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一信驚破江南夢,雙姝遙望太湖風。
從此芳心各有系,都為那個局中翁。
夜色下的太湖,并未因“聽雨小筑”內的一場鬧劇而有半分改變。湖水依舊深沉,拍打著岸邊的礁石,發出千百年來不變的、沉悶而有節律的濤聲。只是那空氣中,除了水汽的濕潤,確實多了一絲血腥,一絲騷動,還有一絲……令人作嘔的、久久不散的泔水酸臭。
七星樓此刻已是亂成了一鍋沸粥。
“人呢?!一個大活人,中了劇毒,還能在你們眼皮子底下飛了不成?!”
陸晴川,這位白天還意氣風發、以江南武林盟主自居的七星樓主,此刻早已沒了那份從容。他臉色鐵青,對著那幾個負責監視蘇見塵的管事與客卿,發出了野獸般的低吼。
那幾人噤若寒蟬,面面相覷,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一個好端端的“人質”,就這么在一桶餿水里離奇失蹤,這事說出去,簡直是江湖上最大的笑話。他們搜遍了后廚的每一個角落,甚至把那堆惡臭的垃圾翻了個底朝天,除了找到幾只被熏死的蒼蠅,連蘇見塵的一根頭發絲都沒見著。
更讓他們心驚的是,自蘇見塵那聲“酒里有毒”的嘶吼之后,整個聽雨小筑內的氣氛,已然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些本已醉倒的各派豪杰,此刻也都被驚醒。雖被七星樓弟子強行“安撫”在客房之內,但懷疑的種子,已然種下。尤其是與日月神教素有仇怨的幾個門派,更是認定了是魔教妖人在酒中下毒,意圖不軌,在房內鼓噪不休。
陸晴川心中焦躁如焚。他知道,自己精心布置的棋局,因為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刑部小吏,出現了一道致命的裂痕。
而在重重紛亂之外,一處臨湖的棧橋上,六扇門“追風女捕”燕飛霜,卻如一尊冰雕般,靜靜佇立。
她銀甲未卸,夜風吹拂著她束起的長發,幾縷發絲貼在她光潔的額角,襯得她那雙鳳目愈發深邃。她沒有去看七星樓內的混亂,而是將目光投向了茫茫的湖面。那里,墨色的水與墨色的天連成一片,分不清界限,正如她此刻的心境,一片混沌,卻又有一點星火,正試圖要照亮這片迷茫。
半個時辰前,丐幫的傳功長老吳用之,那位在混戰中幾乎喪命于七星樓主手下的前輩,避開眾人耳目,將她悄悄引至一旁。
老人家氣息尚弱,一雙飽經風霜的眼睛里,卻透著一股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銳利與凝重。
“燕捕頭,”吳長老壓低了聲音,神情肅穆,“老朽收到一封密信。信中所言,駭人聽聞。若非信中附有七星樓與東廠的部分賬目副本作為佐證,老朽斷然不敢相信。”
燕飛霜心中一凜,躬身道:“長老但說無妨。”
吳長老緩緩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絲帛,遞了過去:“你先看看這個。”
燕飛霜接過,在月光下展開。那是一份謄抄件,字跡工整,筆力沉穩,正是她熟悉的、刑部卷宗房內那種標準的館閣體。信的內容,正是陸晴川勾結東廠,意圖借武林大會之名,坑殺江南群雄,再嫁禍于日月神教的全部毒計!
這內容,與她此行暗中查訪所得的蛛絲馬跡,竟是驚人地吻合!
“這封信……”燕飛霜的聲音有些干澀。
“信是經由我幫最隱秘的‘百蟲秘語’傳遞而來,神不知鬼不覺。”吳長老沉聲道,“送出這訊息的,是潛伏在聽雨小筑外圍的一名跛足小叫花。據他所言,黃昏時分,他在后門亂石堆中打盹,忽有一只受過秘訓的‘地龍蟲’,從假山方向爬來,帶來了這封救命的密信。而那訊息的源頭……”
吳長老頓了頓,眼中流露出一種近乎敬畏的神色,“據蟲兒傳遞的氣息追溯,似乎……正來自于那位被日月神教圣女帶來的、醉倒在假山旁的……刑部書辦。”
轟!
