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8蜜誘禪心
晨霧在虎溪上空凝結成乳白的輕紗,將天地籠罩在朦朧之中。這霧氣濃得化不開,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將遠處的山巒、近處的竹林都揉進了一團溫潤的混沌里。溪水流淌的聲音被霧氣過濾后,變得格外輕柔,像是大地均勻的呼吸?;圻h的僧袍邊緣已被露水打濕,泛著一層細碎的水光,可他仿佛毫無察覺,只是靜靜地站在溪畔的青石上,目光落在不遠處那團龐大的陰影上。
霧氣裹挾著苔蘚的腥澀與山桃的清甜,在鼻尖縈繞不去。這種自然的氣息里,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猛獸的腥膻,那是山君獨有的味道?;圻h枯瘦的手指如同探入歲月褶皺般,無聲地探入竹籃深處。竹籃是寺里的小沙彌親手編的,竹篾的縫隙里還殘留著新竹的清香。指尖觸到油紙邊緣時,他感受到那層薄紙下隱隱透出的溫熱——那是蜜漿在低溫中依然散發的暖意,像是春日里第一縷穿透云層的陽光,帶著治愈的力量。隨著油紙包的一角被輕輕解開,空氣仿佛瞬間被按下了暫停鍵,一場嗅覺的風暴正蓄勢待發。
剎那間,一股濃烈、醇厚、幾乎帶著粘稠質感的甜香,如破繭的蝶、出閘的洪,霸道地沖破了山桃的清冽和苔蘚的土腥。這蜜糖特有的芬芳,是寺后崖壁上的野蜂醞釀了整個盛夏的成果,混合著梅子熟透發酵后的微醺果香——那些梅子是慧遠在暮春時節親手采摘的,用山泉水反復清洗,在陽光下曬足了七七四十九日,才封存進陶罐里。此刻,這股香氣在潮濕的霧氣中迅猛擴散,如同無形的漣漪蕩開,撞到竹林上,又折回來,在溪面上打著旋兒。香氣絲絲縷縷鉆進每一個角落,草葉間的蟋蟀停止了鳴叫,枝頭的山雀忘了撲騰翅膀,連溪水里的游魚都仿佛停頓了擺尾,對任何生靈都有著難以抗拒的誘惑。它仿佛是一種古老的咒語,喚醒了所有生物內心深處對甜蜜的渴望。
山君的反應迅猛如電!原本半閉的鎏金眼瞳驟然睜開,那一瞬間迸射的精光,竟在濃霧中劃出兩道短暫的亮痕。眼瞳瞬間收縮成兩道冰冷銳利的金色豎線,慵懶安適的氣息一掃而空。它原本蜷臥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下,前爪疊在身側,尾巴隨意地搭在落葉堆上,活像一尊沉靜的山神像??纱丝?,巨大的頭顱猛地抬起,脖頸肌肉賁張如繃緊的弓弦,皮膚下的青筋突突跳動,仿佛有什么力量要沖破皮肉的束縛。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壓抑的、短促的低吼,那聲音不似咆哮,卻帶著一種讓空氣震顫的威懾力,溪畔的幾叢野草都跟著簌簌發抖?;圻h甚至能看到它寬闊胸膛劇烈起伏,喉間的肌肉在皮毛下劇烈地抽動、痙攣——那是猛獸面對近在咫尺的誘惑時,源自本能的、最原始的撲擊欲望正在瘋狂涌動。山君的尾巴不安地甩動著,掃過地面的枯葉,發出沙沙的聲響,每一下擺動都帶著難以遏制的躁動,仿佛要將這份煎熬甩進溪水里沖走。
然而,令人震撼的一幕出現了。山君粗壯的前爪死死地釘在鵝卵石上,紋絲未動。那爪子足有孩童手掌大小,漆黑的爪尖泛著冷光,此刻卻像生了根一般,與身下的石頭融為一體。它的肢體繃緊如鐵,每一寸肌肉都賁張著,將皮毛撐得發亮,仿佛一尊即將爆發的青銅雕像。爪尖深深摳進石縫,仿佛要將自己與大地融為一體,硬生生遏制住了身體前撲的沖動。濕潤的霧氣中,慧遠聽見細微的“咔嚓”聲——那是鵝卵石表面被利爪刮擦的聲響,在寂靜的溪畔格外清晰。這聲音像是猛獸與本能抗爭的吶喊,每一下刮擦都在訴說著克制的艱難。山君的身體微微顫抖,肌肉在皮毛下隆起又平復,像是潮水在皮膚下漲落,顯示出內心激烈的斗爭。
慧遠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能感受到空氣中那股無形的張力,仿佛一張拉滿的弓,隨時都可能射出致命的箭。他緩緩拿起那顆剛從油紙包里取出的蜜漬梅子,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梅子色澤深紅近紫,像是被晚霞染透了的瑪瑙,表面裹著一層晶瑩透亮的琥珀色蜜漿,在霧氣中散發出誘人的光澤,宛如一顆被魔法封印的寶石。蜜漿在低溫下微微凝固,卻依然泛著流動的光澤,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著,仿佛在向山君招手。他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竹籃最靠近山君一側的邊緣,然后,沒有一絲猶豫,提起僧袍下擺,緩緩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一步,兩步……五步。袈裟粗糙的下擺掃過青石板上那五道深刻的抓痕,那是山君前幾日留下的印記,邊緣還帶著新鮮的石屑。此刻被僧袍掃過,原本刀削般清晰的邊緣,抹成了幾條模糊、蜿蜒的曲線,仿佛瞬間撫平了某種無形的棱角。
