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云歸深處 5.1 血染袈沙
- 山君聽禪
- 廬山風云
- 6057字
- 2025-08-21 09:22:18
第五章云深歸處
5.1血染袈裟
僧眾抬著重傷的慧遠法師在暴雪中掙扎前行,沿途尸骸與血跡如地獄繪卷。
道明在斷箭、殘甲與尸體上拼湊出昨夜人虎惡戰的真相:官兵圍獵的虎蹤圖竟由桓府重金購得,死士混入弩隊意圖滅口,毒蒺藜暗藏殺機。
懸崖邊救險時散落的佛珠下,半冊染血賬簿揭穿驚天交易——桓府才是血案的真正棋手。
當東林寺山門終于浮現,道明背著師父踏過最后三級染血石階,身后雪地里凸起七座人形雪堆——那是為他斷后而永遠凝固的武僧。
雪,裹挾著未燃盡的箭桿灰燼,在斷肢與殘骸之間打著詭異的旋渦。天地間只剩一種顏色,一種聲音——鋪天蓋地的白,和風在峽谷中撕扯、嗚咽的尖嘯。碎雪如刀,狠狠抽打在僧眾們裸露在外的臉頰和脖頸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徹骨的冰寒,每一次抬腳都深陷過膝的積雪,跋涉如同在凝固的白色泥沼中掙扎。
那支貫穿鱗甲的斷箭,帶著某種終結的冷酷,深深楔入一棵古松第七圈年輪深處。箭桿上,“江州戊字柒肆”的烙痕被一層暗紅色的血冰牢牢包裹,凝固在那一刻,像一道封存了昨夜所有瘋狂與死亡的符咒。箭頭挑著一片鐵甲殘片,長二寸八分,寬三寸五分,邊緣的銳利被三滴凍成琥珀的血珠覆蓋。血珠內部,清晰封存著半根金褐色的虎毛——這是山君那雷霆萬鈞的一掌撕開弩手胸膛時,飛濺的毛囊組織被瞬間凍結的殘酷印記。
五步之外,一道狹窄的巖縫里,一根青紫色的斷指蜷曲著,像一條僵死的蟲。精鐵護腕半掩著斷茬,內側鏨著“驍騎營乙隊劉”的小字,指甲縫里塞滿了凍硬的泥土與深褐色的血痂。道明踉蹌著踩過這片死亡之地,靴底粘膩地拔起時,帶起了一綹帶著皮脂的金褐色虎毛。絨毛根部,甚至黏連著米粒大小、鮮紅欲滴的肉粒——這是那位弩手在天靈蓋被虎掌拍碎的瞬間,指甲死死摳進虎頸,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扯下的戰利品。
“左高右低!避開水坑!”僧徹的嘶吼聲穿透風雪,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破音,如同破舊的風箱。話未落盡,一口帶著泡沫的暗紅色血沫噴濺出來,在慘白的雪地上洇開一小片觸目驚心的紅霧。臨時擔架的兩根冷杉木,早已被反復浸透的血液染成深沉的醬色。八件僧袍撕扯絞成的繩索,深深勒進抬架僧人肩頭的皮肉里,血水混合著汗水,順著粗糙的麻纖維艱難地往下滴落,在雪地上斷斷續續地畫出細長的紅線。
擔架上的慧遠法師,隨著山路的每一次顛簸,左肩胛骨刺破袈裟的森白斷茬便猙獰地顯露出來。每一次劇烈的震蕩,那處可怖的傷口都會涌出一股粉紅色的血沫,濺落在道明身側的雪地上。一朵,兩朵……八十七朵拇指大小的紅梅,在純白中綻放,旋即又被無情落下的新雪覆蓋。道明用三根手指死死按壓在師父鎖骨下方搏動的頸動脈上,指腹隔著薄薄的皮肉,能清晰地感受到三塊碎裂的骨茬在肌理間每一次微小移動帶來的摩擦。那觸感冰冷、滯澀,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細微聲響——恰如三日前,慧遠法師為眾弟子示現《維摩詰經》妙義時,那雙枯瘦卻穩定的手,在暖陽下不疾不徐地摩挲著菩提子念珠,珠與珠相互磕碰發出的清響。
“停……停步!”僧徹的聲音陡然變了調,嘶啞中帶著絕望的顫抖。他猛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膝蓋砸出沉悶的聲響。前方三丈處,一個淺淺的雪窩中,半張人臉被凍在透明的冰層之下。那是昨夜被山君鋼鞭似的虎尾掃飛,頭顱重重撞在樹干上的弩手。左眼球完全脫眶,僅靠幾縷暗紅的筋肉勉強牽連,掛在嶙峋的顴骨上,那只凝固的瞳孔,還死死保留著生命最后一刻極致的驚駭。道明沉默地俯下身,忍著刺骨的寒意和胃里的翻攪,用力掰開死者緊握的右手。掌心赫然躺著半只虎耳!斷耳邊緣的傷口并非撕裂,而是布滿了細密交錯的齒痕——分明是在昨夜那場人虎與人之間混亂到極致的瘋狂搏殺中,被其他官兵誤傷的殘酷證明。
狂風驟然加劇,卷起地上染血的雪片,如同無數細小的沙礫,劈頭蓋臉地抽打過來,在僧眾們麻木的臉上劃出細密的血痕。擔架艱難地行至老君崖下,這段狹窄的山道緊貼著陡峭的崖壁。就在眾人喘息的瞬間,頭頂上方猛地傳來一陣令人心悸的“咔嚓”聲!那是厚厚冰殼承受不住自身重量或被外力撬動而碎裂的聲響!緊接著,磨盤大小、棱角猙獰的冰塊裹挾著傾瀉而下的雪塊,如同天罰,朝著擔架正中的慧遠法師面門直墜而下!
