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出云大社的時候正好是正午。

跟隨著花間一路走過神社的大殿，江戶川正巧趕上這里午時的用餐。

神社內人員并沒有因為兩人來訪改變原本的安排，而是直接把兩人安排進了社務所的齋館內。平日里，神官和巫女基本都在這里用餐。

和花間接頭的是一位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巫女。

對方穿著整潔的巫女服，褲裙十分鮮艷，不過腿部比較窄、褲腿分腿更顯明顯。而白衣袖口也用的是寬口，更接近平安時代的女方裝束。

發誓和腰帶更是獨特，竟然用的是檀紙束發，腰帶則是深紅色的連注繩。

江戶川毫不避諱的打量著眼前的巫女，嘴上更是帶著笑意，眼睛里亮著光。

“江戶川，太失禮了！”花間不由自主的扯了扯他的衣角，壓低了聲音。

雖然她知道，男人嘛對什么巫女、女警、女教師總是有不一樣的濾鏡。但江戶川不一樣，他絕對不是沖著眼前巫女的美貌去的，多半是想要研究一下對方身上的裝束。

可即便這樣，也是很失禮的一件事。

巫女小姐沒有表情，只是回過頭也看著江戶川，她的臉型很清冷，眉毛修長，眼睛很大，嘴巴是淡淡的櫻色的。和花間比起來，雖同樣是清冷類型的美女，可她的清冷更像是山泉，有一種修行后疏離人世的遙遠感，和花間這種故意和人保持距離維持威嚴的狀態完全不同。

“大神妃子，我的名字。”

“江戶川一，很高興認識你。”聽見這個名字，江戶川的眼睛發亮，嘴角的笑容更重了，竟然是主動伸出了手。

一旁的花間見此，眼睛都瞪大了起來。

這個對女人絲毫不感興趣的江戶川竟然會對這個巫女主動示好？

大神巫女沒有握手，而是腦袋微微一歪，一邊把兩人領去用餐的座位上，一邊說著：“剛才你看我看得很仔細，為什么？”

聲音沒有厭惡或是怪罪，只是有一絲絲的困惑。

“因為很好看啊！”江戶川口無遮攔，眼睛明亮。

花間已經有些后悔了，或許自己應該一個人來這里和出云大社的人接洽，而不是帶上江戶川這個沒什么情商的人。

什么叫很好看？

衣服好看？還是人好看？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她張了張嘴：“抱歉大神小姐，他就是這樣，并沒有無禮的意思……”

然而江戶川已經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來到出云大社我才發現，這里竟然是這么充滿古意的地方。我本來以為，這里作為現代旅游的圣地，早就被科技和現代的氣息給污染，變得一點也不純粹了。”

這倒是沒錯。

江戶川前世去過不少景區，想要去好好感受一下歷史的氣息，但大多都很失望。不管是國內還是國外，有太多的古建筑被人用現代的手段進行了各種裝潢和翻修。導致完全看不出古意，顯得極為的不倫不類。

霓虹、燈帶、水泥、鋼筋，討好游客的旅游項目。

所有的一切都奔著金錢而去，讓原本歷史的遺產染上銅臭。

他倒不是反對賺錢，只是覺得哪怕是賺錢，也得在保證原本建筑或是習俗的完整上，否則慕名而來的游客豈不是會大失所望？

他說得真切，但是眼前的大神妃子卻感觸不深。

她為兩人端來齋飯，聽著江戶川有些夸張的聲音，只是覺得眼前的男人恐怕和之前的那些人一樣，都是為了其他理由而說著違心的好話罷了。

古意？圣地？純粹？

這些不信仰神的人，哪里會懂這些？

于是她只是點點頭，白皙的臉上沒有表情，櫻唇微張：“所以這和你看我有什么關聯？”