這幾個字,仿佛一道九天驚雷,在燕飛霜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是……是他?
那個貪財好色、唯唯諾諾、斤斤計較、渾身沾滿市儈氣息的蘇見塵?
那個在秦淮河畔為了一錢銀子與酒保爭執,在衙門里見了上司便點頭哈腰,在她面前裝出一副窩囊相索要“湯藥費”的……草包?!
一幕幕畫面,如走馬燈般在她眼前飛速閃過:
大運河的官船上,水匪來襲,他“不小心”踢翻的茶壺,恰好滑倒了為首的匪徒;
揚州城的窄巷中,東廠番子圍堵,他“慌不擇路”撞翻的面粉擔子,正好迷了所有人的眼;
瘦西湖的畫舫上,凌紫瑛琴音暗藏殺機,他只顧吃菜喝酒,那醇酒的揮發,卻鬼使神差般地亂了音波內勁;
還有今日,那顆精準無比的彈弓石子,那記看似瞎貓碰上死耗子,卻一招廢掉陸晴川武功的“驚慌一指”……
最后,便是那一場驚世駭俗的“泔水遁”!
所有的“巧合”,所有的“無能”,所有的“茫然無措”,在這一刻,被這封密信串聯成了一條完整而清晰的線!
原來,那些她鄙夷至極的丑態,竟是他手中最鋒利的劍鞘,用以掩藏那絕世的鋒芒!
原來,那份看似懦弱的貪生怕死,竟是他算計天下的棋盤,將所有人都蒙在鼓里!
他以整個江南武林為局,以正邪兩派為子,以朝廷與江湖的滔天巨浪為棋秤,而他自己,卻始終藏身于最卑微、最不起眼的塵埃里,做一個冷眼旁觀的執棋人!
這……這是何等的心智!何等的城府!何等的……孤獨!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混雜著震撼、羞愧、還有一絲絲莫名的心疼,狠狠地撞擊著燕飛霜的心房。她自詡為六扇門百年不遇的奇才,眼高于頂,何曾將天下男子放在眼中?可今日方知,自己在這位“俗吏”面前,是何等的……幼稚可笑。
她的鄙夷,在人家眼中,恐怕不過是一場無傷大雅的鬧劇,甚至,是他這盤大棋中,早已算計在內的一環!
欽佩!
是的,是發自內心的、不摻任何雜質的欽佩!
這份敬佩,不僅僅是對他那神鬼莫測的智計,更是對他那份十年如一日、將自己活成另一個人的……隱忍。
一個能將自己活成一道影子的男人,他的心中,該藏著何等深沉的故事?他那雙看似渾濁無神的眼中,又該看過多少世態炎涼、人心鬼蜮?
“我明白了……”燕飛霜緩緩合上雙眼,再睜開時,眸中的迷茫已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與堅定,“多謝長老坦言。”
說罷,她轉身便走,她要去尋他。這一次,不是為了盤問,不是為了緝拿,而是為了……看清。她想看看,當那層偽裝褪去之后,那個真實的蘇見塵,究竟是怎樣的一副模樣。
然而,她失望了。她以六扇門的身份,幾乎將七星樓周邊翻了個底朝天,卻連他的一絲蹤跡都未能發現。他就像一滴墨,滴入了深夜的湖水,無影無蹤,無跡可尋。
正當燕飛霜立于棧橋之上,心中悵然若失之際,一個清脆中帶著三分慵懶、七分戲謔的女子聲音,從她身后不遠處的柳蔭下,幽幽傳來。
“咯咯……燕大捕頭,是在找你家衙門里那只,會打洞的‘錢袋耗子’么?”
