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陣雨的噼啪聲在頭頂漸弱，林淵的玄色衣袖被風掀起半角，露出一截裹著劍穗的手腕。

謝清棠數著他落在碎石上的腳印——每一步都精準避開了長著倒刺的藤蔓，像在丈量什么古老的韻律。

“到了。”他忽然停步。

謝清棠抬頭，半塌的古墟就懸在眼前。

青瓦上的藤蔓被雷劈出焦黑痕跡，檐角缺了半張臉的瑞獸雕像正往下滴著水，水珠砸在她腳邊的碎石上，濺起的泥點沾在繡著玉蘭花的鞋尖。

她蹲下身，指尖輕輕拂過石壁上的刻痕——那些歪扭的古篆像被刀刻進巖石里，每一筆都帶著狠勁。

“是‘聚靈咒’的變種。”她的聲音里帶著幾分雀躍，前世在史館翻遍九箱竹簡的記憶突然涌上來，“我在《大荒符錄》殘卷里見過類似的紋路，原本是用來引導靈氣匯聚，但這里……”她順著刻痕摸向高處，“每道符尾都勾著鎮妖印的筆鋒，應該是把聚來的靈氣直接注入封印。”

話音未落，一陣寒意順著后頸爬上來。

幽藍色的光從廢墟角落騰起，像被風吹散的磷火，又緩緩聚成一個穿甲胄的身影。

斷劍斜插在他腳邊，甲葉間滲出淡青色霧氣，顯是殘魂凝聚的虛影。

謝清棠后退半步，袖中摸出半塊桂花糕——這是她新養成的習慣，緊張時摸點甜的東西能定神。

“闖入者，何故至此？”殘魂的聲音像銹劍刮過銅盆，震得石壁上的塵屑簌簌往下掉。

林淵往前一步，玄色廣袖垂落如瀑。

他抱劍行禮時，劍穗上的青玉墜子在幽光里晃了晃：“我是劍山界主，為修復封印而來。”

殘魂的目光在林淵臉上頓住，甲胄上的紋路突然泛起微光。

謝清棠看見他眼底閃過一絲遲疑，像老狗聞到了熟悉的氣味——那是只有經歷過千年歲月的靈體才會有的遲緩。

“劍山……”殘魂的聲音輕了些，轉而掃向謝清棠，“你能讀出那些符文。”他抬起半透明的手，指尖掠過石壁上的刻痕，“三百年前有個穿儒生長衫的小子也試過，他說這是‘破陣咒’，結果被符紋反噬，斷了三根肋骨。”

謝清棠把桂花糕塞回袖中，揚起標準的淑女笑：“小女子不才，家學淵源恰好涉獵這些。”她沒說的是，前世她為了抄錄一卷《古符考》，在史館地窖蹲了三個月，被老鼠咬過三次腳踝。

殘魂的目光在她臉上多停了片刻，忽然抬手一揮。

一道光幕在兩人之間展開。

謝清棠瞇起眼——那是段被封存在靈識里的影像：漫天劍雨劈開烏云，十七道身影立在雷暴中心，最前面的人背對著鏡頭，手中的劍卻亮得刺目。

謝清棠認出那把劍的形制——和林淵腰間的墨淵劍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更鋒利些，劍脊上的紋路像活的，在劍身上游走。

“上古劍尊林淵。”殘魂的聲音里有了溫度，“我是他當年的守墓劍奴。”他指了指影像里縮在角落的小個子，“那時我還沒成殘魂，負責給各位劍修遞劍穗。”

林淵的手指在劍柄上輕輕一扣。

謝清棠側頭看他，見他眼尾的弧度微不可察地緊了緊——那是他回憶起前世時才會有的小動作。

前世的林淵她沒見過，但史館那卷被血浸透的《大荒異志》里寫著：“劍尊揮劍時，天地為他靜了半息。”此刻她盯著光幕里的背影，忽然懂了那半息的靜是怎樣的震撼。

影像結束得突然。

最后一個畫面是十七把劍同時插入地脈，劍身上的“鎮”字符文連成一片光網，將翻涌的妖氣死死壓在地下。

“后來呢？”謝清棠脫口而出。

殘魂的身形開始虛化，像被風揉碎的藍紗：“后來妖潮反噬，十七位劍修只剩三位。”他的目光掃過林淵，“其中一位帶著半座劍山隱世，另一位……”他的聲音低下去，“被怨氣蝕了道心，成了第一個幫妖物破封的人。”

