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晴天時分喬伊斯都會在筒子樓隔壁的屋頂上曬太陽，從那里有一條小道可以來去自如，樓下的人也能看到上面有只慵懶的大白貓活的跟神仙似的。正雄先出的門，他走時又特地囑咐了一遍，阿美食過午飯后就去了隔壁找羅拉，敲了好幾次門才看到渾身濕漉漉的女人，身上披著白色的大毛毯問她這個點過來喝下午茶太早了吧。

“今天沒什么事，看天氣挺好，我們出去逛街嗎？”這是正雄教她說的，為了說起來自然，她在家也練習了好幾遍，可是此刻說出來還是生硬。

羅拉擦干凈身體在里屋換衣服，桌子上凌亂擺放的茶具和吃剩的點心橫七豎八，還有一本攤開的小書，厚得像磚頭，上面的英文她也不認識幾個，有些很像自己學過的單詞，勉勉強強也有幾句能懂，她偷偷翻看了下書皮，上面的字體也是豎著的，這幾個字她都能認得。

‘美，麗，新，世，界’她在心底默念。

每一個都是美好的字，組起來是美好的詞語，這是她期盼已久的夢想。她對這本書很感興趣。

“你在看書？能看懂嗎？”

她都沒注意到羅拉換好衣服出來了，女人拿起書本合上放回了臥室。她好像失去了了解這本書的機會，但如果問起的話羅拉會愿意解釋給自己聽。

“你在看的這本書，講的是美好的日子嗎？”她問道。

羅拉戴上帽子翻找需要外出帶的零碎東西塞進包里，頭也不抬回復：“不是。”

“可是它的書名……”

“阿美，這對你來講太早了。”羅拉說道，“你也許不適合…算了，我們走吧。喬伊斯，喬伊斯！你在外面曬太陽嗎？回來了！”

聽到主人呼喚的貓咪從屋外一溜煙飛了進來跳進女人懷里，羅拉輕撫她的頭后又在肚皮上抓了幾把才將她放在柔軟的窩里，這卻引得阿美心里的不安，她問起怎么不讓喬伊斯在外面繼續曬太陽了，貓也似能聽懂她的話抬眼看著她，那雙黑色的瞳仁即使回到了屋內也沒有任何變化。

“這幾天曬太多了靜電打得我好痛，怎么了嗎，你想讓她出去？”

阿美揪著衣擺的兩只手來回搓弄，羅拉拿起桌上的一塊點心塞進嘴里，端著小碟子遞到阿美跟前，阿美拿走了卻沒有直接塞進嘴里。她不知道該怎么繼續說，或者說怎么勸羅拉讓喬伊斯出去曬太陽，這樣的情形正雄沒有和她演練過。

“走吧，我們出去逛街。”羅拉將逛街的字眼似乎咬的有些重。

上次沒有約到的人力車這次一出門就在門口停著一輛，車夫是個黑黝黝的小伙，他說自己的漁村人。羅拉在車上支著頭觀看一旁的街景，反而是第一次享受這樣服務的阿美如坐針氈。自己坐在車上總比別人高一頭，可她知道這不是自己該得的，就算坐在車上她的手也摸不到天，甚至連那高樓的頂都摸不到。

中華百貨的門口車輛可是不少，畢竟多數人也是在這里下車或經過，羅拉給了車錢和小費后徑直先進去了，停在原地的阿美望著牌子上中英交錯的紅色招牌想起羅拉說過的，以后這些牌子會動起來還會有更好看的顏色來回變換，那樣的日子什么時候能到？自己等不到那時候了，因為在那個時候來臨前自己和羅拉的關系就完了。

她還是很想知道那個美麗新世界為什么不是美好的日子。

“阿美，你怎么了？”

羅拉走回到門口，她站在里面陽光曬不到任何，可阿美能，她那洗的泛白的上衣配著彩線的民族裙子自改的寬褶裙在商場門口顯得突兀，迎賓小姐都在偷笑，她注意到了。

“我，我……”阿美覺得很曬，這樣的太陽有些像家鄉的太陽，她不知道維港的太陽和灣島的太陽一樣嗎，可最害怕的不就是那繪著太陽的白旗子，成了終生的陰影。“我們回去吧，很熱，我好害怕，但我不能再這樣忍耐，我怎么能夠，這樣忍一輩子！”

最后那句話幾乎是用盡力氣吼了出來，引來路邊行人不住側目，迎賓的兩個小姑娘面面相覷，阿美身后過去了一輛雙層巴士，車身上的正十字油的廣告已經在城里轉了幾圈了。羅拉向她走去，輕輕拉起她的手說道：“你想要和島上的那些人一樣反抗嗎，無論結果也不愿沒有尊嚴和體面地活著？”

過往的歷史是通過別樣的方式讓她記住的，她點點頭，說道：“正雄讓我約你出來，他要去偷喬伊斯，我們快回去吧，喬……”

