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絕峰,如其名。它并非青玄山脈最高峰,卻如一道被天罰劈開的巨大傷疤,孤懸于主峰群之后。山體陡峭如刀削斧劈,嶙峋的黑色巖石寸草不生,在暮色中如同大地刺向蒼穹的一柄絕望斷劍。永不停歇的罡風裹挾著冰屑與碎石,發出厲鬼哭嚎般的尖嘯,在裸露的巖壁上刻下道道深痕。
這里是青玄宗真正的核心禁地,亦是整個修仙界諱莫如深的傳說之源。通往峰頂的唯一路徑,是一條緊貼萬仞絕壁開鑿出的狹窄石階,如同懸掛在無底深淵之上的朽爛繩索,在罡風中呻吟搖曳。石階入口,一塊飽經風霜的黑色石碑矗立,其上兩個以指力深深刻入、帶著無盡歲月與法則威壓的古篆——“止步”!僅僅是靠近,神魂便如被億萬冰針刺扎。
墨淵的身影出現在石階入口。狂暴的罡風瞬間撕扯著他濕透的玄衣,獵獵作響,似要將他撕碎掀飛。他身形只是微微一沉,便如亙古磐石般釘在原地。他無視了那塊散發著死亡警告的“止步”碑,目光穿透肆虐的風雪,死死鎖定了隱沒在極高處、云霧翻涌的峰頂。那里,一種源自血脈骨髓深處的無形召喚,與棺中沉睡的存在隱隱共鳴,每一次脈動都瘋狂地牽引著他體內那剛剛被壓下的、源自禁忌的灼熱力量。
他深深吸了一口混雜著巖石碎屑與極致寒意的空氣,抬腳,踏上了那條僅容一人通行、懸掛于生死邊緣的懸空石階。
“嗡——!”
踏上石階的剎那,一股浩瀚、冰冷、帶著萬古死寂意志的無形排斥力驟然降臨!如同無形的深海重壓,從四面八方狠狠擠壓而來!這力量源自孤絕峰本身,是禁地對一切生靈的絕對驅逐!
墨淵悶哼一聲,身體劇震!腳下的巖石發出不堪重負的碎裂聲。體內雄渾的百年靈力如同被點燃的火油,瞬間狂暴奔騰,本能地對抗著這恐怖的排斥。丹田深處,那股被壓制的灼熱詛咒受到刺激,再次瘋狂躁動,如同被驚醒的深淵魔物,發出無聲的咆哮!
“呃啊——!”他咬緊牙關,喉間溢出痛苦嘶鳴,額角青筋暴起如虬龍,冷汗瞬間浸透里衣。識海翻江倒海,無數冰冷的法則之針瘋狂攢刺神魂。但他前行的腳步,未曾有半分停頓!一步!又一步!每向上踏出一步,那無形的排斥便增強一分,如同億萬只冰冷的巨手,瘋狂撕扯擠壓著他的肉身與元神,誓要將這逆命者碾為塵埃!
腳下的石階在罡風侵蝕下脆弱不堪,邊緣不斷有碎石剝落,墜入下方深不見底的黑暗,無聲無息。墨淵的身影在狹窄絕壁上渺小如芥子,卻倔強如逆流而上的孤鴻。
時間在痛苦中變得模糊而漫長。體內的靈力在對抗排斥與壓制詛咒的雙重消耗下急劇流逝,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與臟腑灼燒的痛楚。臉色慘白如尸,嘴唇被咬破,滲出暗紅的血珠。唯有那雙眼睛,依舊燃燒著跨越百年的、焚盡一切的執念之火,死死釘向上方。
不知攀爬了多久,仿佛耗盡了一生的氣力。狹窄的石階在陡峭如垂直的山壁上,拐過一個令人絕望的彎角。
前方,豁然開朗!
一方狹窄得僅容數人立足的天然石臺,如同孤峰伸向虛空的絕望舌苔。石臺盡頭,便是吞噬一切的萬丈深淵,罡風在此形成恐怖的死亡漩渦,發出撕裂魂魄的尖嘯。而在石臺的正中央,這孤絕峰頂的核心,矗立著一座……冰棺!
