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廢棋的獠牙與微光的幻象
- 吾即因果
- 作家TeRs9x
- 7518字
- 2025-07-12 10:33:26
蝕骨殿深處,懸空平臺之上。
空氣中那永恒翻騰的硫磺、血腥與苦澀草藥混合的刺鼻氣息,似乎被一種更冰冷、更凝滯、如同凍結靈魂的死寂所取代。柳如依蜷縮在軟塌最深的陰影里,厚重的雪白狐裘也無法阻隔那源自骨髓深處的寒意與劇痛帶來的細微顫抖。蝕骨池那永不停歇的、如同地獄巨獸吞咽般的翻滾轟鳴,此刻聽在她耳中,卻與黑石鎮那浸透血色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畫面在她腦中反復重疊、交織,化作了無數枉死冤魂在無盡深淵中發出的、無聲而凄厲的哀嚎。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的撕裂感,每一次咳嗽都帶出暗紅的血絲,如同生命在無聲流逝的計時沙漏。
厲千絕依舊佇立于平臺邊緣,暗紅的長袍在幽綠螢光下如同凝固的、永不干涸的血痂。他并未回頭,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巖壁與層疊的地層,精準地落在那片正被滔天怨恨與洶涌唾罵席卷、如同沸騰油鍋般的江湖之上。指尖,一枚流轉著暗沉內斂卻又鋒銳逼人光澤的斷水劍譜殘頁,被輕輕捻動著,發出細微而冰冷的、如同毒蛇鱗片摩擦巖石的“沙沙”聲。
“咳咳……咳咳咳……”柳如依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打破了這片死寂,帶出幾縷粘稠的、帶著不祥暗紅色的血絲,沾染在狐裘雪白的毛領上,如同純凈雪地里驟然綻開的妖異毒蕈。她艱難地抬起那雙因痛楚而蒙著生理性水霧、卻又因極致的清醒而異常銳利的眼眸,望向厲千絕那挺拔如槍、散發著冰冷壓迫感的背影,聲音嘶啞破碎,如同銹蝕的鈍鋸在朽木上艱難拉鋸:
“師兄……你……咳咳……當初……布在棋盤……最角落……那幾枚……看似無用的……廢棋……”她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劇痛,每一個字都仿佛耗盡了殘存的生命力,卻蘊含著洞穿棋局的、近乎絕望的悲涼,“……是不是……現在……到了……亮出獠牙……的時候了?”
厲千絕捻動殘頁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幀。那停頓短暫得如同幻覺,卻足以讓空氣都為之凝滯。他緩緩轉過身,動作優雅從容。那張俊美妖異、如同完美藝術品的臉上,如同冰封的湖面驟然解凍,緩緩綻開一個堪稱無懈可擊的、溫潤如玉的笑容。然而,那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處,卻是一片凍結萬載、亙古不化的冰原,沒有絲毫人類的情感波動,只有純粹的、審視評估的冷漠。
“知我者,師妹也。”他的聲音如同上好的冰蠶絲滑過最鋒利的刀刃,帶著一絲慵懶的、近乎寵溺的贊許,卻比世間最惡毒的詛咒更令人骨髓生寒。他踱步上前,停在軟塌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柳如依那慘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精準地刺入她靈魂深處那因黑石鎮慘劇而翻涌的、如同實質般的痛苦、無力感以及對楚無塵命運的深切憂慮。
