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方舟的沉默中，三輛車很快就從富人區(qū)來到了城西貧民區(qū)。

車輛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停在距離義診位置還有相當(dāng)一段距離的一處高地上。

這里視野開闊，可以清晰地俯瞰下方那片如同巨大瘡疤般的貧民窟，以及那艘懸浮在棚戶區(qū)上空的銀色飛舟。

飛舟造型古樸，線條流暢，通體閃爍著柔和的銀光。

與下方污穢、擁擠、散發(fā)著奇怪味道的環(huán)境形成先鮮明對比。

陸方舟一眼就認出，這是玄羽傳道方舟。

飛舟下方，有著一張方桌，方桌后面坐著一個年輕男子，正在為面前的病人檢察著病情。

他背后是一面巨大的柜子，每個抽屜上都貼著各色的藥物標簽。

在年輕男子的面前，一條蜿蜒曲折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

隊伍中的人，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眼神麻木中帶著一絲卑微的期盼。

一側(cè)的空地上，十名身著素白紗裙、身姿窈窕的女子正忙碌著。

她們有的在分發(fā)小包藥粉，有的在為跟前的人清理傷口，動作輕柔，神情專注。

采訪組的車輛停在了高地邊緣后，王寧率先跳下車，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個黃銅單筒望遠鏡，熟練地架設(shè)起來。

攝影師王師傅則指揮著燈光老張和道具組的阿強阿力，開始從車輛上卸下各種裝備。

如沉重的木殼相機、三角架、煤氣燈架、反光傘等等，東西齊全，顯得十分專業(yè)。

陸方舟看著王寧開始觀察對方，他眉頭緊鎖。

忍不住開口問道：“王助理，我們....就停在這兒看？不去直接采訪嗎？”

他指了指遠處的飛舟：“既然是采訪，不是應(yīng)該直接過去，亮明身份，跟那位醫(yī)者或者其他管事的人溝通一下，問問他們能不能接受采訪？那些問題可以詢問？然后再開始拍攝記錄嗎？這樣應(yīng)該比較....禮貌和正規(guī)。”

王寧放下望遠鏡，轉(zhuǎn)過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陸先生，”他耐心解釋道，“您說的那種，只適合報業(yè)內(nèi)部的官方場合，或者確定是收了錢，針對那些需要正面宣傳的對象。”

他指了指遠處的飛舟和人群。

“像這種來歷不明、動機可疑的義診活動，又沒有給我們錢，我們星辰報業(yè)的做法是....先觀察，再定性，最后....放大。”

“啊？”陸方舟不解。

王寧重新拿起望遠鏡，一邊觀察一邊解釋，“觀察他們的可疑之處，觀察那些可以被我們利用的點，然后寫出一篇引爆讀者眼球的文章，獲得海量的關(guān)注。”

“比如....”他指著飛舟下方一個正在接受診脈的年輕女性，“你看那個女性，在被義診男醫(yī)檢查病情時，表情痛苦....嗯，疑似利用職業(yè)方便進行猥褻。”

“還有...男醫(yī)的隊伍里都是女性，疑似男醫(yī)以病情脅迫家屬，出賣自家漂亮女兒。”

王寧一邊觀察，一邊語速飛快地對著旁邊的收音小李下達指令。

小李則拿著筆記本和鉛筆，飛快地記錄著王寧的觀察發(fā)現(xiàn)，筆下生風(fēng)。

陸方舟聽得目瞪口呆。

“這....這不是....瞎編嗎？”他忍不住脫口而出。

“人家明明是在做好事，免費給窮人看病送藥，你們....你們怎么能這樣憑空猜測，然后還打算以這些內(nèi)容登報？”

王寧放下望遠鏡，冷冷地瞥了陸方舟一眼：“陸先生，請注意您的措辭，這不是瞎編，這是對新聞內(nèi)容的敏感度和對不合理情節(jié)的合理推測。”

“我們星辰報業(yè)，追求的是新聞的沖擊力和話題性。一個平平無奇的好人好事，誰愛看？讀者要的是....爆點、是沖突、是內(nèi)幕。”

“我們只需要在報道中，巧妙地運用一些措辭技巧，就能把一件看似平常的事情，寫得....引人入勝。”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得意：

“比如，多用疑似、可能、不排除、據(jù)現(xiàn)場觀察、有群眾反映這樣的詞，少用或者不用肯定句。”

“比如，描述人物時，不要用真名，用某男性醫(yī)生、白衣女修甲、排隊婦女乙這樣的代稱。”

“消息來源，就說是知情人士透露、現(xiàn)場目擊者稱。”

“這樣寫出來的報道....”王寧推了推眼鏡，鏡片閃過一抹得意，“通篇沒有一句是明確指控，但字里行間，都在引導(dǎo)讀者往他們感興趣的方向去想，讓他們自己腦補，自己猜疑。”

“這叫....留白的藝術(shù)，懂嗎？”

陸方舟聽得脊背發(fā)涼。

這是哪門子的藝術(shù)？

這分明是....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陸方舟完全可以想象，有多少人已經(jīng)在這些筆桿子下面，從好人變成了壞人。

“可是....”陸方舟忍不住問道，“你們以往都這樣寫，被報道的人看到了不會來找麻煩嗎？他們要是告你們誹謗....”

“告？”王寧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嗤笑一聲，“拿什么告？拜托，這個世界哪有能管得了我們的官府？再說了，我們哪句話是肯定的？哪句話是指名道姓的？我們說的都是代號，他們憑什么對號入座？莫非心虛？”

他語氣轉(zhuǎn)冷，帶著一絲威脅的意味：

“再說了....星辰報業(yè)，家大業(yè)大，背后站著的是戴氏家族。”

“就算真有不長眼的敢來鬧事....安保部門是吃素的嗎？”

陸方舟看著王寧那副理所當(dāng)然、甚至帶著一絲不屑的表情，再看看周圍那些已經(jīng)開始架設(shè)相機、調(diào)試燈光、準備道具的同事，心中充滿了無力感。

他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個巨大的、精心編織的謊言漩渦里，而這些人，都是熟練的織網(wǎng)者。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翻騰，不再說話。

王寧見陸方舟沉默下來，以為他終于開竅了，滿意地點點頭。

“陸先生，您就安心待著，待會兒需要您出鏡的時候，您按照自己想法問就行了，需要什么內(nèi)容，我們編輯部知道自己剪裁拼湊，只要他多說話，我們保管什么名目都能給他安排上。”

聽到王寧的話，他看著遠處飛舟上那些忙碌的白衣身影，看著下方那些排著長隊、眼中帶著卑微希望的貧民。

又看了看身邊這群磨刀霍霍、準備制造新聞的專業(yè)人士，只覺得一陣反胃。

他默默地轉(zhuǎn)過身，朝著高地之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