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合上書,還了回去。走出圖書館時,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城市的霓虹再次亮起,像一片流淌的、虛幻的星河。她搭乘最后一班公交,回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老居民樓下。
樓道里的感應燈依然遲鈍。她一步步走上臺階,腳步沉重。在自家門口,她停頓了很久,才掏出鑰匙。開門前,她甚至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門開了。
屋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進來的微弱路燈光。梔子花香薰早已燃盡,空氣里只剩下揮之不去的、淡淡的龍舌蘭酒氣和……一種空曠的、人去樓空的冰冷感。
她沒開燈,借著微光摸索著走向廚房。目光第一時間投向洗菜盆——空了。
盆底干干凈凈,只有一層薄薄的水漬。那枚沉甸甸的、帶著諷刺意味的克羅心戒指,消失了。
李雅的心猛地一沉,隨即又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解脫和更深的煩躁的情緒。走了?真的走了?帶著他的麻煩、他的酒氣、他打碎的杯子和那枚破戒指,就這樣消失了?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燒,燒退了,只留下一地狼藉和莫名的空虛。
她打開燈。
刺眼的白熾燈光瞬間照亮了小屋的每一個角落。那片被糟蹋得更慘的地毯依舊猙獰,那盆洗得馬馬虎虎的杯子還放在操作臺上,旁邊是那雙被遺棄的橡膠手套。而地上,那堆玻璃碎片,在燈光下閃爍著更加冰冷、更加刺目的寒光。
她蹲下身,沒有戴手套,徒手開始一片一片地撿拾那些碎片。鋒利的邊緣輕易地割破了她的指尖,鮮紅的血珠瞬間沁出,滴落在起毛的羊毛地毯上,洇開一小點一小點深色的印記。她像是感覺不到痛,只是機械地撿著,仿佛在收拾一場災難后無法復原的殘骸。
指尖的刺痛,混合著空氣中殘留的、屬于王浩的龍舌蘭和海鹽氣息,形成一種奇異的、帶著自虐快感的清醒。她把最后一片較大的碎片撿起來,對著燈光看了看——曾經完美的郁金香杯弧線,如今只剩下尖銳的斷口。
她走到窗邊,猛地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老舊窗戶。深夜微涼的空氣涌了進來,沖淡了屋里的酒氣。她揚起手,毫不猶豫地將手中那片最大的玻璃碎片,連同指尖滲出的血珠,狠狠地擲向窗外濃重的夜色里。
碎片劃出一道微弱的弧線,消失在樓下的黑暗中,連一點回響都沒有。
關上窗,她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板上。指尖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血珠慢慢凝固。她抬起手,看著那道蜿蜒在手腕內側的紅痕,又看了看新鮮割破的指尖。
混亂似乎暫時退潮了,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憊和一片廢墟。那個穿紀梵希襯衫的男孩,連同他那枚昂貴的戒指和荒唐的“抵押”,就像被她扔出去的玻璃碎片一樣,似乎徹底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藍調酒吧的午夜還在繼續,數小費的日子還在前方,那本翻爛的手冊還藏在吧臺下。
只是,她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那道紅痕,指尖的傷口,還有空氣里頑固殘留的、一絲若有若無的海鹽味,都成了這場短暫風暴留下的、無法抹去的印記。她閉上眼睛,將臉埋進膝蓋。窗外,城市的夜,依舊喧囂而冷漠。
午夜十二點的藍調酒吧,水晶酒柜的冷光依舊在李雅手里的搖酒壺上跳躍。冰粒撞擊金屬內壁的聲響,精準地和混音版的舞曲合拍。她面無表情,動作利落得像一臺設定好的機器。
角落那個曾屬于“紀梵希襯衫”的卡座,今晚空著。一連幾個周三,它都空著。像酒吧里一個微不足道的、被遺忘的角落。
“僵尸,雙份苦艾。”一個熟客敲了敲吧臺。
李雅點頭,轉身取杯。她拉開吧臺下方那個小小的儲物柜,拿出一個用軟布仔細包裹的郁金香杯——這是她僅剩的、完好無損的練習杯了。杯壁被她提前冷凍過,此刻掛著一層均勻細膩的白霜。她熟練地量取朗姆酒、柑橘利口酒、青檸汁……最后,是那份關鍵的雙份苦艾酒。深綠色的液體沿著吧匙緩緩流入杯中,在冰冷的杯壁上留下短暫的、寶石般的痕跡。
她看著杯子里猩紅的液體在霓虹燈下蕩漾,濃烈的苦艾氣息混合著其他酒香升騰起來。看著熱烈,喝下去全是苦艾的澀味——王浩那句醉話毫無預兆地撞進腦海。
她晃了晃神。
就在這時,吧臺入口的珠簾被猛地掀開,帶進一股室外的涼風。
李雅下意識地抬頭。
一個高大的身影逆著門口的光線站在那里,輪廓有些模糊。他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和牛仔褲,不再是那件扎眼的紀梵希襯衫。頭發似乎剪短了些,露出光潔的額頭。他徑直走向吧臺,在李雅面前站定。
光線落在他臉上。
是王浩。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風塵仆仆的疲憊和某種下定決心的銳利。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將一個厚厚的、用牛皮筋扎起來的信封,輕輕地推到李雅面前。信封鼓鼓囊囊,邊緣有些磨損。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李雅正在調制的僵尸雞尾酒上,落在那個凝結著完美白霜的郁金香杯上。
李雅的動作完全停住了。她看著他,看著那個信封,看著他風塵仆仆卻異常清亮的眼睛,看著他那件不再昂貴的普通T恤。空氣仿佛凝固了,酒吧的喧囂音樂、冰塊的碰撞聲、客人的談笑聲,都在這一刻被拉遠、模糊。
王浩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穿透了酒吧的噪音,直接撞進李雅的耳膜:
“錢,連本帶利。”他指了指信封,目光卻緊緊鎖住李雅的眼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執拗,“現在,可以教你調‘真正的僵尸’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