“江湖……”厲千絕的聲音放得很輕,如同情人間的低語,卻字字清晰,如同最精準的刻刀,帶著冰冷的鋒銳,在柳如依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頭刻下無法磨滅的印記,“對楚無塵的唾棄……謾罵……猜忌……怨恨……”他頓了頓,欣賞著柳如依眼中那無法抑制的痛苦波動,“如你所料,這滔天的污濁……如同萬載玄冰……徹底……冷了他的心。”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硫磺氣息的氣息拂過柳如依汗濕的鬢角與滾燙的額際,帶著一種洞悉靈魂、玩弄人心的殘忍快意:
“冷了他的心……那顆心……就會本能地……痛苦地……回溯……”
“回溯到他死去多年的師父……”
“云徽劍圣……任水流……”厲千絕的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種奇異的、如同吟唱古老葬歌般的韻律,每一個音節都仿佛帶著催眠的力量,在柳如依腦海中勾勒出那個白發如雪、眼神悲憫的身影,“……臨終前……那近乎絕望的……離別的告誡……”
“‘遠離人群……遠離是非……遠離天蝎門……這污濁的紅塵,只會吞噬你的本心……’”
“多么……清醒……多么……孤獨……又多么……無奈的遺言啊……”厲千絕發出一聲如同寒風吹過枯骨的嘆息,充滿了冰冷的嘲弄,“可惜,他當初……被仇恨蒙蔽,被所謂‘責任’束縛,沒能聽進去。”
柳如依的身體猛地劇烈一顫!這一次,并非僅僅因為厲千絕的靠近,而是因為他那如同魔鬼低語般的話語,精準無比地戳中了楚無塵此刻最深的困境與最隱秘的心緒!她能清晰地想象到,在那鋪天蓋地的唾罵與怨恨的狂潮中,在那座由信仰構筑、又因一次“失敗”而瞬間崩塌的神壇廢墟之上,楚無塵那顆本已沉靜如深潭的心,是如何被冰冷的絕望一寸寸凍結、冰封!又是如何在本能的驅使下,痛苦地、掙扎著回溯到師父那早已被塵封、卻在此刻顯得如此“明智”的遺訓之上!那份遺訓,此刻不再僅僅是簡單的告誡,而是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似乎可以解釋所有痛苦與背叛的、冰冷的答案——遠離!遠離這忘恩負義的人群,遠離這充斥著陰謀與污濁的紅塵,遠離這永無止境的、名為“拯救”實為枷鎖的漩渦!歸隱,成了絕望深淵中唯一看似可行的出路!
厲千絕直起身,臉上那抹玩味的笑容加深、綻放,如同藝術家在欣賞自己最完美的杰作即將完成。
“冷心,孤意,歸隱之念……”他輕輕彈了彈指尖那枚冰冷的殘頁,發出清脆而孤寂的微鳴,如同落子定音,“這盤以天下為棋枰、以人心為棋子的……大棋……才算是……真正活了。”
江湖的風向,變得比大漠中的沙暴還要詭異莫測。昨日還在沸反盈天地唾罵“忘憂劍仙”無能、虛偽、災星的洶洶輿情,很快便被新的、更慘烈、更令人膽寒的血案所覆蓋、所扭曲。恐懼,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炸開,化作更為猛烈的瘟疫,再次席卷了那些曾對楚無塵口誅筆伐、恨不得將其挫骨揚灰的城鎮。
這一次,風暴的中心,是位于西北邊陲、扼守通往西域商道咽喉的重鎮——鐵馬驛!
來襲者,并非什么成名已久、兇名赫赫的魔道巨擘,而是三個從未在江湖上露過面、武功路數詭異到令人頭皮發麻的怪人!
一人身形佝僂扭曲,如同被強行拼湊起來的腐朽骨架,披著一件破敗的麻衣,十指漆黑如墨玉,干枯如鳥爪,指尖縈繞著肉眼可見的、帶著濃郁腐朽氣息的黑氣!其所觸之物,無論是堅硬的青石墻壁、精鐵打造的兵刃,還是活生生的人體,都在瞬間失去所有光澤與活力,如同經歷了千載歲月般迅速腐朽、崩解!
一人肥胖臃腫如巨大的肉球,皮膚呈現出一種病態的、如同尸體浸泡過久的灰綠色,渾身覆蓋著不斷滴落的、散發著刺鼻惡臭的粘稠黃綠色液體。行動看似遲緩笨重,然而張口噴吐出的墨綠色毒霧,卻能瞬間籠罩整條街道!毒霧所及之處,無論是人畜還是草木,皆如同被強酸潑灑,皮肉滋滋作響,在凄厲到極致的慘嚎聲中迅速化為冒著氣泡的腥臭膿血!