“此蜜漬梅子,”慧遠的聲音在濃霧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像是山澗的清泉流過光滑的卵石,“所用蜂蜜取自山花,春采油菜花蜜,夏收棗花蜜,秋釀蕎麥蜜,冬藏枇杷蜜,四季輪換,皆是自然饋贈。梅子乃貧僧親手所采,在芒種那日的清晨,帶著露水珠兒摘下,絕無半分葷腥沾染。檀越若有意,可試嘗之?!彼脑捳Z如同一股清泉,流淌在這充滿張力的空間里,試圖平息山君內心的躁動。每一個字都飽含著誠意,仿佛在與山君進行一場心靈的對話,連霧氣似乎都變得溫柔了些。
山君的視線,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鎖定了竹籃邊緣那顆散發著致命甜香的梅子。那香氣太霸道了,像是有無數只柔軟的小手,在拉扯著它的五臟六腑。它那寬厚、布滿倒刺的舌頭,開始不受控制地反復舔舐著自己的嘴角——那里,一道早已結痂的暗褐色舊傷痕被反復摩擦著,滲出細小的血絲。那道疤是去年與另一頭雄虎爭斗時留下的,當時它帶著一身傷,在這虎溪旁舔舐傷口,是慧遠送來的草藥,讓它免去了傷口潰爛的痛苦。它的鼻翼急促翕動,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著空氣中的甜香,鼻腔里的絨毛都被這濃郁的氣息熏得微微發顫。喉嚨里滾動著壓抑的、近乎嗚咽的咕嚕聲。那聲音不再是威脅,更像是一種痛苦掙扎的低吟,訴說著欲望與克制的激烈交鋒。山君的耳朵時而豎起,捕捉著慧遠的動靜,時而平貼,像是在抗拒那誘人的香氣,顯示出內心的糾結與矛盾。
忽然,山君龐大的頭顱轉向了身側的溪流。溪水在晨光的折射下,泛著一層細碎的金光,像是撒了一把碎金。水面倒映著它此刻的模樣——一頭被欲望煎熬的猛獸,眼神里的貪婪幾乎要將水面戳破。它凝視著水中那雙因渴望而緊縮的鎏金豎瞳,那瞳孔里的自己,陌生又熟悉。曾幾何時,它為了爭奪一塊鮮肉,可以在山林里與狼群血戰;為了一口清泉,可以跋涉數十里山路。可現在,面對近在咫尺的甜蜜,它卻猶豫了。喉嚨里的嗚咽聲變得低沉而悠長,像是在與倒影中的另一個自己進行著一場無聲而激烈的對話。是屈服于血脈中咆哮的貪婪?還是堅守這份來之不易、卻又脆弱如朝露的靠近?山君的眼神中充滿了掙扎,仿佛在進行一場關乎尊嚴與信任的抉擇。
慧遠靜靜地站在原地,雙手合十,掌心的溫度在微涼的晨霧中顯得格外溫暖。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山君時的情景。那是一個落雪的冬日,他在虎溪旁采藥,忽然聽到一陣沉重的喘息聲。循聲望去,只見一頭斑斕猛虎臥在雪地里,后腿上插著一支獵人的箭,鮮血染紅了身下的白雪。他當時心中雖有懼意,卻還是默念著“眾生平等”,一步步靠近。山君當時看他的眼神,充滿了警惕與兇狠,喉嚨里發出威脅的低吼??僧斔贸霾菟帲⌒囊硪淼叵胍獮樗幚韨跁r,山君卻意外地沒有攻擊,只是用那雙鎏金般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從那以后,每個清晨,他都會來虎溪旁,有時帶些草藥,有時帶些野果,山君也從不缺席,漸漸地,便有了這份旁人無法理解的默契。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晨霧開始慢慢散去,露出遠處山巒的輪廓,像是一幅漸漸顯形的水墨畫?;圻h靜靜地佇立著,目光中滿是悲憫與期待。他知道,這不僅是一場關于食物的抉擇,更是山君內心獸性與靈性的博弈。山風掠過溪畔,吹得竹林沙沙作響,竹葉上的露水被風吹落,滴在溪水里,發出清脆的聲響,卻吹不散這凝滯的空氣。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在屏息等待,草葉上的露珠懸而不落,枝頭的山雀歪著頭,連溪水里的游魚都停在原地,等待著山君做出決定。