玄晶冰棺!
它非尋常寒冰,而是一種近乎透明、流轉著深邃幽藍光澤的奇異晶體。棺體渾然天成,無一絲雕飾,卻散發著凍結時空的極致寒意。周圍狂暴的罡風氣流靠近它時,竟詭異地凝滯、遲緩,仿佛時間在此被凍結。厚重的玄晶棺蓋透明如無物,清晰地映出棺內的景象。
一個女子。
白發如霜雪,鋪陳在幽藍玄晶之上,襯得那張容顏清冷得不似凡塵。一身樣式古雅、素白如雪的衣袍,雙手交疊置于胸前,安詳沉睡。肌膚瑩潤如玉,在幽藍光暈中流轉著虛幻的光澤。她的容顏,是超越凡俗認知的完美,每一道線條都似天道最精心的杰作,帶著不容褻瀆的神性光輝。閉闔的眼瞼下,長睫濃密,投下淺淺陰影。
月璃祖師!青玄宗的開創者!這天道崩毀后,世間唯一的……長生者!
墨淵的腳步,在踏上石臺邊緣的瞬間,如同被無形的萬鈞巨釘,狠狠釘在了原地!
他所有的力量,百年的修為,鋼鐵般的意志,仿佛在這一刻被那口冰棺、那個沉睡的身影徹底抽空!一路對抗禁地排斥的肉身劇痛、強行壓制心魔反噬的元神灼燒、靈力幾近枯竭的虛弱……所有的一切,都在看到她的瞬間,被一股更加洶涌、更加無法言喻的洪流——混雜著跨越世紀的巨大酸楚、失而復得的滅頂狂喜、以及被時光反復凌遲的鈍痛——徹底沖垮!
冰涼的液體瞬間模糊了視線,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順著那張歷經百年風霜、此刻卻蒼白如紙的臉頰滾落,滴在腳下冰冷的巖石上,瞬間被凜冽的罡風撕碎、蒸發,不留一絲痕跡。
他忘記了呼吸,忘記了身處絕境,忘記了體內翻騰欲出的詛咒。整個世界,仿佛坍縮成了那口冰棺,和棺中沉睡的女子。時間在孤絕峰頂失去了意義,唯有罡風永恒的嘶吼,與冰棺散發的、凍結靈魂的幽藍寒意。
墨淵如同石雕,僵硬地站在石臺邊緣,隔著咫尺天涯的距離,貪婪地、近乎絕望地凝視著冰棺中那張早已刻入神魂最深處的容顏。百年前那個在父親引領下、懵懂窺見冰棺時靈魂震顫的孩童;百年前那個在山花爛漫的禁地邊緣,意外撞見蘇醒的祖師、被她空靈目光掃過時心跳如鼓的少年……無數被百年光陰塵封、卻從未褪色的畫面,此刻如同決堤的洪流,洶涌地沖擊著他搖搖欲墜的心防。
就在這死寂的、跨越百年的凝望中——
“嗡……”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冰封萬載的湖面裂開第一道縫隙的顫鳴,從那玄晶冰棺的核心幽幽傳出。
墨淵的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攥緊,驟然停跳!
緊接著,那厚重、光滑、流轉著幽藍光澤的玄晶棺蓋,毫無征兆地,在墨淵緊縮至針尖的瞳孔中,緩緩地、無聲無息地……滑開了一道縫隙!
一股比石臺上死亡罡風更加凜冽、更加純凈、仿佛能凍結靈魂本源的極致寒意,如同沉睡萬載的冰川蘇醒后的第一口呼吸,猛地從棺蓋縫隙中逸散出來!瞬間席卷了整個孤絕峰頂!
石臺上狂暴的罡風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扼住咽喉,驟然停滯!空氣中所有細碎的冰晶與塵埃,如同被無形的法則之力定格,凝固懸浮!