最后一人則全身籠罩在一件寬大、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漆黑斗篷中,不見面目,只聞其聲如同生銹的鐵片在相互摩擦,尖銳刺耳。他揮手間,便有無數細如牛毛、閃爍著幽藍磷光的毒針,如同被無形狂風卷起的暴雨,無聲無息卻又鋪天蓋地地傾瀉而下!毒針所過之處,無論是堅硬的盾牌還是倉促撐起的護體罡氣,皆如同紙糊般被輕易洞穿!中針者瞬間全身麻痹、僵硬,皮膚泛起詭異的藍斑,在極致的痛苦中抽搐著死去!
他們的武功路數詭異、狠毒、前所未見,彼此間的配合更是天衣無縫,如同三只為純粹的殺戮與毀滅而生的精密機器!鐵馬驛引以為傲的守衛力量,在這三個怪人面前,如同烈日下的冰雪,瞬間消融、崩潰!屠殺,毫無懸念地再次上演!絕望的哭喊、臨死前撕心裂肺的哀嚎、建筑在巨力轟擊下倒塌的轟鳴、火焰吞噬木料發出的噼啪爆響……種種聲音交織混雜,譜寫成一首令人靈魂顫栗的地獄交響曲!
當楚無塵的身影裹挾著比以往更加刺耳的音爆、帶著一身難以掩飾的疲憊與深入骨髓的冰寒,如同隕星般降臨在鐵馬驛上空時,看到的景象,與黑石鎮的記憶何其相似!殘垣斷壁,煙火沖天,尸骸枕藉,血流漂杵!那沖天的火光,將這片人間煉獄映照得一片血紅!
他的心,如同被沉入了萬載不化的寒冰深淵。那被無數惡毒唾罵與冰冷怨恨徹底冷卻的血液,似乎已經失去了因眼前慘劇而再次沸騰的能力。他握劍的手依舊穩定得如同磐石,眼神卻是一片沉寂的死寂,如同古井無波,映照著下方的血色地獄。又晚了一步。又一次。那些黑石鎮幸存者怨恨的眼神、茶館里肆無忌憚的污蔑詛咒,仿佛穿透了時空的阻隔,再次化作無形的芒刺,密密麻麻地釘在他的背上,帶來一種近乎麻木的鈍痛。
就在那三個怪人發出桀桀怪笑,如同玩弄獵物的貓,準備對最后一批驚恐萬狀、蜷縮在驛站巨大馬廄角落里的婦孺老幼,發動最后一波毀滅性的虐殺之際!
異變,毫無征兆地陡生!
一道快得超越了視覺捕捉極限的灰影,如同撕裂空間的鬼魅,毫無征兆地、精準無比地切入這血腥的屠宰場!那灰影的移動軌跡詭異到了極點,如同沒有實體的煙霧,又似扭曲的光線,在三個怪人狂暴的攻擊縫隙、漫天毒針與腐蝕毒霧的致命間隙中,以不可思議的角度穿梭自如!其速度之快,身法之詭譎,竟讓那三個兇焰滔天的怪人,都出現了瞬間的遲滯!
“嗤啦——!”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利刃劃破堅韌皮革的裂帛聲響起!
那佝僂如骷髏的怪人,正獰笑著伸出那只纏繞著腐朽黑氣的漆黑鬼爪,抓向一個蜷縮在干草堆中、嚇得連哭都忘了的孩童天靈蓋!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孩童柔軟發絲的剎那,一道細微得幾乎看不見的灰色流光一閃而過!
怪人那只足以腐朽精鐵的漆黑鬼爪,竟齊腕而斷!斷口平滑如鏡,詭異的是,竟沒有一滴鮮血流出!斷腕處瞬間覆蓋上一層死寂的灰白色,如同風化的巖石!
