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還幫你占座？”

那七個鉛筆字，像七顆滾燙的小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我林小雨的心湖，瞬間攪亂了所有勉強維持的平靜。圖書館窗外，銀杏葉在風里簌簌作響，篩落的光斑在他推過來的紙條上跳躍，也在我驟然攥緊的手指上烙下細碎的金痕。

我甚至忘了點頭，也忘了出聲。喉嚨像是被什么又甜又澀的東西堵住了，只能感覺到臉頰和耳根燎原般的熱度。我飛快地瞥了一眼對面——周嶼白已經重新埋首在那本厚厚的物理書里，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問話和他毫無關系。只有他依舊泛著可疑紅暈的耳廓，泄露了冰山一角下的洶涌暗流”。“嗯……”一個輕得像嘆息的單音節，終于從我唇縫里溜了出來。聲音小得幾乎被窗外樹葉的摩擦聲蓋過。

他沒抬頭，但翻書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半秒，隨即又恢復了規律的動作。

那晚，墨綠色日記本攤開在書桌上，臺燈的光暈溫柔地籠罩著紙頁。我握著筆，卻久久無法落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觸碰那張紙條時的微顫，耳邊反復回響著他那句帶著微啞的問句。筆尖懸停在空白處，洇開一小團墨點。最終，我只在嶄新的那一頁，鄭重地畫下了一枚小小的、脈絡清晰的金色銀杏葉。沒有文字，只有這個沉默的符號，承載著我心底呼之欲出的、亂糟糟的歡喜。

第二天，我幾乎是踩著圖書館開門的鈴聲沖進去的。那塊松動的瓷磚依舊發出熟悉的“咔嗒”輕響，像是為我的心跳打著節拍。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陽光正好。而那個座位對面，周嶼白果然已經在那里了。他面前攤開的依舊是那本物理書，只是旁邊多放了一本攤開的練習冊。看到我走近，他抬起眼，目光短暫地交匯了一瞬，又迅速垂下，只是用修長的手指，不動聲色地將放在旁邊座位上的書包拿開了。

世界仿佛被鍍上了一層柔光濾鏡。圖書館依舊安靜，塵埃依舊在光柱里跳舞。但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鉛筆的批注依舊會悄然出現在我的日記邊緣，有時是解答我無意識寫下的物理難題的步驟（步驟清晰得讓我這個物理渣渣都一目了然），有時是我抱怨食堂飯菜時旁邊畫上的一個哭臉包子，有時甚至是我寫窗外下雨時，他在頁腳添的一句：“雨聲像在敲打木琴。”他的回應依舊簡潔，卻像精準的鑰匙，總能開啟我心底某個小小的共鳴箱。

而我，也開始嘗試著在日記里“回應”他。比如，在他批注過的物理題旁邊，畫一個笨拙的、表示“懂了”的星星；或者在他畫哭臉包子的地方，添上一個叉腰表示“明天帶飯”的小人。我們像兩個謹慎的探險家，在這本墨綠色的秘密領地里，用文字和涂鴉，無聲地交換著只有彼此能懂的密碼。每一次翻開日記本，都像打開一個藏著驚喜的盲盒，心臟在期待與羞赧中怦怦直跳。

這份隱秘的默契，小心翼翼地持續著，像溫室里初綻的花蕾，脆弱又美好。直到那個周五的下午。

值日結束，我抱著日記本匆匆趕往圖書館。剛走到樓梯轉角，就聽見一陣刻意壓低的哄笑聲。是我們班以“八卦通”著稱的李曉菲和幾個女生。她們正圍在一起，興奮地議論著什么。

“……真的假的？周嶼白？那個物理怪物？”一個女生語氣夸張。

“千真萬確！我親眼看見的！”李曉菲的聲音帶著發現新大陸的激動，“就在剛才，圖書館后面那條沒什么人走的林蔭道！他和隔壁班的班花陳雪！陳雪遞給他一個粉色的信封！他居然接過去了！還對她笑了！我的天，冰山融化了啊！”

“嘩——”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我瞬間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懷里的日記本變得異常沉重，硌得胸口生疼。

“不可能吧？周嶼白眼里不是只有物理題嗎？”另一個女生質疑道。

“有什么不可能的！陳雪多漂亮啊，成績也好，人家還是物理課代表呢，共同語言多著呢！聽說他們最近一起準備物理競賽……”李曉菲說得言之鑿鑿，“周嶼白接信的時候，耳朵都紅了！嘖嘖嘖……”

后面她們還說了什么，我已經完全聽不清了。耳邊只剩下嗡嗡的轟鳴，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又酸又澀的液體瞬間涌上眼眶。物理競賽……陳雪……粉色的信封……他接過去了……還笑了……

我幾乎是踉蹌著逃離了那個轉角，沒有勇氣再走向那個熟悉的靠窗座位。抱著日記本，我失魂落魄地沖回了空無一人的教室。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把桌椅拉出長長的、孤寂的影子。

我顫抖著打開日記本。今天還沒來得及寫任何東西。空白的紙頁，像一張無聲嘲笑的臉。那個承載著所有甜蜜秘密的角落，此刻變得冰冷而陌生。指尖撫過之前他留下的那些鉛筆批注，那些笨拙的小畫，那些曾讓我心尖發燙的字句……此刻都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

原來……他也會對別人笑？也會接別人的信？原來那些只屬于我的鉛筆痕跡，那些我以為獨特的“暗號”，或許……根本不算什么？物理競賽……他和陳雪……他們有那么多共同話題，而我，只是一個連物理公式都背不全的笨蛋，只會躲在日記本里寫些無關痛癢的小情緒……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種近乎羞恥的難堪瞬間淹沒了我。我猛地合上日記本，仿佛要隔絕掉里面所有讓我心動的證據，也隔絕掉那個輕易相信了“特殊”的自己。淚水終于不受控制地滾落，砸在墨綠色的硬殼封面上，暈開深色的斑點。

窗外，最后一點天光也沉了下去。圖書館的方向，那棵老銀杏樹的輪廓在暮色中模糊不清。我緊緊抱著日記本，像抱著最后一點殘存的、搖搖欲墜的堡壘。

那枚藏在日記深處的金色銀杏書簽，此刻像一片冰冷的金屬，沉甸甸地壓在心頭。那個曾經充滿期待的“明天”，驟然被蒙上了一層濃重的、名為“陳雪”的陰影。那些無聲的、甜蜜的密碼，似乎瞬間失去了所有意義。那個物理書呆子的世界，遠比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