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霜在礦道壁蔓延如尸斑。
陳山用牙撕開最后半塊粘豆包,混著雪水嚼成糊狀,指腹撬開蒼耳緊咬的牙關(guān)。幼虎的吞咽反射已然消失,糊狀物從嘴角溢出,在凍硬的皮毛上凝成黃痂。電臺殘骸散落腳邊,被塌方的巨石砸成扭曲的金屬疙瘩,唯有發(fā)報鍵的銅鈕在油燈光下幽微反光——方才就是它引來了山本部隊的炮擊。
“咽下去...”陳山將前額抵住蒼耳冰涼的鼻尖,幼虎胸腔的起伏微弱如風(fēng)中殘燭。三天前趙鐵騮灌下的解毒藥粉延緩了氰化鉀的致命性,卻摧垮了這小獸的肝腎。油燈爆出噼啪輕響,火光搖曳中,洞壁的冰棱映出無數(shù)顫抖的重影。
嗚嗡——
詭異的震動從地底傳來,陳山耳膜針刺般劇痛。懷里的蒼耳突然抽搐,琥珀色瞳孔驟縮成針尖!陳山撲向礦道拐角,只見深處泄出慘綠幽光,腐臭的杏仁味濃烈到灼燒氣管。
毒氣!
陳山撕下襯衣浸透雪水掩住口鼻,抱起蒼耳沖向通風(fēng)井。塌方的碎石堵死了大半井口,他發(fā)瘋般扒開凍土,指甲翻裂處滲出的血珠瞬間凝成冰粒。綠霧如活物般從礦道涌來,觸及的巖壁滋啦作響,騰起嗆人的白煙。
蒼耳突然掙出懷抱。幼虎瘸著后腿撲向井壁某處,焦黑的尾巴狂躁地抽打巖縫。陳山撲過去摳挖,凍土下赫然露出銹蝕的鐵環(huán)!用力拉扯的瞬間,頭頂積雪轟然塌落,冰涼的空氣倒灌而入——是廢棄的通風(fēng)豎井!
陳山摟緊蒼耳墜入豎井。井壁的冰層刮得皮開肉綻,落地時脛骨傳來鉆心劇痛。油燈在翻滾中熄滅,絕對的黑暗里,唯有蒼耳滾燙的鼻息噴在他頸側(cè)。
磷火般的綠光從頭頂井口滲入。
陳山拖著傷腿摸黑前行,指尖觸到冰冷的鐵軌。這里竟是條隱藏支線礦道!空氣彌漫著陳年硝石與尸骸混合的怪味,軌道間散落著幾具礦工骸骨,昭和制式的礦燈滾在頭骨旁,燈罩上刻著“7-516”。
前方傳來流水聲。
暗河畔堆著數(shù)十個墨綠鋼瓶,瓶身骷髏標(biāo)志下印著日文“イペリット”。陳山胃袋翻絞——趙鐵騮說過,這是芥子氣的日本代號!鋼瓶簇擁著一臺履帶式機械,鐵罐頂部的青銅閥門連著膠皮管,像只趴伏的金屬蜘蛛。
“移動式毒氣灌裝站...”陳山齒縫發(fā)冷。山本部隊竟在礦洞制造毒氣彈!
蒼耳突然發(fā)出低吼。幼虎掙脫懷抱撲向暗河,前爪瘋狂拍打水面。陳山涉水抱起它,卻發(fā)現(xiàn)蒼耳緊盯的并非河水——對岸巖壁有道新鮮的鑿痕,碎石灰下壓著半片靛藍布條!
是趙鐵騮的綁腿!
陳山蹚過齊腰深的冰水。鑿痕延伸至巖壁高處,被松動的石塊刻意遮掩。撬開石塊的剎那,他呼吸驟停:凹洞里蜷著個血人!翻卷的皮襖下露出森白肋骨,右臂斷茬處用燒焦的布條死死扎緊,潰爛的傷口爬滿蛆蟲。
“趙叔!”陳山的聲音劈裂在喉嚨里。
趙鐵騮的眼皮顫動許久才撐開,瞳孔渾濁如蒙灰的琉璃:“...虎崽子...還喘氣么...”
陳山將蒼耳貼向他完好的左臂。幼虎的舌尖舔舐著潰爛的傷口,喉間發(fā)出幼貓般的哀鳴。
“得炸了這鬼地方...”趙鐵騮用下巴指向毒氣罐,“山本...用火車運毒氣彈...明晚子時...”他劇烈咳嗽起來,粉紅血沫濺在陳山腕上,“金礦連通...奉天鐵路支線...”
陳山翻出日軍斥候的地圖。野狼峪北坡的金礦支線,果然與三十里外的奉天鐵路橋相連!山本大雄要用毒氣列車血洗抗聯(lián)控制區(qū)!
趙鐵騮的左臂突然暴起青筋。他摳住陳山衣領(lǐng),指甲深陷皮肉:“聽好...毒氣罐...用礦車推上鐵軌...撞火車...”