“呃啊?!”佝僂怪人發出一聲驚愕到極致的嘶鳴,僅存的獨眼死死盯著自己光禿禿的斷腕,充滿了難以置信!
緊接著!
“噗!噗!噗!噗……!”
如同疾風驟雨拍打芭蕉葉般的密集輕響,驟然爆發!
那肥胖如球、渾身覆蓋著惡臭粘液護罩的怪人,正鼓脹著腮幫,準備再次噴吐那致命的毒霧!然而,就在他吸氣的瞬間,無數道細密如針、帶著森然穿透力的灰色氣勁,如同擁有生命般,精準無比地洞穿了他那看似堅韌的粘液護罩!肥胖臃腫的身體如同被戳破了無數孔洞的皮水袋,劇烈地顫抖、痙攣起來!粘稠惡臭的黃綠色液體從無數孔洞中狂噴而出!他發出痛苦到扭曲的、如同野獸瀕死的咆哮!
“嗷吼——!!”
而幾乎同時,那籠罩在漆黑斗篷中的怪人射出的、如同藍色暴雨般的漫天毒針,在靠近那灰影周身三尺范圍時,竟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無質、卻又堅韌無比的墻壁!毒針紛紛凝滯、扭曲,發出細微的嗡鳴,最終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量,無力地、密密麻麻地墜落在地,鋪滿了腥臭的地面!
灰影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行云流水,狠辣精準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他并未直接對三個怪人發動致命攻擊,而是如同最高明的舞者,又似掌控全局的弈棋者,在他們狂暴的攻擊浪潮中鬼魅般穿梭!每一次出手都如同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卻又精準無比地打斷他們的致命蓄力,瓦解他們看似固若金湯的防御節點,甚至巧妙地利用身法和氣勁牽引,將他們的恐怖攻擊引向彼此!三個怪人猝不及防,被自己同伴的攻擊弄得手忙腳亂,怒吼連連,彼此間那精妙的配合瞬間被打亂!
僅僅數息之間!三個兇威滔天、視人命如草芥的怪人,竟被這突然出現的灰影一人牽制得狼狽不堪,攻勢大亂!最后一批蜷縮在角落、閉目待死的幸存者,得以在混亂中連滾爬爬、哭喊著逃出如同地獄入口般的馬廄,躲到了更遠處、相對堅固的驛站斷墻之后,驚魂未定地看著這如同神兵天降般的灰衣救星。
灰影終于停了下來,顯露出清晰的輪廓。
那是一個身材中等、穿著洗得發白、毫不起眼的普通灰色粗布短打的中年男子。面容平凡無奇,五官沒有任何特色,屬于那種擦肩而過十次也記不住的類型。他的武器也很奇怪,并非江湖常見的刀劍,而是纏繞在雙臂之上、閃爍著冰冷金屬寒光的、如同活物般微微顫動的灰色軟索。他就那么靜靜地站在那里,氣息內斂到了極致,仿佛與周圍的斷壁殘垣融為一體,平凡得如同一個路過的樵夫,絲毫看不出剛才那驚鴻一現、力挽狂瀾的絕世風采。
所有的目光,無論是劫后余生的幸存者,還是遠處殘存、瑟瑟發抖的守軍,都帶著難以置信的震撼與劫后余生的狂喜,聚焦在這個突然出現的、神秘而強大的灰衣人身上。包括懸停在半空、青衫獵獵、如同冰雕般的楚無塵。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劫后余生的慶幸和死里逃生的狂喜如同火山般噴發!幸存者們如同看到了黑暗中唯一的救贖之光,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與感激:
“恩公!大恩大德!永世不忘啊!!”
“活菩薩!您是老天爺派來的活菩薩啊!!”
“大俠!殺了這些天殺的魔頭!為我們報仇啊!!”