“如來垂臂!”僧徹的吼聲在狹窄的崖壁間炸開,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他沒有絲毫猶豫,整個人如同撲火的飛蛾,猛地縱身撲向擔架上方,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擋在師父身前。
“噗——咔嚓!”
沉悶的撞擊聲與清晰得令人頭皮發麻的肋骨斷裂聲幾乎同時響起!巨大的沖擊力讓僧徹的身體猛地一弓,又重重砸在擔架上。滾燙的鮮血如同失控的噴泉,從他大張的口鼻中狂噴而出,濃烈的血腥氣瞬間彌漫開來。那滾燙的血雨,一大半都噴濺在慧遠法師那件早已血跡斑斑的袈裟上,與原有的、早已干涸發黑的虎爪血痕迅速交融、滲透,在褐色的僧衣上暈染開一片更加濃重、更加不祥的紫黑色。
道明猛地抬頭,鷹隼般的目光刺破漫天雪幕,死死釘在崖頂一閃而過的桓字旗幡上。那熟悉的猙獰紋飾,如同烙印在他心底的恥辱印記。無需再看第二眼,心頭的明鏡已然映照出全部的陰謀——這突如其來的“雪崩”,不過是追兵處心積慮、借天時地利施放的又一道催命符!
穿過鬼見愁隘口那僅容一人側身而過的狹窄縫隙時,道明腳下猛地一絆。低頭,是一具無頭尸體,腔子里凝固的血液和雪混在一起,形成一種污穢的暗紅色冰坨。尸體腰間的銅牌在風雪中半露,上面刻著“錄事參軍周”。尸體的右手,以一種超越死亡的僵硬姿態,死死攥著一塊東西——那是山君沖鋒時,被某種巨力硬生生撕扯下來的虎頸皮,巴掌大小,上面還粘連著暗紅色的筋肉。道明蹲下身,用力掰開那幾根凍得如同鐵鉗般的手指,取下那塊帶著體溫(或是錯覺?)的皮毛。指尖傳來的觸感卻讓他渾身劇震!
皮毛之下,竟然深深刺著三根烏黑發亮、形如惡鬼獠牙的毒蒺藜!蒺藜的尖刺完全沒入皮肉,只留下猙獰的棱角暴露在空氣中。昨夜那場混戰……原來不僅僅是人與虎的搏殺,更有人,一直隱藏在暗處,伺機用這劇毒之物,意圖悄無聲息地毒殺那頭兇猛的山君,徹底抹除它可能存在的“口供”!滅口,從一開始就是計劃的一部分!
“師父……”道明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一種洞悉了巨大黑暗的疲憊與寒意。他將那三枚沾著虎血、閃爍著不祥黑光的毒蒺藜,高高舉到慧遠法師緊閉的雙眼之前,仿佛要讓這殘酷的證據刺破他昏迷的屏障。“我們……我們成了別人棋局上的祭品……活生生的祭品啊!”
仿佛聽到了他話語中那沉重的絕望,擔架上氣息奄奄的老僧,眼皮竟劇烈地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了一條縫隙。渾濁的眼珠里,沒有驚懼,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憫和了然。他染血的手指極其艱難地抬起,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伸向道明手中的毒蒺藜。指尖在那冰冷的、沾血的尖刺上緩緩拂過,用自己尚未凝固的鮮血,一筆一劃,寫下一個沉重的“悲”字。
血珠順著蒺藜尖銳的棱角滾落,一滴,兩滴,三滴……如同沉重的淚,砸落在下方潔白的雪地上。嗤嗤的輕響中,那滾燙的血竟蝕穿了冰雪,留下了三個深不見底、觸目驚心的小小孔洞。那“悲”字,仿佛帶著老僧最后的嘆息,烙印在冰冷的兇器之上,也重重砸在道明的心頭。
真正的險境在龍脊梁。那所謂的“路”,不過是在陡峭山脊上硬鑿出來的一條羊腸小道,寬度僅容一人勉強立足。右側便是百丈深淵,深不見底,只有風雪在下面打著旋,發出空洞而駭人的嗚咽。道明腳下稍一用力,一小塊松動的積雪便脫離山體,翻滾著墜入那無底的黑暗。他屏住呼吸,心中默數:一息……兩息……三息!那令人窒息的漫長等待之后,才從深淵底部傳來一聲極其微弱、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悶響。
左側抬架的一名年輕僧人,名叫慧能,汗水早已浸透內衫,又在低溫下結成冰殼貼在身上。他咬著牙,一腳踏出,卻正踩在一塊覆蓋著薄雪的暗冰之上!
