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護(hù)送祖師前往澄心殿！”

墨淵嘶啞卻斬釘截鐵的聲音在孤絕峰頂呼嘯的罡風(fēng)中顯得異常清晰，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那詭異的凝滯。

月璃琉璃色的眼眸靜靜地望著他，那只落在他背脊上的冰冷手掌并未移開，指尖無意識地在他玄色衣袍的褶皺上又輕輕劃了一下。她似乎并不需要更多的解釋或承諾，只是單純地確認(rèn)了這個唯一讓她感到一絲微弱“聯(lián)系”的存在會同行。她微微頷首，動作帶著一種初生者的生澀與純粹，仿佛只是接受了一個理所當(dāng)然的安排。

“好?！笨侦`的聲音響起，簡潔得如同冰珠墜玉盤。

這一個字，卻讓石階入口處躬身肅立的墨承天等人心頭猛地一沉！祖師對這逆子的態(tài)度……太過異常！然而，此刻絕非深究之時。墨承天壓下眼底翻涌的驚疑與憂慮，姿態(tài)愈發(fā)恭謹(jǐn)，聲音沉穩(wěn)依舊：“祖師圣明！澄心殿已備好，恭請祖師移駕！”

他側(cè)身讓開狹窄的石階入口，做出引路姿態(tài)。身后幾位長老也慌忙退至兩側(cè)，垂首肅立，大氣不敢出?？癖┑念革L(fēng)卷起他們的衣袍，卻無法撼動他們此刻如履薄冰的敬畏。

墨淵深吸一口氣，強(qiáng)壓下體內(nèi)因詛咒暫時冰封而帶來的空乏虛弱感，以及背脊鞭痕處殘留的、深入骨髓的隱痛。他支撐著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那只落在他背上的冰冷手掌也隨之移開，那股奇異的、能凍結(jié)詛咒的寒意也隨之消散，讓他心頭莫名地一空。

他側(cè)過身，沒有去看父親和長老們復(fù)雜難言的目光，只將全部心神集中在眼前赤足而立的白發(fā)身影上。她的目光依舊澄澈懵懂，仿佛剛才那撫平他劇痛的一幕從未發(fā)生。

“祖師，”墨淵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請隨弟子來?！彼⑽⒐?，做出一個引導(dǎo)的姿勢，目光卻不敢與她那雙過于純凈的眼眸對視。那里面映照出的，是他百年的滄桑與此刻無法掩飾的狼狽。

月璃沒有言語，只是順從地邁開了腳步。赤足踩在冰冷粗糙、布滿裂痕的巖石上，她的步伐依舊帶著初醒者的蹣跚與生澀，如同蹣跚學(xué)步的孩童，卻又奇異地保持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優(yōu)雅韻律。她跟在墨淵身后半步的距離，白發(fā)在罡風(fēng)中微微拂動，素白的衣袍勾勒出纖細(xì)的身形，仿佛隨時會被這絕地的狂風(fēng)吹散。

墨淵走在前面，每一步都踏得異常沉重。狹窄的懸空石階在劇烈的峰體異動后顯得更加脆弱不堪，邊緣不斷有碎石簌簌滾落深淵?？癖┑念革L(fēng)撕扯著他的衣袍，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他必須分出大部分心神對抗這惡劣的環(huán)境，同時還要時刻留意身后那毫無防護(hù)、步履生澀的身影。每一次她腳步微有不穩(wěn)，他的心都會瞬間提到嗓子眼，下意識地想要伸手?jǐn)v扶，卻又在指尖觸及她衣袂前猛地頓住，強(qiáng)行收回。

他不敢碰她。父親的警告如同烙印刻在心頭——褻瀆圣體！更何況，她那雙純凈懵懂的眼睛，會如何看待他這帶著百年執(zhí)念的觸碰？那比任何鞭笞都更讓他恐懼。

下行的路比來時更加艱難百倍。每一次落腳都需萬分小心，體內(nèi)靈力枯竭帶來的虛弱感如同跗骨之蛆，背脊的舊傷在罡風(fēng)撕扯下隱隱作痛。而身后那如影隨形的、清冽的冷香，和她偶爾因不穩(wěn)而發(fā)出的細(xì)微吸氣聲，更是如同無形的絲線，緊緊纏繞著他的神經(jīng)，將他拖入一種甜蜜又絕望的煎熬。