“當然有！”江戶川原本拿著筷子，看著眼前的小菜，準備下筷子了。

一聽見大神巫女的聲音，也一下子提高了音量，把手中的筷子給放了下去，接著坐直了身體。

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大神妃子，那狀態，簡直像是在發起決斗的邀請一樣。

花間清楚，這是他準備開始輸出時的狀態。

一旦進入這種狀態，恐怕江戶川會旁若無人的口若懸河很長時間。

這簡直太無禮了點。

她一個勁的拉著江戶川的衣服，想要提醒他收斂一些，但很顯然江戶川不是會因為這種事情而停止的人。

這不能怪他，江戶川是一個民俗怪人，他最大的愛好就是這個了。此前死山水的案子時，他就很想去一次磐船神社，只是因為破案的緣故一直沒有機會。眼下來出云大社，尤其是和神社里的巫女交流，也算是滿足了當時的遺憾。

大神妃子其實也有些奇怪。

她是被派來和警方的人接洽的，神社里的意思很明確。那就是拿到案子的主動權，如果可以的話，盡量爭取到處置那個怪物的權利。

在見到兩人之前，她心里有過很多預想。

想過警方的人會寸步不讓，想過他們會粗魯無禮，對神明毫無敬意。

總之想了很多。

但絕對不包括眼前的男人，一個勁的看著自己，并且兩眼放光的情景。

最主要的是，這種眼神還不是那種‘情欲’的眼神。

她來了興趣，想要聽聽看這個男人有什么高見。于是就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理了理自己的袖口，注視著對方。

“洗耳恭聽。”

江戶川點點頭：“還請你站起來一下，我好說說看為什么。”

這個要求的確有些突兀，但是大神妃子沒有太過在意，她略微歪歪頭，還是站起了身。

江戶川再一次打量著她的裝束，而后長長的出了口氣。

“或許大神小姐你并不清楚，眼下有很多神社的服裝都已經不正統了。”

“從明治后期開始，神社的巫女服就開始受到女學生制服的影響，變得更加簡潔、現代化。這看似是一件好事，但古往今來，越是復雜的服裝越是有著其深刻的寓意。”

江戶川指了指大神的裙褲：“就比如說緋袴的樣式吧，出云大社還保留著留古式的‘馬乘袴’，這點就和很多神社大不一樣。至少能感覺到，你們是真心尊重神明，并且愿意為之遵循規矩的。”

“畢竟這腰帶的深紅，可不就代表著‘神意’嗎？”

這一說起來，江戶川可就不會管別人會怎么看了。他一直是如此我行我素的狀態，哪怕是面對罪犯，他也不會顧及對方的情緒而輸出。

想要的表達的東西，他可是一點也不會放棄。

很顯然是，江戶川從服裝說到出云大社對神明的態度這個思路，讓大神妃子有些意外。

巫女服是她平日里一直穿的服裝，她已經習慣了這種復雜的衣服，根本沒想到一件衣服還會有如此多的門道。

但她轉念一想，就又覺得江戶川說得有道理。

修行不就是這樣嗎，把自己的心意、情緒、境界，統統融入到日常的生活之中。

正因為對神明是誠心的尊敬，所以才不會發覺如此多的門道。

想到這里，她不免對眼前的男人多了幾分好感，嘴角也微微掛上了笑容。

“你對神道教很有研究。”

“嗯哼，不才在下正是一名民俗偵探，對此無比喜愛。”

“民俗偵探？”

“嗯。”

“我的爺爺也是學民俗的，應該在某個大學當教授。”

江戶川愣了一下，臉上有幾分欣喜：“難道是大神貴己教授？之前聽他講過關于般若的講座，受益匪淺。”

大神妃子也沒想到江戶川會知道自己的爺爺，一時間有些意外。

有了共同的話題，這位清冷的巫女給人的感覺倒是沒那么疏遠了。

兩人一來二去，很快就接著出云神話的細節探討了起來，氛圍很是熱烈，一旁的花間只能干聽著，一點話都插不進去。

她頭皮有些發麻，心里不由自主的想著。

我們明明是來討論健太郎的案子的，眼下這種氛圍是怎么回事？

她側耳聽著，只聽見兩人從出云系的神明講到伊勢神宮，接著又探討著出云大社供奉的為什么是‘大國主神’而非是其異名‘大物國主神’。

從磐座信仰討論到‘御神體’，之所以有‘石頭’和‘鏡子’的區分。

花間頭暈眼花，感覺自己壓根就聽不明白。她明明才是江戶川的搭檔，可眼下自己的搭檔卻在和對面的女人打成了一團，這算是個什么事兒？

緊接著，大神妃子的一句話讓花間瞬間清醒了過來——

“江戶川先生，您對出云神話的了解太透徹了。如果只是做警方的偵探，也太大材小用了一點。如果可以的話，我或許可以舉薦您加入出云大社。”

