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拂衣歸去山水間,三分貪色了此生
- 塵見恩仇
- 我行故我素
- 5195字
- 2025-07-11 13:07:52
詩曰:
十年一覺京華夢,贏得生前身后名。
不如歸去江湖遠,一蓑煙雨任平生。
京師的天,終究是變了。
那座巍峨的紫禁城,依舊矗立在天地之間,冷漠地注視著人間的更迭。但那曾經籠罩在朝野上空、令人窒息的陰云,卻在一夜之間,煙消云散。
曹正淳伏法,東廠勢力土崩瓦解,其遍布朝野的黨羽被連根拔起,一時之間,大獄人滿為患,菜市口血流成河。朝野上下,為之一清。安王趙祐,因“檢舉”奸佞與“平叛”亂黨有不世之功,圣眷正隆,受封攝政王,監國理政。一時間,其權勢滔天,風光無兩。
而蘇家,那樁沉寂了整整十年的天大冤案,也終于,在安王的大力推動之下,沉冤得雪。
當今的天子,那位已許久不理朝政、一心潛心修道的皇帝,竟也為此事,破天荒地,連下三道圣旨。
第一道,昭告天下,恢復“鐵筆御史”蘇振英的清白名譽,追封其為“忠烈文正公”,謚號之高,乃本朝文官之最。
第二道,發還蘇家所有被抄沒的家產,并于京師最好的地段,敕造一座規模宏大的“蘇御史祠”,由皇家親賜牌匾,四時供奉,以彰其忠烈。
第三道,便是針對此案的最大功臣——蘇見塵。
蘇家的榮耀,在十年之后,以一種更為輝煌、也更為煊赫的方式,重新降臨。
而這一切榮耀的締造者——蘇見塵,這個名字,也如同一顆最璀璨的、劃破了暗夜的流星,在短短數日之內,照亮了整個京師的天空。
從一個籍籍無名、人人鄙夷的刑部小吏,到手刃權閹、為父平反的傳奇英雄,他的故事,被編成了各種各樣、真假難辨的版本。在京師的茶館酒肆里,在瓦舍勾欄中,被那些口若懸河的說書先生們,說得是蕩氣回腸,神乎其神。
有的說他身負上古傳承,武功早已通神;有的說他乃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特為鏟除奸佞而來;還有的說他本是仙人,游戲人間……
他,成了一個活著的傳奇。
然而,這個傳奇的締造者本人,卻自那夜荒廢王府一別之后,便如一滴水融入大海,銷聲匿跡,再無人見過他的蹤影。
有人說,他已悄然入主了安王府,成了那位權勢滔天的攝政王座下,最神秘、也最倚重的首席謀士,于幕后掌控著大明的朝局。
有人說,他因手刃權閹,殺戮過重,戾氣纏身,恐于國運有礙,已被皇帝秘密賜死,用他的性命,換來了蘇家的哀榮。
還有人說,他大仇得報,心愿已了,便找了個無人知曉的山清水秀之地,就此歸隱,再不問紅塵俗事。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直到,半月之后的一天。
金鑾殿上,早朝。
新晉的攝政王趙祐,在一眾官員面前,意氣風發,慷慨激昂地,向龍椅之上的天子,奏請為蘇見塵加官進爵。
“……啟奏皇上!蘇見塵乃忠烈之后,其人文武雙全,智計超群。此次鏟除國賊曹正淳,他居功至偉!若無他十年隱忍,以身做餌,我等斷難將閹黨一網打盡!臣,懇請圣上,破格擢升蘇見塵為大理寺卿,并準其承襲其父‘忠烈文正公’之爵位!以彰我朝廷,有功必賞,有才必用之決心!”
他的聲音,在大殿之上,久久回蕩,擲地有聲。
龍椅之上,那位已許久不問朝政、形容有些枯槁的天子,竟也難得地,睜開了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睛,露出了幾分淡淡的興趣。
“準奏。”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嚴,“宣,蘇見-塵,上殿領賞。”
然而,半個時辰過去了。
一個時辰過去了。
本該在殿外恭敬候旨的蘇見-塵,卻遲遲不見蹤影。大殿之內,氣氛開始變得有些微妙。
就在安王臉色愈發難看,殿中百官開始竊竊私語之際,一名小太監,一路小跑,神色慌張地奔了進來,打破了這尷尬的寧靜。
“啟……啟稟皇上!攝政王!蘇……蘇先生他,不在宮門外候旨。只……只托一名禁軍校尉,呈上了一封書信!”