墨承天和幾位長老沉默地跟在最后方，保持著一段恭敬的距離。他們的目光復(fù)雜地在前面兩道身影上來回掃視，尤其是墨淵那緊繃如弓弦、隨時準(zhǔn)備回護(hù)的姿態(tài)，以及月璃那全然依賴、懵懂跟隨的模樣。這景象，讓幾位活了數(shù)百年的老怪物心頭都泛起一絲荒謬絕倫的寒意。

一路無話，唯有罡風(fēng)永不停歇的咆哮，以及峰體深處那沉悶嗡鳴的低沉伴奏，如同為這詭異的一行人奏響的葬歌。

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雙腳終于踏上孤絕峰下相對平穩(wěn)堅實(shí)的土地時，連墨淵都有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他微微喘息，額角滲出細(xì)密的冷汗?；仡^望去，月璃依舊安靜地站在他身后半步，赤足沾滿了冰冷的泥塵，琉璃色的眼眸平靜地回望著他，仿佛剛才那段險象環(huán)生的路途對她而言，不過是走過了一段尋常的草地。

青玄宗的核心區(qū)域已在眼前。暮色更深，殿宇樓閣在薄霧中透出點(diǎn)點(diǎn)燈火。一股無形的肅穆與沉重感彌漫在空氣中，仿佛整個宗門都在屏息等待著什么。

墨承天快步上前，越過墨淵，在月璃面前再次深深一躬：“祖師，澄心殿已至，請入殿歇息?！?

澄心殿，位于青玄宗腹地一片獨(dú)立的山坳之中。殿宇并不宏偉，通體由一種溫潤的暖白玉石砌成，風(fēng)格古樸而莊重。殿外環(huán)繞著蒼翠的靈竹，隔絕了塵世的喧囂，空氣中流淌著令人心神寧靜的檀香與草木清氣。這里，是宗門供奉祖師、舉行最重大祭祀的圣地，也是歷代掌門閉關(guān)清修之所。

殿門無聲地開啟，柔和的光暈流淌而出。

墨淵下意識地想要跟隨進(jìn)去，一只布滿老繭的手卻猛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力道沉如山岳！

是執(zhí)法長老。他面容冷硬如鐵，眼神銳利如刀，帶著毫不掩飾的警告與驅(qū)逐意味：“墨淵！祖師圣駕已至澄心殿，此地非你久留之處！速速退下，聽候掌門發(fā)落！”

墨淵的身體瞬間繃緊！肩頭傳來的巨大力量幾乎要將他壓垮，背脊的鞭痕再次傳來針刺般的痛楚。他猛地回頭，眼中壓抑百年的戾氣與孤傲瞬間爆發(fā)，如同受傷的兇獸：“放手！”

“放肆！”另一位長老厲聲呵斥，“驚擾祖師圣體，擅闖禁地，此乃滔天大罪！豈容你在此地……”

“夠了！”

一聲低沉而充滿威嚴(yán)的喝止響起，打斷了長老的斥責(zé)。墨承天站在澄心殿門口，目光沉凝如淵，掃過劍拔弩張的幾人，最終落在墨淵那雙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睛上，又掠過他因執(zhí)法長老壓制而微微顫抖、隱隱透出痛苦之色的肩背。他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

“淵兒，”墨承天的聲音帶著疲憊的沙啞，“祖師圣體初安，需靜心滌塵。你……先退下。稍后，為父自有交代?！彼麚]了揮手，示意執(zhí)法長老松手。

執(zhí)法長老雖有不甘，卻不敢違逆掌門之命，冷哼一聲，松開了鉗制墨淵肩膀的手。

墨淵只覺得肩頭一松，那巨大的壓力消失，但屈辱與憤懣卻如同毒火在胸中灼燒。他死死地盯著父親，又看了一眼那洞開的、流淌著柔和光暈的澄心殿大門。他知道，那扇門后，是她。而他，卻被隔絕在外。

一股冰冷的絕望再次攫住了他。百年等待，換來的依舊是咫尺天涯的疏離。

他不再言語，猛地轉(zhuǎn)身，玄色的身影帶著一股決絕的孤寂，大步離開，很快便消失在通往他個人居所“寒竹小筑”方向的幽暗竹林小徑深處。每一步，都踏碎著百年來從未真正愈合的希望。