終于,山君緩緩閉上了眼睛。它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吸得極深,胸腔都鼓了起來,仿佛要將那誘人的香氣徹底驅散。再次睜開眼時,鎏金瞳中的狂熱已褪去幾分,像是被晨霧洗滌過一般,多了幾分清明。它艱難地挪動身體,每動一下,都像是在與自己的本能抗爭,龐大的身軀帶著一種沉重的滯澀感。它將頭顱轉向另一側,強迫自己不再看那顆梅子,目光落在遠處的竹林上,那里有幾只早起的鳥兒在枝頭跳躍。巨大的身軀微微顫抖,顯示出克制的艱難。這一刻,慧遠看到了山君眼中的堅韌,那是一種超越本能的力量,一種對信任的珍視。
慧遠見狀,心中涌起一股感動,眼眶微微發熱。他緩緩走上前,腳下的青石板因為沾了露水,有些濕滑,他走得極慢,生怕驚擾了山君。重新拿起那顆梅子,指尖觸到那層溫潤的蜜漿,仿佛觸到了山君此刻柔軟的內心。“檀越能克制欲望,實乃大智慧?!彼穆曇衾飵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若今日無心享用,貧僧明日再備?!闭f著,他將梅子放回竹籃,又取出一顆新鮮的山桃。那山桃是他清晨在寺后的桃樹上摘的,帶著晨露的清新,果皮上還覆著一層細密的絨毛。他輕輕放在石板上,“此山桃清甜,不妨一試。”他的語氣輕柔而溫暖,仿佛在安慰一個戰勝了誘惑的孩子。
山君望向那顆山桃,又看看慧遠,喉嚨里發出一聲輕柔的呼嚕聲,那聲音像是從胸腔深處發出的,帶著一種滿足與安心。它緩緩伸出舌頭,那舌頭帶著粗糙的倒刺,輕輕卷起山桃。山桃的清甜在舌尖彌漫開來,帶著陽光的味道和晨露的清爽,比那蜜漬梅子多了一份自然的純粹。它細細咀嚼著,汁水順著嘴角流下,滴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水漬。這一刻,溪畔的緊張氣氛終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微妙的信任與和諧。霧氣漸漸散去,陽光穿透云層,灑在虎溪之上,為這一幕鍍上一層溫暖的光輝。山君咀嚼山桃的聲音,與溪水潺潺流動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曲和諧的樂章。
慧遠在一旁的青石上坐下,拿起竹籃里的念珠,開始輕聲誦經。經文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在溪畔回蕩。“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顆飽滿的種子,落在山君的心田里。山君似乎很喜歡聽他誦經,咀嚼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耳朵微微豎起,眼神也變得愈發柔和。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在它斑斕的皮毛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是為它披上了一件綴滿碎金的袈裟。
過了一會兒,山君吃完了山桃,用爪子輕輕扒了扒地面的泥土,像是在掩蓋什么。然后,它緩緩起身,龐大的身軀站起來時,帶起一陣風,吹得周圍的草葉沙沙作響。它走到溪水邊,低下頭,用舌頭舔舐著清涼的溪水。溪水順著它的嘴角流下,打濕了胸前的皮毛,卻讓它顯得更加清爽?;圻h看著它喝水的模樣,想起佛經里說的“萬物有靈”,心中感慨萬千。這頭威猛的山君,在他面前,卻展現出了如此溫順的一面,這或許就是佛法的力量,能讓猛獸放下戾氣,能讓心靈找到安寧。
山君喝夠了水,轉過身,走到慧遠面前,用頭輕輕蹭了蹭他的僧袍。那動作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溫柔,生怕自己的力量太大,會傷到眼前這位瘦弱的僧人?;圻h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它的頭顱,那皮毛雖然厚實,卻能感受到皮下溫熱的血液在流動。山君的體溫比人體要高一些,帶著一種生命的蓬勃力量?!疤丛浇袢盏倪x擇,便是修行?!被圻h輕聲說道,“世間誘惑如恒河沙數,能守住本心,便是最大的精進?!?