“哦?”天子的眉毛,幾不可見地,挑了一下。
安王的眼中,則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怒意與……不安。
書信,被當值太監,小心翼翼地呈了上來。
那是一個最尋常不過的牛皮紙信封,上面,沒有抬頭,沒有署名,干干凈凈。
天子親自打開信封,取出的,并非是什么陳情表、謝恩折之類的官樣文章。
而只是一張,普普通通的宣紙。
紙上,龍飛鳳舞,寫著四句話:
留三分貪財好色,以防與世俗格格不入;
剩七分一本正經,以圖安分守己穩度此生;
露三分茫然無措,以瞞天地人泯然于世;
藏七分眾醉獨醒,以致人智己看破紅塵。
字跡,初看,是那刑部書辦最是工整的館閣體,一筆一劃,法度森嚴;細品,卻又于那法度之中,透著一股“鐵畫銀鉤”般的鋒銳與剛健,仿佛要破紙而出;而看到了最后,所有的筆鋒,又都歸于了一種圓融、淡泊、不拘一格的灑脫。
仿佛,是一個人,跌宕起伏,最終勘破自我的一生寫照。
天子看著這四句話,怔住了。他那雙因為修道而顯得有些空洞渾濁的眼睛里,竟漸漸地,泛起了一絲奇異的光彩。他仿佛,從這短短的二十八個字里,看到了一個有趣的、不羈的、真正勘破了紅塵迷障的、自由的靈魂。
許久,他忽然,笑了起來。
那笑聲,初時還很輕,帶著幾分玩味,到了后來,竟是變成了發自內心的朗聲大笑!
“哈哈哈……好!好一個‘看破紅塵’!好一個‘穩度此生’!”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朕在這深宮之中修道數十年,求的,也不過是這份心境罷了!”
他笑罷,竟是出人意料地,將那張紙,親手遞給了身旁臉色鐵青的安王,淡淡地道:“皇弟,你也看看吧。這位蘇先生,非你我所能駕馭之人。他是一只,不愿入籠的山中仙鶴,是一尾不愿困于池塘的江海蛟龍。你那‘大理寺卿’的華美籠子,太小了,關不住他。”
他頓了頓,語氣里,竟帶上了幾分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羨慕,“由他去吧。這紛紛擾擾的紅塵俗世,能多一個這般的逍遙快活人,也是一件美事。”
說罷,他竟是揮了揮手,再不理會滿朝文武,轉身,徑直回他的后宮,繼續修他的長生大道去了。
只留下安王趙祐,手握著那張輕飄飄的紙,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難看到了極點。他感覺到,自己雖然贏了曹正淳,卻在這位素未謀面的蘇先生面前,輸得一敗涂地。
……
三月之后,江南,太湖。
春和景明,煙波浩渺,水天一色。
暖融融的春日陽光,將浩瀚的湖面照得粼粼發光,如同撒上了一層細碎的、躍動的黃金。幾只潔白的水鳥,貼著碧綠的水面,低低地飛過,發出一串清脆悅耳的鳴叫,攪動了這一池的寧靜。
湖中心,一葉小小的、有些破舊的烏篷船,正隨波蕩漾。
船頭,一個穿著粗布衣衫的青年男子,正戴著個大大的斗笠,將臉遮得嚴嚴實實,他懶洋洋地躺在一張竹制的躺椅上,手里,握著一根同樣簡陋的竹制魚竿,正在垂釣。
他的身旁,支著個小小的紅泥火爐,爐火正旺,發出“嗶剝”的輕響。爐上,溫著一壺看起來很廉價的濁酒。
另一位同樣穿著樸素布衣,卻依舊難掩其英姿颯爽之氣的女子,正坐在一旁,用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手法嫻熟地,烹著一壺從山間采來的新茶。
“喂,我說你這條大懶蟲,到底上不上鉤啊?”女子將烹好的茶,倒了一杯,遞了過去,語氣中帶著幾分嗔怪,幾分無奈,“這都快一個時辰了,連個魚星子都沒見著一個。你這魚竿上,到底掛沒掛魚餌?”