“礦車早銹死了!”
“暗河...”趙鐵騮的瞳孔開始渙散,“水閘...開閘放水...沖走毒氣罐...”他猛地抽搐,斷臂處的膿血浸透陳山膝蓋,“電臺...呼叫楊司令...炸橋...”
懷里的蒼耳驟然僵直。幼虎的瞳孔徹底擴散,爪尖在陳山手臂劃出淺痕,便軟軟垂落。
“蒼耳!”陳山撕心裂肺的吼聲在礦洞激蕩。
趙鐵騮的殘掌卻按住幼虎胸膛:“虎心...暖著...”他撕開蒼耳腹部的皮毛,露出隨呼吸微弱起伏的肋骨,“貼...貼你心口...用體溫暖...”
冰水浸透骨髓。陳山將蒼耳塞進皮襖,幼虎冰涼的鼻尖抵著他搏動的心口。趙鐵騮從齒間扯出根皮繩,末端拴著枚黃銅鑰匙:“水閘...在毒氣站后面...”
鑰匙插入陳山掌心時,殘存的血溫灼燙如烙鐵。
日軍的皮靴聲從豎井傳來!
陳山將趙鐵騮藏回凹洞,用毒氣罐擋住縫隙。他抓起銹蝕的礦鎬伏在暗河巖后,只見四名日軍斥候順繩索滑落。鋼盔的探照燈掃過毒氣罐,領(lǐng)頭曹長的獰笑在洞壁回蕩:
“支那豬肯定凍成冰坨了!”
陳山屏息計算距離。當(dāng)最后一名日軍踏上河岸時,他揮鎬砸向巖壁的支撐木!早已腐朽的梁柱應(yīng)聲斷裂,懸掛在洞頂?shù)牡V車轟然墜落——
轟隆!
裝滿毒氣罐的礦車將兩名日軍碾成肉泥!陳山趁機擲出礦鎬,鎬尖貫入第三名日軍眼眶。領(lǐng)頭曹長翻滾躲過,王八盒子連發(fā)三彈!陳山肩頭爆開血花,踉蹌栽進暗河。
冰水嗆入肺腑的剎那,他看見曹長的槍口瞄準(zhǔn)水面——
金影破水而出!
蒼耳竟蘇醒過來,幼虎濕透的身軀如離弦之箭,利爪摳進曹長咽喉!一人一虎翻滾著撞向毒氣罐,鋼瓶傾倒的巨響中,蒼耳被曹長甩飛砸向巖壁。
“蒼耳!”陳山掙扎爬起。
曹長抹著頸血獰笑,軍靴踏住幼虎脊背:“剝了你的皮...”
陳山摸向腰間——觸到趙鐵騮的伐木斧!他全力擲出短斧,斧刃旋轉(zhuǎn)著劈開風(fēng)雪,咔嚓斬入曹長鎖骨!日軍慘嚎著倒退,絆倒在泄漏的毒氣罐上。淡黃煙霧嘶嘶噴涌,曹長的臉?biāo)查g鼓起紫紅水泡,眼球在膿液中融化!
陳山抱起昏迷的蒼耳沖向水閘。鐵門鎖孔積滿冰碴,黃銅鑰匙轉(zhuǎn)動時發(fā)出刺耳呻吟。當(dāng)他用盡全身力氣扳動閘輪,暗河上游傳來巨龍?zhí)K醒般的咆哮!
洪水裹挾冰凌奔騰而下。
毒氣罐如玩具般被巨浪卷走,鋼瓶碰撞的轟鳴在礦道激蕩。陳山緊抱蒼耳攀上巖架,混黃的浪頭撲打腳底,將日軍的殘骸吞沒。
油盡燈枯時,他聽見懷里的幼虎發(fā)出微弱的呼嚕聲。
風(fēng)雪暫歇的黎明,陳山站在奉天鐵路橋的桁架上。
趙鐵騮的伐木斧卡進鋼軌接縫,斧刃拴著浸透火油的綁腿布。懷里蒼耳的體溫熨帖著心口,幼虎尾根的傷口已結(jié)出嫩紅新肉。
橋下冰河傳來馬達聲。
三輛日軍卡車護著鐵甲列車駛上橋面,車頂?shù)亩練夤拊诔抗庵蟹褐谰G。當(dāng)車頭即將碾過伐木斧的瞬間,陳山扣動莫辛納甘的扳機——
子彈精準(zhǔn)命中火油布!
烈焰騰起的剎那,蒼耳發(fā)出穿云裂石的虎嘯。
斧刃在烈火中燒得通紅,卡死了驅(qū)動輪!鐵甲列車如受傷的巨獸嘶鳴脫軌,車頭猛撞向橋墩。毒氣罐在擠壓中轟然爆裂,芥子氣濃煙與晨霧交融成死亡的霓虹。
陳山最后望了一眼野狼峪方向,將蒼耳裹進皮襖躍入冰河。
下游的蘆葦蕩里,兩艘抗聯(lián)的樺皮船正破冰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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