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跟個漏了底的墨缸似的,黑沉得嚇人。潑了一天一夜的雨總算消停了,但那濕氣,又冷又沉,混著濃得化不開的灰白瘴霧,裹在身上像是披了層冰冷的濕棉被,寒氣一個勁往骨頭縫里鉆。地上爛泥被凍得梆硬,踩下去都硌腳。
蕭燃現在就跟個破麻袋沒什么區別,被蕭燼那硬梆梆的肩膀頭子硌著肚子,整個人被扛沙包似的扛在肩上。他臉朝下,腦袋隨著蕭燼走路的步子一下一下地晃悠,每次磕到那又厚又涼的皮甲肩頭,腦門子就嗡嗡響。渾身上下沒一處是自己的,右腿那塊新烙下的毒疤硬得像塊嵌在肉里的鐵餅子,又冷又沉,針扎似的陰毒疼勁兒一點沒消停。更可怕的是胸口那塊,悶得跟壓了座冰山似的,喘氣都像抽拉破風箱,嘶啦嘶啦響,一股子帶著鐵銹味的血腥氣老在喉嚨眼兒里堵著,又腥又甜。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抽干了,就剩下耳朵還湊合能聽點響動。
呼呼的冷風擦著耳邊刮過。
喀嚓。
咕嘰。
蕭燼那沉重的靴子踩在凍硬了的爛泥殼子上,腳底下不是清脆的冰裂聲,就是濕泥被擠破的黏糊動靜。一步一個沉甸甸的印子。扛著這么大個活人,走在這被濃霧埋了的荒坡上,那家伙連喘都不帶多喘一口,腳步穩得跟釘進地里的樁子。
“……放……”蕭燃喉嚨動了動,就想吐出個“下來”,可聲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直接就被蕭燼走動帶起的風聲給吞了。
算了。他自暴自棄地把臉往那皮甲上埋了埋。起碼離地上了,不用再吃泥巴喝涼風。那要命的陰冷刺疼還在骨頭縫里鉆,胸口的“冰山”死死壓著,連想罵人的勁兒都被抽空了。
呼……呼……砰……啪啦……
腳步聲里突然混進來點別的聲兒。很細微,但在這凍僵了一樣的死寂荒坡上,聽得格外清楚。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濕泥地里往前蹭。
那聲音緊貼著地皮,滑溜溜的,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別扭勁兒。不是人走路,倒像是一條沒腳的大長蛇,慢悠悠地貼著凍硬的泥殼子在往前溜。一下……一下……不遠不近,隔個十息八息,就響那么兩聲,穩穩地綴在后面。
蕭燃眼皮狠狠跳了一下。什么東西?
前面的腳步猛地停了!
蕭燃只覺得托著自己腿彎的那條胳膊,肌肉瞬間繃得像塊凍鐵!勒得他腿肚子生疼!
濃霧彌漫,能見度頂多兩丈出頭。蕭燼扛著他站在那兒,像尊凍進土里的鐵塔。死寂。只有濃得化不開的濕冷空氣和那片無聲涌動的灰白。
蕭燼沒回頭,也沒放下人。但蕭燃能感覺到,一股子針扎似的寒意正從前頭這人的后脊梁骨上往外滲。
“……滾出來。”蕭燼的聲音低沉平緩,像塊淬過冰的石頭在泥地上滾過,沒有一丁點火氣,可字字都帶著股能把人骨頭凍裂開的冷勁兒。“藏頭露尾,連條陰溝里的爬蟲都不如。”
死寂被拉長了一息。
兩息。
噗嗤。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靴子踩破一片爛樹葉子似的細響,在前方右側、一塊半人高的風蝕巖后面傳來。
緊接著,那一直如影隨形的“嗤溜…嗤溜…”聲,像是被什么突然掐斷了,徹底消失。
蕭燃的心猛地被吊到了嗓子眼。
“眼力……倒是不錯嘛。”一個脆亮又帶著點似笑非笑尾音的陌生女聲驟然響起,打破了濃霧帶來的窒息沉寂。
那聲音透著點清甜勁,但話里話外卻透著股子刀尖舔血的涼意。隨著聲音落地,那道灰撲撲的人影從巖石后邊滑了出來。
來人個子不高,身形裹在一件顏色幾乎和濃霧融為一體的灰棕色連帽皮靠里,連個袖口褲腿都沒露出來,裹得那叫一個嚴實。皮靠裁剪得倒是極其貼身,勾勒出細窄卻蘊含力量的腰身曲線。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兒被兜帽的濃重陰影遮得七七八八,只瞧得見小半截下巴尖兒,線條利落干凈,帶著點常年奔波留下的風吹日曬痕跡。
最扎眼的是她臉上扣著半張面具,材質瞅著像某種暗青色的細密鱗皮,透著股子冷冰冰的妖異反光。面具只遮住下半張臉,露出上面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純粹得能反光的黑色眼眸!沒有眼白!如同兩滴凝固的墨汁!又像是打磨過火的墨玉珠子!此刻正透過兜帽的陰影,清晰地映著這邊的火光(如果蕭燼有打火的話)!那目光先是極快地掃過蕭燼繃緊的后背、肩頭那猙獰的傷、懸在他腰側那把坑坑洼洼的破鐵劍柄……如同探路的蛛絲般迅速游移了一遍。
隨后!那兩束墨玉珠似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稀罕獵物似的,瞬間釘死了蕭燼肩上那個被硌得半死不活、臉朝下掛著的人影——蕭燃!