男子接過茶杯,也不急著喝,只是放在鼻端,深深地嗅了一下,臉上露出無比陶醉的表情:“急什么?釣魚,釣的,是份心境,不是那水里的魚。”
他頓了頓,將斗笠向上推了推,露出一張平凡卻又耐看的臉,嬉皮笑臉地道:“再說了,有你這位昔日的‘追風女捕’,如今的‘煮茶西施’陪著,就算在這湖上釣上一整天,一無所獲,那也是天底下最快活的樂事一樁啊。”
這兩人,正是早已在京師的喧囂中“消失”了的蘇見塵與燕飛霜。
燕飛霜聽他這般輕佻的話,那張常年冷若冰霜的俏臉,竟是微微一紅,啐了一口道:“油嘴滑舌!誰陪著你了?我只是……只是覺得此地風景不錯,順道路過罷了!”
自那日王府一別,她心中便始終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最終,竟是鬼使神差地,向六扇門總捕頭遞上了辭呈,獨自一人,背著劍,來了江南。她說不清自己是來做什么,或許,只是想看看,那個讓她敬佩、讓她震撼、又讓她“心煩”的男人,究竟,過得怎么樣。
沒想到,竟真的讓她,在這茫茫太湖之上,給遇著了。
他沒有如她想象中那般,找一處深山老林,徹底歸隱。他也沒有浪跡天涯,做一個行俠仗義的游俠。
他只是,成了一個最尋常不過的……漁夫。
一個會為了幾文錢的酒賬,與店家磨上小半天的漁夫。
一個會偷偷跑去看鎮上大姑娘們在河邊洗衣,然后被人拿著棒槌追打的、狼狽逃竄的漁夫。
一個看起來,與他當年在刑部時,別無二致的……**“貪財好色”**的俗人。
起初,燕飛-霜還很是不解,甚至有些失望。那個談笑間攪動風云、一指斷魂的英雄,怎么變成了這副模樣?
可漸漸地,她明白了。
他這“貪財”,貪的,是那漁樵耕讀之間,最是質樸的人間煙火之財。
他這“好色”,好的,是這明媚的山光水色,是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勃勃生機之色。
他并非是“避世”,而是真正地,將自己,融入了這片他早已勘破的紅塵之中。
他沒有再用偽裝,因為,他本身,便已是這紅塵的一部分。
這是一種,比任何“大俠”的豪情萬丈,都更瀟-灑,比任何“隱士”的孤高自許,都更通透的……境界。
就在兩人斗嘴之際,遠處,又有一艘裝飾得頗為華麗的畫舫,掛著紫色的風帆,如同一只美麗的蝴蝶,朝著這邊,緩緩駛來。
船頭,立著一位紫衣少女,笑靨如花,手腕上的金鈴,在風中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蘇大哥!燕姐姐!我又來給你們送好吃的啦!順便看看你們有沒有餓死在湖上!”
人未到,聲先至。
是凌紫瑛。
這位身份尊貴的魔教圣女,竟也成了這里的常客。她似乎,迷上了這種,時常駕著船,來“騷擾”一下這對“漁夫漁婦”的、有趣的游戲。
蘇見塵一見到她,立刻從躺椅上鯉魚打挺般坐了起來,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搓著手,迎了上去:“哎呀呀,是凌大善人,凌大活菩薩來了!快快快!今天又帶了什么好酒好菜?我跟你說啊,我昨天看到那鎮上的‘迎仙樓’,新出了一道菜,叫什么‘佛跳墻’,乖乖,聞著可香了,就是太貴,我這窮漁夫可吃不起……”
他那副樣子,瞬間,又變回了那個“貪財”的俗吏。
燕飛霜看著他這副沒出息的模樣,無奈地搖了搖頭,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向上勾起了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的笑意。
凌紫瑛的畫舫,很快便靠了過來。
她提著個大大的紫檀木食盒,身姿輕盈地一躍,便穩穩地落在了蘇見塵的烏篷船上。
“哼,就知道吃!”她將食盒重重地放在桌上,瞪了蘇見塵一眼,那眼神,卻帶著幾分小女兒家的嬌嗔,“給,你要的佛跳墻。還有,這壇‘梨花白’,可是本姑娘尋遍了整個江南,才找到的絕品佳釀!”