羅拉打斷了她：“阿美，有些人不當人只做畜牲也可以過得很好，遠離塵世的煩惱，還保有人的意識，你愿意嗎？”

女人將她的手引到自己的后脖頸處，在那脊柱第一節的地方她摸到了扁平的小口，面前的女人那雙漆黑的瞳孔里倒映著自己的表情，不同的是自己的手心已經泌出了細汗。

阿美說道：“我愿意。”

這是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

羅拉讓人力車夫帶她們回去，這次阿美沒有瑟縮，她一雙眼根本看不過來兩旁的繁華景象，還有那雙層的巴士上怎么能坐得下那么多人，甚至四個輪子的車慢起來不如兩條腿的年輕人。

“好想知道以后更繁華會是什么樣？”阿美問道。

“命運的發展是意想不到的，總是波折。”羅拉拿出了一片黑色的小片在日光下查看，“喬伊斯不在了，不過沒關系。”

阿美不再說話。

兩人上樓的途中羅拉停下腳步說聞到了冬筍的味道，正雄已經準備好了輔料，只是主料不是他想的那樣。阿美跟在羅拉身后，她忐忑的是羅拉見到正雄后該怎么阻止兩人的沖突，可在打開家門后她一個字也從嘴里蹦不出來。

廚房地上剝下的毛皮雪白不染，一滴血都沒有，坐在鍋前不住扇風煨火的正雄臉上的笑容扭曲的如同攪在水中清洗的衣團，涎水從口中滴落頭向下墜在地上砸得粉碎，那加了水的鍋里黑乎乎的一團散發著鐵銹和難聞氣體的腥臭味，咕嘟嘟冒泡不時泛上來游泳的除了鐵片螺母還有叫不上名字的其他顏色東西，沒有肉。

兩人已經走到了廚房正雄依然視若無睹，阿美不敢出聲，羅拉撿起地上的毛皮帶著驚魂未定的女人回了自己房間。關上門的那一刻阿美意識到這扇門后再也不會和自己有任何關系，而自己即將迎來的生活才是嶄新而期待的。

就在羅拉的浴室里，阿美第一次看到了那些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東西，這也解釋了為什么羅拉的那些日用品里自己從未在商店或者廣告里見到過，她一直以為這就是外國的先進科技。泛著光的水中撈出一件純白的緊身衣，穿上后雖然別扭，更別扭的還在扣上腦袋的形似鍋蓋的東西，阿美感到自己后脖頸的相同位置有著火辣和寒冰的雙重痛感，她忍不住流淚，羅拉問她這時候最想見誰。

“阿媽，阿嬤，姨媽，還有老師，還有……”

在自己的細數中，她又一次站在了那由字母和數字組成的海灘上，海平面盡頭的月亮藏在云里越發推退后，篝火和著黑夜噼啪的響聲在腦中重現聲與形的浪漫至美，女人們唱歌跳舞，新打上來的魚制成的鮮美湯汁飄散的香味也被自己吸進肺里。她在沙灘上跑了起來，天上的黑夜被煙花撕裂，她痛恨的太陽再也不會被任何異類升起來，正如這美好的日子將永遠在和平的每一天中被銘記。

她可以和親人穿著自己的衣服在熟悉的海岸舞蹈；她記憶中的雙層巴士在這里也能見到，甚至和阿媽一起乘坐游遍每一條大街小巷；羅拉告訴她的那巨幅海報滾動廣告在街頭的高樓上掛著，漂亮的女模特展示最新款的產品，她會說話，她說的話清晰地傳播在空氣中讓每個人聽到。

“阿媽，羅拉告訴我……”

羅拉？

她睜開眼時自己被羅拉抱在懷里，女人已經整理好不少行李，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可羅拉的表情似乎不怎么好。她想開口也發不出聲，想說的話在腦子里轉了一遍，羅拉沒有低頭，說道：

“我在收拾東西，但不是現在離開維港，只是這里也不怎么安全了。”羅拉收起了好幾個箱子，只留下日常要用的東西放在桌上，她繼續說道，“在那個世界高興嗎？都是你要的嗎？”

‘是的，我很快樂，謝謝你。’

貓咪的答謝就是用腦袋蹭蹭她，桌上的收音機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羅拉在等什么消息，但始終沒有回復。另一旁的報紙上寫著1945年8月6日，已經過去了這么久么？她用腳爪踩在報紙上，指著1945的年份問怎么過去了這么久。

“你在那個世界的時間和這里的時間不一樣，正如我在這里的時間和我在自己的時間線上過去的日子不同。”羅拉笑道，“你想知道我來自哪一年嗎？”

不等貓咪發問，羅拉收起了報紙和收音機，她將貓咪輕輕放在窩里拍拍腦袋，說道：“美麗新世界一直在路上，會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