聲浪洶涌,充滿了最真摯的感激與依賴。
然而,面對這山呼海嘯般的頂禮膜拜與狂熱感激,那灰衣人卻猛地轉過頭!他那張平凡到極致的臉上,此刻布滿了毫不掩飾的、近乎猙獰扭曲的憤怒與深入骨髓的鄙夷!他的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帶著灼人的溫度與極致的厭惡,狠狠地掃過那些滿臉淚痕、激動得渾身顫抖的幸存者,聲音不高,卻如同蘊藏著萬鈞雷霆,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炸響在每個人耳邊,充滿了極致的諷刺與滔天的憤怒:
“救你們?!”
“呵!一群該死的畜生!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他猛地抬手指向懸停在半空、沉默如萬載寒冰的楚無塵,聲音陡然拔高,如同血淚控訴的驚雷,帶著穿透靈魂的力量:
“看看他!看看楚無塵!看看你們口中唾罵的‘災星’!‘偽君子’!”
“他為你們付出了多少?!多少次在尸山血海里把你們這群不知感恩的廢物撈出來?!多少次為了救你們這些素不相識的人,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九死一生?!”
“他得到了什么?!是金山銀山?是權傾天下?還是你們真心實意的感激?!”灰衣人的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熊熊的、仿佛能焚盡一切的怒火,那憤怒如此真實,如此激烈,仿佛承受不公與污蔑的是他自己,是與他血脈相連的至親!
“就因為一次!一次他被奸人設計、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沒能及時趕到黑石鎮!就因為一次他并非神明、無法挽回的失誤!你們就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把他的畫像撕碎踩進泥里?!把他的名聲潑上最骯臟的污水?!把他為你們所做的一切,都抹殺得一干二凈?!”
灰衣人的手指如同淬毒的利箭,挨個點過那些被他罵得呆若木雞、臉色由狂喜轉為煞白的幸存者,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他們的靈魂上:
“你們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嗎?!你們的眼睛都瞎了嗎?!他楚無塵,為了這狗屁倒灶的江湖,為了你們這群不知感恩的東西,他得到了什么?!除了污名、怨恨和這永無止境的追殺?!他連片刻的安寧都沒有!他付出的一切,換來的就是你們的反噬!!”
“你們!”灰衣人的聲音如同來自地獄的審判,充滿了極致的厭惡,“才是真正的、披著人皮的魔鬼!比這些只會用蠻力殺人的怪物,更該死!更令人作嘔!!”他指向地上那三個暫時被壓制、依舊兇焰不減的怪人。
死寂。
比剛才煉獄般的屠殺現場更加徹底、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幸存者們臉上的狂喜和感激瞬間凝固,如同被潑了一盆徹骨的冰水,繼而轉為茫然、錯愕、羞愧……最終化為難以言喻的恐慌與自我懷疑!灰衣人那字字泣血、句句誅心的控訴,如同最鋒利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剖開了他們內心深處那被恐懼和怨恨掩蓋的、丑陋不堪的忘恩負義!那些曾經被狂熱崇拜壓下的、對楚無塵的依賴和感激,那些被他們刻意遺忘的、被楚無塵救下時的瞬間畫面,此刻在灰衣人血淚般的痛斥下,如同被驚醒的毒蛇,瘋狂地噬咬著他們的良知!他們張著嘴,喉嚨里卻如同被堵上了滾燙的烙鐵,發不出任何辯解的聲音,只能呆呆地看著灰衣人,又下意識地、帶著復雜到難以形容的目光,望向空中那道沉默如山的青衫身影。
楚無塵懸停在空中,那顆早已被冰封、沉寂如死水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燒紅的、巨大的隕石!
轟——!
那灰衣人字字泣血、飽含憤怒與不平的控訴,如同九天驚雷般在他耳邊炸響!那些他早已強迫自己用冰寒包裹、不去在意的污蔑與怨恨,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指責,此刻被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如此激烈、如此直接、如此……感同身受地、如同為自己至親鳴不平般地痛斥出來!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酸楚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洶涌澎湃地沖垮了他用絕望與冰冷筑起的心防堤壩!