她又從懷里,取出了一樣東西,扔給了蘇見塵。
那是一份大紅的、用金線繡著日月圖案的……請柬。
“這是什么?”蘇見塵好奇地打開。
只見上面用極其遒勁的字體寫著:“茲定于下月初八,日月神教,與丐幫、武當、少林等派,于華山之巔,共商武林盟約,重訂江湖規矩,共御外辱。特邀……太湖漁夫蘇先生,蒞臨觀禮,共襄盛舉。”
落款,竟是丐幫幫主、武當掌門、少林方丈,以及……日月神教教主,聯袂署名。
蘇見塵看著這封請柬,怔住了。
他沒想到,自己在江南的那一番攪和,竟間接地,促成了這數百年未有之的正邪和談。
而他這個早已“死去”的人,這個江湖上查無此號的“漁夫”,竟也被他們,記在了心里。
“怎么樣?蘇大英雄,去不去?”凌紫瑛挑著眉,笑嘻嘻地問,眼中,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這可是名揚天下,流芳百世,讓你從一個傳說,變成一尊神像的好機會哦。”
蘇見塵看著那封沉甸甸的請柬,許久,許久。
然后,他笑了。
他搖了搖頭,隨手,便將那封足以讓任何一個江湖人為之瘋狂的、代表著無上榮耀的請柬,輕飄飄地,扔進了身旁的紅泥火爐之中。
熊熊的火焰,瞬間,便將那燙金的大字,吞噬成了灰燼。
“不去。”他拿起魚竿,重新躺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懶洋洋地道,“當英雄,太累。要死腦細胞,還要挨刀子,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遠不如……我在這里,釣釣魚,喝喝酒,看看美人,來得快活。”
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在身旁這一白一紫,兩道風華絕代、各有千秋的絕美身影上,打了個轉。
那眼神,三分欣賞,三分戲謔,還有四分,是發自內心的……滿足與安逸。
這,才是他想要的。
留三分貪財好色,貪這漁樵耕讀之財,好這山水佳人之色;
剩七分一本正經,圖個安分守己,穩度此生。
燕飛-霜與凌紫瑛,看著他這副爛泥扶不上墻的“無賴”模樣,相視一眼,竟都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笑聲,清脆,悅耳。
一個,如空谷幽蘭,在清冷中,悄然綻放出一抹暖意。
一個,如山間玫瑰,在嬌媚中,展露出了幾分真摯的英氣。
笑聲,回蕩在浩渺的太湖之上,驚起了一灘鷗鷺,也攪亂了一池的春水。
蘇見塵的魚竿,忽然,猛地一沉!
“哎喲!上鉤了!上鉤了!好大的魚!”
他一個激靈,手忙腳-亂地,開始收線。
烏篷船上,頓時,又是一陣手忙腳亂的、充滿著人間煙火氣的……雞飛狗跳。
遠處的夕陽,正緩緩落下,將天邊的云彩,染成了絢爛的橘紅色。
湖光,山色,漁船,炊煙。
還有那,一個男人,與兩個女人的……笑語歡聲。
構成了一幅,最是尋常,卻又最是動人的……江南畫卷。
江湖之上,再無“鐵筆御史之子”蘇見塵。
有的,只是太湖之上,一個有些貪財,有些好色,卻活得比誰都更通透,比誰都更自在的……逍遙漁夫。
而他的傳奇,或許已經結束。
但他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正是:
十年藏鋒混俗塵,談笑翻覆定乾坤。
一朝功成仇亦盡,拂衣歸去作凡人。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