山君像是聽懂了他的話,喉嚨里發出一聲低低的呼嚕聲,用臉頰蹭得更用力了些。陽光越來越暖,驅散了最后一絲晨霧,遠處的山巒清晰可見,翠綠的竹林在陽光下泛著油亮的光澤。溪水里的游魚歡快地游動著,時不時跳出水面,濺起一圈圈漣漪??諝庵袕浡菽镜那逑?、溪水的濕潤和山君身上淡淡的腥膻,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屬于虎溪晨景的氣息。
慧遠從竹籃里取出一個小小的陶罐,打開蓋子,里面是一些曬干的草藥。“這是貧僧昨日采的薄荷,曬干了,能清熱解暑。”他將陶罐放在地上,“近日天氣漸熱,檀越若覺得煩躁,可嚼幾片?!鄙骄拖骂^,用鼻子嗅了嗅陶罐里的草藥,然后用舌頭卷了一片,細細咀嚼起來。薄荷的清涼在舌尖散開,讓它精神一振,原本還有些躁動的情緒徹底平靜下來。
一人一虎就這樣靜靜地待在溪畔,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仿佛從未分開?;圻h繼續誦經,聲音在寂靜的山林里回蕩,山君則臥在他身邊,閉上眼睛,像是在享受這份難得的安寧。偶爾有風吹過,帶來遠處寺廟的鐘聲,“咚——咚——咚——”那聲音悠遠而肅穆,仿佛在為這和諧的一幕祈福。
時間一點點流逝,太陽漸漸升高,照在身上已有了幾分暖意。山君睜開眼睛,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四肢舒展,露出鋒利的爪子,卻在快要碰到慧遠時,又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它站起身,看了看慧遠,又看了看遠處的山林,喉嚨里發出一聲悠長的低吼,像是在告別。然后,它轉身,邁開沉穩的步伐,向山林深處走去。斑斕的身影在翠綠的竹林間穿梭,漸漸消失在濃密的枝葉后。
慧遠望著山君離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才收回目光。他收拾好竹籃,將陶罐、油紙包一一放好,然后拿起念珠,轉身向寺廟的方向走去。晨露已經干了,僧袍上的水漬變成了淡淡的痕跡,像是歲月留下的印記。溪水流淌的聲音依舊輕柔,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跳動的光斑。
他走得很慢,腦海里不斷回響著剛才的一幕。山君面對蜜漬梅子的誘惑,最終選擇了克制,這讓他對“修行”有了更深的領悟。修行并非一定要在青燈古佛旁,也并非一定要誦經千遍,而是在每一個選擇的瞬間,能守住本心,能抵御誘惑。無論是人還是獸,都在修行的路上,都在尋找著內心的安寧與平和。
回到寺廟時,小沙彌正在打掃庭院。看到慧遠回來,連忙放下掃帚,迎了上來:“師父,您回來了。早飯已經做好了,是您愛吃的小米粥?!被圻h點點頭,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好,辛苦你了?!彼哌M禪房,將竹籃放在桌上,然后坐在蒲團上,閉上眼睛,開始打坐。腦海里,虎溪的晨霧、山君的眼神、溪水的流淌,一一閃過,最終都化為一片寧靜。
他知道,明天清晨,他還會去虎溪旁,帶著新的食物,新的感悟,等待著山君的到來。在這條修行的路上,每一次與山君的相遇,都是一次心靈的洗禮,一次對生命的敬畏。他會繼續懷著慈悲之心,與萬物對話,在這虎溪旁,在這山林間,尋找著生命的真諦,感受著佛法的無邊。而那蜜漬梅子的甜香,也會永遠留在記憶里,提醒著他,誘惑無處不在,而堅守本心,才是最珍貴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