時間,在這一刻,被那逸散的、源自亙古的寒意,徹底凍結。
墨淵的血液似乎也凝固了。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著那道越來越寬的縫隙,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
縫隙漸寬,幽藍的光華如同液態的星河流淌而出,映亮了這方絕望的石臺。一只素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從縫隙中緩緩探出,輕輕搭在了冰冷光滑的棺沿上。手指纖細修長,指甲圓潤如珍珠,與玄晶幽藍的冷光形成驚心動魄的對比。
棺蓋無聲地繼續滑開。
幽藍的光暈中心,那個沉睡了百年的身影,緩緩地、帶著一種初生般的、略顯滯澀的優雅,坐了起來。
霜雪般的白發流瀉而下,垂落素白衣袍。她微微側過頭。眼眸,緩緩睜開。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瞳孔是極淡的琉璃色,清澈得仿佛能倒映出整個宇宙的初生,又深邃得如同蘊藏了億萬星辰寂滅的軌跡。沒有迷茫,沒有困惑,只有一種初臨塵世的、純粹到極致的空靈與好奇。如同新雪初霽后最澄澈的天空,不染一絲塵埃,亦……不留存任何過往的痕跡。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石臺邊緣那個唯一的“存在”——那個僵立著的、玄衣濕透、面色蒼白如鬼、臉頰上殘留著未干淚痕的……陌生男子身上。
她微微歪了歪頭,琉璃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墨淵失魂落魄的身影,帶著純粹的、孩童般的不解。那目光如同初生的幼鹿,懵懂而清澈地打量著這個全然陌生的世界,以及世界邊緣這個看起來……異常悲傷的造物。
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她身體微微前傾,一只赤足試探性地踏出了冰棺,踩在冰冷粗糙的巖石上。素白的衣袍垂落,勾勒出纖細的輪廓。她朝著墨淵的方向,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蹣跚學步般的生澀與好奇,走了兩步。
一步。兩步。
她停在了墨淵面前。距離近得墨淵能清晰地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如同開天辟地時第一株雪蓮綻放的清冽冷香,近得能看清她琉璃色眼眸中自己那歷經百年滄桑、此刻卻狼狽不堪的倒影。
她微微仰起頭,目光帶著純粹的好奇,掠過墨淵蒼白緊繃、刻著歲月痕跡的臉,落在他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卻翻涌著足以淹沒世界的滔天巨浪的眼眸上,最終,停留在他眼角那抹未干的、冰冷的濕痕上。
一只冰冷得毫無生命溫度、卻又柔軟得不可思議的手,帶著初生者探索未知世界的小心翼翼,輕輕地、帶著一絲本能的遲疑,撫上了墨淵冰涼的臉頰。冰冷的指尖,極其輕微地觸碰到了那抹淚痕。
墨淵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一道源自靈魂深處的細微電流擊中!體內那沉寂下去、卻從未熄滅的灼熱詛咒瞬間又有了翻騰的跡象,卻被一種更強大、更源自本源的悸動死死壓制。他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徹底停滯,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一點冰冷而陌生的觸碰上。
她看著他,琉璃色的眼眸里只有純粹的疑惑,如同懵懂孩童詢問一片從未見過的雪花。她的聲音響起,清泠泠的,像亙古冰泉滴落混沌初開的玉盤,帶著一種奇異的、不諳世事萬物的空靈,清晰地穿透了孤絕峰頂永不停歇的死亡風聲:
“你……是誰?”
那聲音落入墨淵耳中,卻比最惡毒的詛咒、最鋒利的碎魂冰錐刺入心臟還要疼痛千萬倍!遺忘!又是這該死的、輪回百世的遺忘!橫跨一個世紀的枯等,百年的尋覓與心魔煎熬,換來的,依舊是這雙清澈見底卻空無一物的眼眸!