燕飛霜霍然回首。
月光如水,柳絲如煙。一襲紫衣的魔教圣女凌紫瑛,正斜倚在一棵老柳樹上,懷中抱著她那柄形如彎月的短劍。她臉上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一雙會說話的眸子,在月色下流光溢彩,仿佛能勾走人的魂魄。
“圣女此話何意?”燕飛霜鳳目微寒,冷冷地回了一句。對于這個妖女,她向來沒什么好感。
“沒什么意思呀。”凌紫瑛邁著貓一般輕盈的步子,緩緩踱了過來。她身上帶著一股奇特的異香,不似尋常花香,反而像是什么罕見的草藥,清冽中帶著一絲絲的魅惑。
她走到燕飛霜身側,與她并肩而立,同樣望向那黑沉沉的湖面,悠悠道:“我只是覺得奇怪,像燕捕頭這等公務繁忙的大人物,不去處理樓里那攤子爛事,卻在這兒吹冷風,莫不是……丟了什么心愛之物?”
她特意在“心愛之物”四字上,加重了語氣。
燕飛霜如何聽不出她話中的調侃之意,俏臉一沉,正欲反駁。
凌紫瑛卻不給她機會,自顧自地說道:“說起來,我呀,也丟了件東西。一件有趣的玩意兒。他呢,見了錢就走不動道,見了漂亮姑娘就挪不開眼,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銅臭味。可偏偏呢,他的腦子,比誰都好使;他的心,比誰都藏得深。你說,這么一個矛盾又好玩的人不見了,本圣女心里……還真有那么點兒空落落的呢。”
她的話,如同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燕飛霜強撐的鎮定。
她也知道了!
燕飛霜心中再震。轉念一想,以這妖女的聰明,蘇見塵既然將那幅暗藏玄機的地圖給了她,她又怎會看不出其中的端倪?
只是,自己是朝廷命官,她是魔教妖女,此刻,竟會因為同一個男人,站在這同一座棧橋上,分享著同一種……找不到人的懊惱。這感覺,當真是荒謬絕倫。
“哼,我不知你在說誰。”燕飛霜嘴硬道,語氣卻不自覺地弱了幾分。
“還裝?”凌紫瑛忽然湊近了些,那張美得令人窒息的臉龐,幾乎要貼上燕飛霜的臉頰。她壓低了聲音,吐氣如蘭,帶著一絲戲謔,“燕大捕頭,你可真是……口是心非啊。你瞧瞧你,嘴上說著不知,這手,卻把劍柄捏得咯吱作響。怎么?是怕我找到他,把他搶了去?”
“你……!”燕飛霜又羞又惱,猛地退后一步,與她拉開距離,厲聲斥道:“胡言亂語!我找他,是為查案!他身負重案嫌疑,如今畏罪潛逃,我身為六扇門捕頭,自當將他緝拿歸案!”
“查案?緝拿歸案?”凌紫瑛聞言,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竟是撫掌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亂顫。
“咯咯咯……哎喲,笑死我了……燕捕頭,你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更騙不了你自己的心。他若是尋常的嫌犯,你會在這里,露出這般……既佩服,又懊惱,還帶著一絲……迷惘的神情?”
凌紫瑛的眼光何其毒辣,竟將燕飛霜此刻復雜的心緒,剖析得一清二楚!
燕飛霜的臉,霎時漲得通紅,一半是氣的,一半是……被說中心事的窘迫。她平生斷案無數,審訊過的江洋大盜不知凡幾,何曾有過今日這般,被人三言兩語,逼得節節敗退,手足無措?
“你這妖女……!”她咬碎銀牙,只迸出這四個字。
“妖女就妖女吧。”凌紫瑛收了笑,神色也變得正經了些許,只是那眼中的玩味,卻絲毫未減,“燕捕頭,你我打開天窗說亮話。那個姓蘇的小滑頭,把我日月神教當槍使,把你們六扇門當盾牌用,順手還賣了丐幫和那群道貌岸然的所謂‘正道’一個人情。最后,自己個兒在攪起漫天風雨之后,屁股一拍,溜之大吉。這份手段,這份心性,你不覺得……很有趣么?”
燕飛霜聽她稱蘇見塵為“小滑頭”,心中竟生出一絲不悅,脫口而出:“他此舉,乃是為揭穿東廠陰謀,挽救江南武林于危難,是大義!何來‘滑頭’一說!”
此言一出,她自己都愣住了。自己……竟然在為一個相識不久、且一直被自己鄙視的男人,向他的“敵人”辯解?
