水卻怎么也擦不干,順著深深的皺紋淌進衣領。
角落里,自閉癥的弟弟韓旺把自己團成一團,藏在黑色帷幕后,他絞著衣角的手指不停顫抖,空洞眼神里,此刻卻盛滿恐懼與無措,時不時偷瞄人群的模樣,像只受驚的小鹿。
追悼廳的后排,李青云熟悉身影撞進眼簾,西裝筆挺卻掩不住眼底青黑,他緊抿的嘴角微微發顫,握著白菊的指節泛白,目光死死盯著棺中我的臉,仿佛要把這些年錯過的時光都刻進眼里。
記憶在殘缺的靈識里決堤,操場上遞來的冰鎮汽水、圖書館里共享的耳機、畢業晚會上醉意朦朧的攙扶……那些熾熱鮮活的畫面,仿佛就在昨日。
而如今,一個長眠于此,一個事業有成卻形單影只。
....
最后一聲哀樂如游絲般消散在殯儀館穹頂時,衛莊的皮鞋聲突然詭異地變得拖沓。他從衣兜里抽出簽字筆,筆尖上未開封紅蠟,在慘白的燈光下泛著妖異的紅。
“爸,天太熱了。”
他垂著眼瞼,脖頸不自然地扭曲了一下,聲音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
“韓圓的身子受不住……需要及時火花”
爸爸韓寶田的眉頭緊皺,臉上每道皺紋仿佛都盛滿悲傷淚水的溝渠,顫抖的手像風中枯葉,哆哆嗦嗦拿起筆滿是狐疑的望向衛莊。
“您簽個字就行。”
衛莊往前半步,文件袋的邊角硌得老人手腕發紅,空氣中突然彌漫起一股腐肉氣息:
“簽完字后,回頭我用它打印火化同意書,這是流程……”
爸爸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又哆哆嗦嗦在衛莊手指著的地方簽下了名字,歪斜的筆跡在空白處蜿蜒,竟詭異地勾勒出一個扭曲的人形輪廓。在寫下名字瞬間,衛莊嘴角慢慢綻放一絲詭異的微笑,就如含苞待放的罌粟花。
“不對,等等!沒聽說過火化同意書必須由父母簽字?”
我無形的靈識瘋狂震顫眼球,發出聲響,別人沒有半點反應。
我目不轉睛的盯著這張白紙,一股寒意貫穿著整個靈識,我莫名其妙的吸附到白紙上了,我驚恐地發現白紙邊緣隱隱約約呈現淡淡不易察覺血色光芒。衛莊將簽名的白紙小心翼翼塞進腋窩的透明文件袋。
而后我的軀體從追悼廳送到了太平間,太平間的金屬門緩緩合攏,冷氣裹著福爾馬林沖進鼻腔,更卻夾雜著一股濃烈肉體的焦糊味。
透過文件袋的塑料膜,我看見媽媽癱倒在輪椅上,她灰白的頭發無風自動;爸爸捶打著緊閉的火化室鐵門,指縫黑色泥土很是突兀在慘白指甲中展現。
而衛莊卻背對著極度悲傷二老,用他干凈未經歷任何辛苦勞作的手來回摩挲著死亡證明上我的照片,嘴角的笑意更濃,如同染血盛開的罌粟花充滿了無限的詭異和死亡的氣息。
直到骨灰盒遞到父母顫抖的手中,那張承載著爸爸血淚的簽字白紙,始終安靜地躺在文件袋深處。
這張簽字白紙衛莊將會要干啥?
記憶如狂風暴雨般在靈識里翻涌,遇水打滑的孕婦鞋、無奈開窗的爭執、應急車道的絕情……所有碎片驟然拼湊成時,一種詭異凄涼緩緩在我殘存的靈識中升起。
......