澄心殿內(nèi)，溫暖柔和的光線流淌在溫潤的暖白玉壁上，驅(qū)散了孤絕峰頂?shù)目岷c罡風(fēng)。空氣中彌漫著清雅的檀香和一種能安撫神魂的奇異靈蘊(yùn)。

殿內(nèi)陳設(shè)極其簡單。中央是一方巨大的暖玉蓮臺，蓮臺上鋪著千年冰蠶絲織就的柔軟蒲團(tuán)。四周空曠，唯有幾盞長明燈在角落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芒。

月璃赤足踩在光滑微涼的白玉地面上，琉璃色的眼眸帶著純粹的好奇，打量著這個對她而言全然陌生的空間。她似乎對殿內(nèi)安神靜氣的法陣并無特別的感受，只是本能地走向那方看起來最舒適的蓮臺蒲團(tuán)，如同倦鳥歸巢般，姿態(tài)自然地坐了下來。

墨承天和幾位長老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侍立在殿門內(nèi)側(cè)，保持著最恭敬的距離，不敢有絲毫打擾。他們的目光復(fù)雜地追隨著月璃的動作，看著她像個初生的嬰孩般，用指尖輕輕觸碰身下冰蠶絲蒲團(tuán)那奇異的觸感，眼神純凈得不染塵埃。

“祖師圣體初醒，靈臺澄澈如新生赤子……”一位須發(fā)皆白、負(fù)責(zé)宗門典籍的傳功長老低聲對墨承天傳音，聲音帶著深深的敬畏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此乃……天道之玄奧，亦是我青玄宗之幸，亦是……萬古之孤寂啊。”

墨承天沉默地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沉重。他看著蓮臺上那白發(fā)如雪、容顏絕世的身影，看著她眼中那份不諳世事的懵懂，心頭卻如同壓著萬鈞巨石。遺忘，是保護(hù)，亦是最大的殘酷。每一次醒來，都是一次徹底的割裂。這澄心殿，對她而言，不過是又一個陌生的驛站。

就在這時，月璃的目光從蒲團(tuán)上移開，落在了自己赤足之上。白皙的腳踝處，不知何時被孤絕峰頂鋒利的巖石劃開了一道細(xì)小的傷口。傷口很淺，只滲出幾粒細(xì)小的血珠，在她那瑩白如玉的肌膚上顯得格外刺眼。

她微微歪著頭，伸出纖細(xì)的手指，輕輕碰了碰那處傷口。指尖沾染上一點(diǎn)鮮紅。她看著指尖的血跡，琉璃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極其細(xì)微的波動，不再是純粹的困惑，似乎帶著一絲……極其陌生的、如同本能般的……不適？

侍立的長老們心頭一緊，正欲上前查看。

忽然，月璃抬起頭，目光越過大殿空曠的空間，精準(zhǔn)地落在了緊閉的殿門方向。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輕輕蹙了一下，仿佛隔著厚重的殿門和遙遠(yuǎn)的距離，感知到了什么。

她抬起那只沾染了一點(diǎn)血跡的手指，沒有去看傷口，而是下意識地、帶著一絲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探尋意味，輕輕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位置。那里，一片冰封的虛無。

“痛……”一個極其輕微、帶著一絲茫然不解的音節(jié)，從她唇間逸出。聲音很輕，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寂靜的澄心殿內(nèi)！

墨承天和幾位長老瞬間臉色劇變！祖師……說痛？！她感覺到了什么？！

月璃似乎并未在意自己的低語帶來的震動。她琉璃色的眼眸深處，那點(diǎn)因腳踝傷口和心口莫名悸動而漾起的細(xì)微漣漪之下，仿佛有什么更深沉、更冰冷的東西，被這“痛”的感覺……極其輕微地觸碰了一下。

一絲極其幽暗、極其細(xì)微的冰藍(lán)色符文虛影，如同最深海底游弋的冰蛇，在她琉璃色的瞳孔最深處一閃而逝，快得如同錯覺。

她放下按在心口的手指，目光重新變得空靈而純粹，仿佛剛才那瞬間的異樣從未發(fā)生。她低下頭，再次看向腳踝上那道微不足道的細(xì)小傷口，似乎有些不解，為何這一點(diǎn)點(diǎn)鮮紅，會讓她感到一絲……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滯澀？