他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如同被粗糙的砂石反復碾磨,窒息般的劇痛扼住了咽喉。他張了張嘴,想發出聲音,卻只有破碎嘶啞的氣音。體內那股灼熱的力量因這滅頂的絕望而瘋狂沖撞著壓制,背脊上,那幾道被父親以鎮魔鞭留下的、深可見骨、早已愈合卻烙印在神魂深處的百年舊傷痕,仿佛被無形的煉獄之火再次點燃,驟然傳來撕裂魂魄般的劇痛!這痛楚如此尖銳,瞬間穿透了他百年來筑起的、搖搖欲墜的心防,讓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繃緊、劇烈痙攣,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沿著深刻的歲月紋路滑落。
月璃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了他這瞬間的痛苦反應。她琉璃色的眼眸微微下移,落在他因衣袍濕透而緊貼背部的玄色布料上。那幾道猙獰的、如同古老符文般凸起的輪廓,在布料下清晰地顯現出來。她那純凈得不染塵埃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輕輕蹙了一下,一絲極淡的、近乎本能的困惑掠過眼底,似乎有些不解,又有些……屬于初生靈魂的、懵懂的關切?
那只撫在他臉頰上的冰冷的手,緩緩地、帶著一絲猶豫,移開了。然后,在墨淵因劇痛而微微弓起的、劇烈顫抖的背脊前,遲疑地停頓了一下。最終,那只冰冷的手,極其輕柔地、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安撫意味,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他背部那最猙獰、最深刻的一道百年鞭痕所在的位置。
冰冷的觸感隔著濕透的衣物傳來,與鞭痕處那源自靈魂深處的灼燒劇痛形成了詭異而殘酷的交織,讓墨淵渾身劇震如遭雷擊!
她微微歪著頭,湊近了些,仿佛想看清他痛苦面容下隱藏的根源。那清冽的、仿佛來自世界源頭的冷香更加清晰地縈繞在他鼻端。她琉璃色的眼眸依舊清澈見底,里面清晰地映著他因劇痛而扭曲、刻滿百年風霜的臉,還有那雙眼中翻涌的、幾乎要將他徹底吞噬的、深不見底的悲傷與跨越世紀的絕望。
她的指尖,在他背部那象征著百年痛苦與對抗的陳舊傷痕上,極其輕微地摩挲了一下,像是在確認這凸起的紋路究竟是什么。然后,她抬起眼,再次望進墨淵那雙翻涌著無盡苦痛與黑暗的眼眸深處,空靈的聲音帶著一絲純然的不解,如同在混沌中詢問一個最原始又最無解的問題:
“你……在難過?”
那聲音,如同最終的審判之錘,徹底擊碎了墨淵強撐了百年的、早已遍布裂痕的心防堤壩。
積蓄了整整一個世紀的等待,百年的孤寂、尋覓與心魔纏斗,被輪回遺忘的苦澀,背負詛咒烙印的痛楚,還有此刻這帶著懵懂關切的、冰冷而陌生的觸碰……所有的一切,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滾燙的淚水,如同熔化的星辰核心,再也無法抑制,洶涌地沖出他血紅的眼眶,決堤般滾落!他猛地閉上眼,試圖遮掩這跨越百年的、徹底失控的狼狽,身體卻因劇烈的情緒激蕩和靈魂鞭痕的劇痛而劇烈顫抖,如同風中殘燭。
再睜開眼時,他死死地、近乎貪婪而絕望地凝視著眼前這張近在咫尺、空靈絕美卻寫滿全然陌生的容顏。所有的克制,所有的清冷孤傲,在這一刻土崩瓦解,露出下面百年來從未愈合的、鮮血淋漓的傷口。他喉結劇烈滾動,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從那被百年的悲傷與絕望徹底堵死的喉嚨里,擠出一句沙啞得不成人聲、每一個字都浸透了世紀血淚的嘶吼:
“因為……弟子等了您……一百年!”
聲音破碎,帶著泣血的嘶啞與靈魂的顫栗,在孤絕峰頂呼嘯的死亡罡風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又如此沉重,如同承載了萬古光陰的嘆息,重重地砸落在冰冷的、見證過無數歲月的巖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