第二天的傍晚,晚霞退盡,華燈初上,衛莊白色SUV轎車開進了他的莊速快運公司的門檻,在公司最顯著的停車位停住了。
下車后,他打開公司的大門,整個公司除了保安,別無他人,他的皮鞋叩擊地面的聲響格外清晰,像是某種死亡倒計時。
在他很是豪華的辦公室他熟練打開電腦,又開啟了打印機,同時將爸爸簽字的那張白紙放進了打印機中。
電腦主機的藍光映在他臉上,忽明忽暗間,嘴角又勾起那抹熟悉的獰笑。
衛莊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一陣子后,一張“交通事故死亡賠償放棄說明”的黑色宋體字從打印機緩緩吐出,這張簽字空白紙我終于知道是干啥用的了。
“畜生!”
無形的怒火在靈識中炸開,我拼命撞向那張偽造的文書,可指尖只觸到只不過是一陣虛幻的漣漪,白紙只是微微顫動幾下又恢復平整,仿佛在無聲地嘲諷我的無能為力。
衛莊拿起文件對著燈光檢查,嘴角的弧度愈發張揚,而我只能眼睜睜看著父母應得的賠償,化作他口袋里輕飄飄的謊言。
衛莊摩挲著偽造的賠償說明,得意洋洋的笑意如同涂上紅色墨水宣紙,在臉上慢慢的綻開,隨即掏出手機,喉結滾動,輕柔的話語從嘴里蹦出:
“媚媚,蘭媚在哪呢?來我這一趟,有件好事與你分享。”
“你剛妻兒雙亡,還有好事?”甜膩嗓音裹著電流從聽筒炸開,像淬了毒的蜜糖。
衛莊、蘭媚啥關系?不用說,他們已經用赤裸裸的行動說明了。
“來辦公室,有驚喜,我的小甜心。”
衛莊舌尖抵住后槽牙,目光掃過桌面相框里我懷孕時的照片,突然伸出食指狠狠戳向我的眼睛,相框玻璃應聲碎裂。
不一會兒,走廊盡頭傳來高跟鞋叩擊地面的聲響,節奏由緩至急,像死神逼近的鼓點。
門把轉動的瞬間,冷氣倒灌,蘭媚猩紅的指甲掐住門框,耳垂上的蛇形耳釘泛出幽藍冷光。
“這么急著見我?啥事?”
她故意拖長尾音,誘人的香水混著血腥味彌漫開來。
“想你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衛莊有些猴急的撲過去摟住蘭媚,卻不小心撞翻了臺燈,昏黃光影里,他的影子在墻上扭曲成貪婪的怪獸。
“沒你的日子,我渾身都在發燙。”
滾燙的呼吸噴在蘭媚頸間,他突然咬住蘭媚后頸上那顆朱砂痣,輕輕而滿足吸允著。
“是嗎?是桌上那張紙,比春藥還讓你興奮吧?”
蘭媚指尖挑起偽造的說明,暗紅的指甲讓人有股惡心想吐的沖動。
當她看清內容,突然爆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200萬賠償金,100萬保險金……衛莊,你這招借刀殺人,比我教你的還狠!”
“當初娶她,不過是找個免費保姆。”
衛莊扯開領口,露出鎖骨處的玫瑰刺青,那圖案竟與蘭媚腳踝的紋身一模一樣。
“現在她的死,能給咱們下半輩子的飯桌增加很多豐富佳肴呢。”
我的靈識在半空劇烈震顫,我殘破的瞳孔里倒映著這對狗男女交纏的身影。
文件袋突然炸開竄出一股腥風,紙張在風中嘩嘩作響的聲音如同孩童的啼哭聲,混著衛莊的獰笑在辦公室回蕩。
蘭媚臨走前,故意用高跟鞋碾過地上的相框碎片,玻璃碴深深扎進我“眼睛”的投影,無形的劇痛讓墻上懸掛的文件如同遭遇狂風般瘋狂的起起落落,卻換不來那兩人哪怕一絲驚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