那目光里帶著審視、好奇……最深處還藏著一絲連蕭燃這混沌腦子都能本能感受到的——異乎尋常的、帶著強烈占有意味的熾熱!
“嗯哼……”女聲里那點戲謔的笑意更濃了,慢悠悠地拖著調子,像是在品味什么新奇玩意兒。“這‘小麻煩’……看著更像個‘大寶貝’啊……”
她說著,如同貓兒發現新奇的玩具一般,竟無視了蕭燼那如同隨時要出鞘殺人般的冰冷姿態,抬腳就朝這邊走了過來。步子不快,踩在凍硬的泥殼上也沒什么大動靜,但那份隨意里透著股讓人頭皮發麻的底氣。連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冰冷腥氣都淡了些。
“尤其是這氣味……”她小巧的鼻尖似乎隔著面罩微微翕動了一下,眼神近乎癡迷地鎖住蕭燃軟垂著的右腿小腿上那塊碗口大的青黑毒瘢!“被強行揉進去的星辰湮滅之毒……還混著點‘青曜’家的獨家配方……嘖嘖,這‘藥渣’當的,可真是拼!”
藥渣?!蕭燃聽得眼皮直跳,這稱呼!
那女人根本不管蕭燃啥反應(他也沒力氣有反應),竟然又往前湊近了一步,伸出同樣裹在薄薄皮套里的手指!竟像要直接去摸蕭燃腿上那塊冒毒斑的疤!
這動作太突然,太冒犯!
濃霧中的空氣像是瞬間被凍結!一股如同實質般的冰冷殺意如同決堤的冰河,猛地從蕭燼身上爆發出來!那股子煞氣,遠比之前擊殺毒蜂、警惕枯燈時更銳利、更純粹!連他腰間那把破鐵劍柄都微微震顫起來,發出一聲低啞的嗡鳴!如同渴血的低吼!
嗤!
一聲短促到幾乎聽不清的銳鳴!
蕭燼甚至沒有任何抽劍的動作!只看見他垂在身側的右手猛地模糊了一瞬!
一道凝練如精鐵、不過尺許長的無形煞氣鋒刃!如同斬斷流水的冰刀!毫無征兆地自他身側半空劃過!沒有耀眼的光,只有一股撕裂空氣的尖銳刺痛感!
鋒刃劃過的軌跡,精準地擦過少女指尖探來的方向!直削她的手腕!
不是警告!是真正的肢解攻擊!帶著絕對的決心!
想碰?那就把爪子留下來!
那帶著鱗皮面具的少女墨玉般的眼眸驟然一縮!兩點純粹的漆黑深處,猛地劃過一絲冷冽的精光!
好快!
她一直垂在皮靠身側的左手!快到了極致!如同早已等候多時的、潛伏在草叢下的毒蛇閃電般昂首!
噌!
幾點細微如同蛛絲崩斷的輕響!
三道細如毫毛、近乎完全透明的尖銳“絲線”!尖端閃爍著一點極其凝聚的寒星!如同被強弓射出的三枚無形毒牙!以刁鉆的角度從她手腕下方彈出!精準無比地!
鐺!鐺!鐺!
如同三道細微如鋼針點地的脆響!竟然瞬間撞在了那道凝練到極致的煞氣鋒刃之上!
那足以切開護體罡氣、斷鐵碎石的煞氣鋒刃!被三根纖細到近乎看不見的“絲線”針尖對麥芒般強行頂住!甚至發出了金鐵交擊般的悶響!
鋒刃前沖之勢瞬間一滯!在半空中蕩開一圈細微的透明漣漪!
絲線!透明堅韌!末端連接在她指尖!
“呵……”少女指尖虛握,那三根近乎無形的絲線微微顫動,穩穩地架著鋒刃。兜帽下露出的嘴角微微勾起一個帶著絕對自信的弧度,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點狡黠的得意:“銹劍一塊…架子倒是扎得挺唬人嘛…”
“不過…”她話鋒一轉,眼神再次貪婪而精準地鎖定蕭燼肩上掛著的、那條癱軟如泥的小腿上,那塊青黑扭曲的毒斑印記!“你最好…離他遠點…至少那爪子…管好了……”
她的聲音陡然冷了八度:
“這‘藥引子’現在可是個活著的炮仗捻兒!要是你手上沒個輕重給提前點著了…嘖嘖…”她輕輕晃了晃架住煞氣的三根透明絲線,“他這點毒肉爛了不要緊……‘枯骨引魂燈’……可還在暗處瞄著呢…你說…他這條命要是突然炸了…”
她的目光如同兩根冰冷的毒針,狠狠刺向蕭燼沉凝的眼眸深處:
“那燈……會不會像聞著血腥的蚊子……瞬間就叮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