“喲喲喲,這就護上了?”凌紫瑛眼中的笑意更濃了,她繞著燕飛霜,不緊不慢地走了一圈,像是在欣賞一件稀世珍品。
“燕捕頭,你完了。”她停下腳步,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你這顆鐵打的、比你的捕頭令牌還硬的心,怕是要……生銹嘍。”
她伸出一根玉蔥般的手指,輕輕一點燕飛霜胸前的銀甲,然后又道:“不過呢,你護著他,我也沒說要殺他。本圣女只是覺得,這般有趣的人,若是不找出來,好好地……‘聊一聊’,豈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她將“聊一聊”三個字,說得是百轉千回,意味深長。
“如何?”她媚眼如絲,拋出了自己的提議,“你我合作,一同找他。你用你官府的文書,我用我圣教的眼線。我就不信,這江南地界,還能藏住一個不想被我們找到的人?”
“與你合作?”燕飛霜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這簡直是與虎謀皮!
“怎么?怕我吃了你?還是……怕我先找到他,對他做些什么……讓你不高興的事情呀?”凌紫瑛的笑容里,充滿了赤裸裸的挑釁。
這句話,像是一根火柴,徹底點燃了燕飛霜心中的那點驕傲與……她不愿承認的占有欲。
是啊,她怕。她怕這個行事百無禁忌的妖女,真的先找到了他。以她的手段,天知道會把蘇見塵怎么樣。雖然她也知道蘇見塵絕非易與之輩,但……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卻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最終,那份想要弄清一切的執念,壓倒了所謂的正邪之分。
“好。”燕飛霜從牙縫里,艱難地擠出了這個字,面色依舊冷若冰霜,“我答應你。但你記住,找到他后,一切按我六扇門的規矩來。你若敢胡作非為……”
“一言為定!”凌紫瑛不等她說完,便干脆利落地拍了拍手,眼中閃過一絲得逞的狡黠,“就怕到時候,是你這鐵面捕頭,比我這魔教妖女,更不講‘規矩’哦。”
說罷,她再不逗留,身形一晃,如一縷輕煙,飄然遠去,只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在湖邊的晚風里,若隱若現。
燕飛霜獨自立在棧橋上,手,依舊死死地攥著劍柄。月光灑在她的銀甲上,泛著清冷的光。她望著那茫茫的湖面,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種無力的感覺。
這個名為蘇見塵的男人,他到底是誰?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從今夜起,這江南的江湖,怕是要因為尋找他,而再起波瀾了。
而此刻,在距離太湖數十里外,一座名為“吳門鎮”的小小碼頭上。
一間搭著油布棚子的簡陋茶寮里,一個身穿半舊青衫的瘦削男子,正蹺著二郎腿,就著一碟咸水花生,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一碗兩文錢的粗茶。
茶寮里,人聲嘈雜。一個走方郎中,正唾沫橫飛地,向周圍的腳夫、船工們,吹噓著他從太湖那邊聽來的“獨家秘聞”。
“……你們是沒瞧見吶!那叫一個驚天動地!說是七星樓的陸樓主,本是好心宴請天下英雄,哪知道,那魔教妖人,在酒里下了毒!危急關頭,有一位不知名的神秘大俠,從天而降,一招‘飛仙指’,就把那魔教一個重要人物給……點成重傷,然后抱著他就跳湖跑啦!救了滿樓的英雄好漢!”
這故事,傳到這里,已是面目全非。
蘇見塵聽得津津有味,還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對鄰桌的船工道:“這位大俠,當真是義薄云天!義薄云天吶!”
他眼神里,依舊是那三分茫然,七分市儈,仿佛在聽著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遙遠的故事。
只是,當他端起那碗粗茶,送到嘴邊時,那雙被茶碗遮住的眼睛深處,卻閃過了一絲哭笑不得的、淡淡的笑意。
江湖……
這江湖,可真是有趣。
他將那苦澀的茶水一飲而盡,只覺得,比在京師喝的任何一次花酒,都要來得……有滋有味。
正是:
風定湖心波未息,俠女神魔意難平。
閑客茶寮聽過往,誰知局中是此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