澄心殿外，幽暗的竹林小徑盡頭，一座由深色寒竹搭建的簡陋小筑在夜風(fēng)中靜靜佇立。

墨淵猛地推開“寒竹小筑”那扇吱呀作響的竹門，踉蹌著沖了進(jìn)去。體內(nèi)靈力枯竭帶來的巨大空虛感和背脊鞭痕處那深入骨髓的隱痛瞬間爆發(fā)，將他殘存的力氣徹底抽空。他再也支撐不住，“砰”的一聲，重重地單膝跪倒在冰冷堅硬的竹地板上！

“呃——！”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從他緊咬的齒縫間擠出。豆大的冷汗瞬間從額角、鬢邊滲出，沿著他蒼白而深刻的臉頰輪廓滾落。他一手死死撐住地面，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深深陷入竹板的縫隙，手背上青筋猙獰盤繞如同怒龍。另一只手則死死地按在背后那幾道猙獰凸起的鞭痕所在的位置，仿佛要將那深入骨髓的灼痛硬生生按回去！

詛咒的力量雖然被月璃那奇異的寒意暫時冰封，但并未消失。此刻失去了壓制，又因他劇烈的情緒波動和身體的極度虛弱，如同被喚醒的毒龍，在他經(jīng)脈丹田中瘋狂沖撞！背脊上那幾道象征著百年痛苦與對抗的陳舊傷痕，此刻更是如同被燒紅的烙鐵反復(fù)灼燙，散發(fā)出詭異的暗紅光芒，仿佛有滾燙的巖漿在皮肉之下奔流！

劇痛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啃噬著他的神經(jīng)，幾乎要將他撕裂！眼前陣陣發(fā)黑，耳邊嗡嗡作響，父親那充滿恐懼與警告的眼神，執(zhí)法長老那冰冷驅(qū)逐的話語，還有澄心殿關(guān)閉時那隔絕一切的門扉……所有畫面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他拖入絕望的深淵。

更讓他痛徹心扉的，是她那雙純凈得不染塵埃的眼眸，是她那句懵懂的“痛”，是她指尖那一點(diǎn)鮮紅的血跡……這一切都在提醒他，她離他那么近，卻又那么遠(yuǎn)！他守護(hù)了百年，等待了百年，卻依舊無法靠近，無法分擔(dān)她一絲一毫的遺忘之痛！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野獸瀕死的低吼終于沖破了他的喉嚨，在寂靜的寒竹小筑內(nèi)回蕩！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下的竹地板上！

“咔嚓！”

堅韌的寒竹地板應(yīng)聲碎裂！木屑飛濺！

就在這時——

“嗡……”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嗡鳴，毫無征兆地在他識海中響起！

這嗡鳴并非實(shí)體聲音，而是一種奇異的共鳴！與他體內(nèi)那瘋狂沖撞的灼熱詛咒之力，以及……澄心殿方向，某種極其微弱、卻又同源共生的冰寒氣息……瞬間產(chǎn)生了感應(yīng)！

墨淵砸在地板上的拳頭猛地僵?。?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驟然睜大！瞳孔深處，一點(diǎn)極其幽暗、極其詭異的暗紅符文虛影，如同深淵中睜開的魔眼，一閃而逝！

背脊鞭痕處那灼燒的劇痛，在這一瞬間，竟與那遙遠(yuǎn)的、源自澄心殿的微弱冰寒氣息，形成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呼應(yīng)！仿佛兩者之間，存在著一條無形的、跨越了時空的鎖鏈！

這詭異的感覺只持續(xù)了一剎那，便如同潮水般退去。

墨淵的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徹底癱軟在冰冷碎裂的竹地板上，劇烈地喘息著。汗水如同小溪般浸透了他的玄衣，在身下洇開深色的水漬。劇痛依舊，絕望依舊。

但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那因劇痛而渙散的目光中，卻多了一絲前所未有的、混雜著驚駭與更深的瘋狂的……明悟。

詛咒……冰棺……她……還有他自己……

這之間，到底隱藏著怎樣驚天的、足以傾覆一切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