謝清棠的手指猛地攥緊袖中錦囊——那里裝著從饕餮影身上得來的封印碎片，邊緣的灼燒痕跡突然變得燙手。

“真正的封印碎片在遺跡最深處。”殘魂的聲音越來越輕，“但被那位劍修的怨氣裹著，普通手段凈化不了。”他看了林淵一眼，“唯有劍仙之威……”

話音未落，他化作一道流光，“唰”地沒入謝清棠懷里的卷軸。

那卷她從大庸國史館偷帶出來的《大荒異志》突然泛起金光，封皮上的“異”字紋路里，多了道幽藍的細線。

“他……”謝清棠摸了摸卷軸，“進我書里了？”

林淵沒說話，目光落在遺跡深處。

那里的石壁突然滲出暗紅的霧氣，像被戳破的血泡，在空氣中散出腐肉的腥氣。

謝清棠皺了皺鼻子——這氣味和前世她被妖物追殺時聞到的一模一樣，當時她躲在枯井里，看著妖物的爪子在井口刮出火星。

“走吧。”林淵抬步往深處走，墨淵劍的劍鞘擦過石壁，濺起幾點火星。

謝清棠跟上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卷軸上的幽藍細線。

前世最后時刻，她望著被妖火燒焦的《大荒異志》想：“要是能重來一次，我一定要把那些被撕掉的頁腳補全。”此刻懷里的卷軸燙得像團火，她忽然明白，有些事從不是巧合——就像林淵會在劍山等她，就像劍奴殘魂會等在風雷谷。

“原來，封印的秘密一直都在等著我們去揭開。”她輕聲說。

林淵側頭看她，雨絲沾在他眼睫上，像落了層碎鉆。

他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謝清棠卻看懂了他眼底的東西——那是比劍更鋒利的光，是終于有人陪他一起面對千年孤獨的釋然。

遺跡深處的霧氣越來越濃，暗紅里摻了些青灰，像被攪渾的血池。

謝清棠聽見前方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響，“嘩啦”“嘩啦”，像有人在拉著重物。

林淵的腳步頓了頓，手按在劍柄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風突然轉了方向。

謝清棠吸了吸鼻子，聞到一縷若有若無的腥甜——那是毒霧特有的氣味，混著腐草和爛泥的腥。

她抬頭看向遺跡外，原本散開的雷云又聚了起來，遠處的山坳里浮著團灰霧，像頭蹲在暗處的野獸，正瞇著眼睛看他們。

林淵似乎也聞到了。

他轉頭看向謝清棠，劍眉微挑：“等會若遇到毒霧……”

“我帶著避毒丹。”謝清棠拍了拍腰間的錦囊，“大庸國史館的老典史說，這是用南海珊瑚和雪山頂的冰蠶磨的，能防百毒。”她頓了頓，又補了句，“不過他說最好別試，因為煉這一爐丹，他燒了三間藥房。”

林淵的嘴角動了動，像是要笑，卻又被暗紅的霧氣壓了回去。

他重新轉身時，玄色衣擺掃過石壁，帶起一片塵煙。

謝清棠望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前世《大荒異志》里那句被血浸透的批注：“風雷谷中，藏著天地大劫的鑰匙。”而此刻，那把鑰匙的鎖芯，正在他們腳下的碎石里，發出細碎的光。

鐵鏈拖地的聲響更近了。

謝清棠摸出半塊桂花糕塞進嘴里——甜膩的桂花香漫開時，她聽見林淵的聲音從前面飄過來：“跟上。”

她咬著桂花糕笑了，加快腳步。

遠處山坳里的灰霧還在翻涌，像在等著什么。

但此刻她不怕——因為身邊有個人，他的劍能劈開所有陰云，他的存在，讓這趟注定危險的旅程，有了暖烘烘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