原來……還有人記得他的付出。
原來……還有人理解他的困境。
原來……這污濁的世間,并非所有人都被蒙蔽了雙眼,并非所有人都只會忘恩負義!還有人,在為他遭受的不公而憤怒,為他背負的污名而痛心!
他看向那個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如同孤膽英雄般為他仗義執言、怒斥天下的灰衣人。那張平凡無奇的面孔,此刻在他被冰封的視野中,卻仿佛散發著溫暖而堅定的光芒,如同無邊黑暗、冰冷絕望的深淵中,唯一亮起的、指引方向的燈塔。一種孤獨跋涉了太久太久、在舉世皆敵的荒漠中終于遇到同路人的、難以言喻的慰藉感,如同溫熱的泉水般,包裹了他那冰冷疲憊、傷痕累累的靈魂。
他并非完全相信這突然出現的陌生人,那份警惕如同本能般依舊存在。但那灰衣人眼中燃燒的、毫不作偽的憤怒與理解,那份為他鳴不平的激烈情緒,是如此的……真實而熾熱。在這舉世唾罵、眾叛親離、如同身處冰窟的至暗時刻,這份來自陌生人的、不帶任何索求的“懂得”與“聲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唯一浮木,珍貴得讓他那顆早已冷透的心,第一次感到了……一絲微弱卻無比真實、足以融化堅冰的暖意。
“師父……”楚無塵在心中無聲低語,帶著一絲遲來的、苦澀的頓悟,“我好像……終于有點明白……您為何要選擇遠離了……”人群的善變、涼薄與忘恩負義,他此刻體會得刻骨銘心。但同時,這灰衣人如同奇跡般的出現,又讓他那冰封的世界里,看到了一絲……并非完全絕望的、微弱的光芒。也許,這世間,并非只有污濁?
灰衣人罵完,似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與憤怒,胸膛劇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風箱。他狠狠地、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瞪了那些呆若木雞、面如死灰的幸存者一眼,又深深地、眼神復雜難明地看了一眼空中的楚無塵。那眼神中,有憤怒,有理解,似乎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他沒有再多說一句廢話,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風中的一縷灰色煙塵,幾個起落便消失在殘破街道的拐角與彌漫的煙塵之中,只留下一地狼藉、三個暫時被震懾的怪人,以及一群被罵得啞口無言、內心翻江倒海、羞愧與恐懼交織的幸存者。
楚無塵緩緩落下,如同一片沒有重量的葉子,站在那片被粘稠血漿浸透、散發著濃烈腥臭的土地上。他沒有去看那些幸存者羞愧惶恐、躲閃不定的眼神,目光追隨著灰衣人消失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冰層之下,第一次翻涌起復雜難明的波瀾。百感交集。
蝕骨殿懸空平臺上,厲千絕的指尖,如同撫摸著最珍愛的藝術品,輕輕拂過棋盤上那幾枚曾經被柳如依視為毫無價值、棄如敝履的“廢子”黑棋。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深邃、充滿了掌控一切快意的弧度。
“微光……幻象……”他低聲自語,聲音如同毒蛇在冰冷的黑暗中嘶鳴,充滿了殘忍的愉悅,“嘗到一點虛假的‘理解’……感受到一絲人造的‘溫暖’……那冰冷的、搖搖欲墜的孤峰絕頂……是否就……沒那么難以忍受了呢?”
“楚無塵……”厲千絕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無盡的空間阻隔,精準地落在鐵馬驛廢墟上那道孤寂、疲憊卻又因一絲“微光”而動搖的身影上,笑容愈發深邃、殘忍,如同在欣賞一場精心編排的悲劇走向高潮,“好好珍惜……這點‘溫暖’吧。”
“它會讓最終的墜落……”他頓了頓,指尖用力,將一枚代表灰衣人的黑棋,輕輕按在了棋盤上象征楚無塵的白棋之旁,如同毒蛇纏繞上獵物的脖頸,“更加……痛苦……更加……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