等下，這可不行！

花間撇頭看向江戶川，結果就看著他正用手摩挲著下巴，像是在考慮什么一樣。

你考慮個屁啊！

花間實在是忍無可忍，伸手就捏住了江戶川腰間的肉上，然后狠狠一掐。

江戶川左邊的眉毛頓時飛起，臉上的表情都變樣了。

“這不行。”花間開口拒絕。

“花間小姐，這是江戶川先生的問題，不需要你來回答。”大神妃子眉毛微微抬起，臉上的表情又變得疏離起來。

她微微撇過頭，看著江戶川，那清冷的表情又回暖了：“江戶川先生，您意下如何呢？”

“……抱歉。”江戶川搖了搖頭，“我熱愛的并非只有出云的大神……民俗偵探若是停下腳步，就見不到世界上更多多姿多彩的習俗了。”

倒不是因為腰間很痛，而是他真就這么想的。

“那還真是遺憾。”大神妃子眼瞼微微垂下，有幾分遺憾。

“咳咳。”花間清了清嗓子，心想可不能再讓這兩個人聊下去了，否則等下說起正事，她真懷疑江戶川會倒戈一擊。

這家伙絕對能做出這種事來！

這么想著，她開口說道：“說正事吧，大神小姐。”

“嗯。”

“警方的意思很簡單，我們希望能夠和你們合作，一起抓捕這個案子的真兇。”

“嗯，可以。”大神妃子點點頭，臉上的表情恢復到了一開始清冷的模樣，“但那個妖物，我們需要親自處理。”

“……這恐怕不行。”花間皺眉。

反倒是大神妃子有些不能理解，她微微歪著頭：“為什么？反正就算交給你們審判，無非也是送去探索黃泉之國，或是就那樣殺掉。與其那樣，不如交給我們制作成‘俗物’比較好。”

“畢竟神的存在已經注定，相比起現世的律法，神律才更值得我們遵守，不是嗎？”

“若是能多一些俗物，或許我們就能更接近神明，去傾聽祂們的神諭了。”

“這可是現如今的科學，無法辦到的事情。因此現代社會的律法，也不應該凌駕于神律之上。”

她說理所當然，眼中透著炙熱的信仰光芒，末了還不免補上一句。

“我想江戶川先生肯定是能理解的吧？”

明亮的大眼睛就這樣注視著江戶川，其中蘊含著強烈的希冀。大神妃子剛才已經和江戶川聊過了許久，自認為對方也是信仰神明的人，否則又怎么會對神話如此信手拈來？

只有熱愛的人才能夠和自己聊這么多。

如果是江戶川先生，哪怕他和警察有合作，肯定也是可以理解自己的。

大神妃子如此認為。

一旁的花間也有些忐忑，忍不住扭頭看著江戶川帶著笑意的側臉。

這個討厭的家伙是個民俗的狂熱份子，剛才和人巫女打得火熱，恐怕真有被拿下可能！

她不怕對方用出美人計，但這次的大神妃子不僅是個美人，更是個巫女，還是個極為博學的巫女！

江戶川腦子又有坑，不會真信了對方的話，認可對方的言論吧？

此時，花間只恨自己不夠博學。如果自己也懂那么多的民俗知識，恐怕現在也不會這么被動了。

然而出乎兩人的意料，江戶川卻并沒有對犯人的歸屬問題做出回答。

而是拿起筷子，慢條斯理的夾了一塊眼前的小菜，接著扔進了自己的嘴里。

嘎吱嘎吱，清脆的黃瓜不斷破裂，刺激著兩人的心緒。

而后，他說出了兩人意料之外的一句話。

“我理解，但一點也不認同。”

“民俗和科學，本來就不沖突——我委實無法理解，為什么說科學無法做到聆聽所謂的神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