“哧溜——”
腳下猛地一滑,左腳瞬間滑出了狹窄的崖邊!身體驟然失去平衡,整個人帶著擔架的一角,無可挽回地向外傾倒!驚呼卡在喉嚨里,只剩下極度驚恐下倒抽冷氣的嘶嘶聲。
“抓緊!”僧徹的吼聲撕裂風雪,帶著不顧一切的瘋狂。他整個人撲倒在地,手中的佛珠串用盡全身力氣甩出!一百零八顆飽經摩挲的菩提子帶著微弱的破空聲,精準地纏住了慧能下墜的腰部!然而,佛珠光滑的圓面在濕滑的冰面上根本吃不住力,瞬間打滑、崩散!晶瑩的菩提子如同驟然爆開的生命之花,在狂風中迸射四濺,叮叮當當滾落懸崖,瞬間被風雪吞噬!
千鈞一發之際,道明甚至來不及思考!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將手中那根沉重的熟鐵禪杖,用盡畢生力氣,朝著身側一道狹窄的巖縫狠狠捅去!同時身體猛地前撲,左手死死抓住擔架邊緣,右手則險之又險地揪住了慧能后腰的僧衣!
“鏗!”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巖石聲!
禪杖的尖頭在巖縫里卡死了!巨大的下墜力量讓精鐵打造的杖身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劇烈地彎曲、顫抖。擔架被這股力量猛地一帶,向懸崖外傾斜了足有六十度!慧遠法師的身體在劇烈的晃動中猛地一滑,左肩那處可怕的傷口再次被撕裂!一股滾燙的血箭,帶著驚人的力量,猛地噴射而出,正正噴在道明半邊臉上!
溫熱、粘稠、帶著濃烈血腥氣……卻又奇異地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檀香氣味。那是師父的血!道明的心像是被那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幾乎窒息。他閉著眼,死死咬住牙關,牙齦幾乎滲出血來,用盡全身每一分力氣對抗著腳下深淵的拉扯。腳下的巖石在松動,發出細微的碎裂聲。時間仿佛凝固,只有風雪在耳邊咆哮,深淵在腳下張開巨口。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漫長的呼吸,也許是永恒的一瞬。在僧徹和其他僧人連滾帶爬的拼死拉扯下,慧能終于被一點點拖回了崖邊。擔架也緩緩回正。所有人都癱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劇烈地喘息著,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全身。
道明松開早已麻木僵硬的手指,撐著禪杖,試圖將它從巖縫中拔出來。然而,就在他用力晃動禪杖時,卡住杖身的碎石被撬開,下面赫然壓著半本被血污浸透的簿冊!封皮早已撕爛,內頁的紙張被血水、雪水反復浸泡,墨跡暈染,邊緣卷曲破爛。道明的心猛地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他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雪沫和碎石,借著雪地微弱的反光,艱難地辨認著上面尚未完全模糊的字跡。
觸目驚心的交易記錄,如同毒蛇的信子,鉆進他的眼睛:
“……臘月初六,收桓府金錠二十整……購虎蹤詳圖于獵戶王老五……”
“……戌時三刻,付死士錢三百貫整……令其混入江州戊字弩隊……尋機殺虎滅跡……務必不留活口……”
“……臘月初十,付賬房封口銀五十兩……銷毀……”
風雪仿佛在這一刻驟然變得更加狂暴,如同萬千厲鬼在耳邊尖嘯。狂風卷著雪片,抽打在道明臉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那半冊染血的賬簿在他手中重逾千斤,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靈魂上。桓府!又是桓府!昨夜那場慘烈的人虎搏殺,那些官兵的死亡,山君的瘋狂,甚至師父的重傷……原來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場精心策劃、用鮮血染紅的棋局!他們所有人,都不過是這盤大棋上,隨時可以被碾碎、被拋棄的棋子!
“桓玄……”道明從齒縫里擠出這個名字,每一個音節都浸滿了刻骨的恨意。那個權傾朝野、野心勃勃的江州太守!原來是他!是他用黃金鋪就了通往這地獄的道路,是他用死士點燃了殺戮的火焰,是他躲在幕后,冷笑著欣賞這用無數生命和鮮血澆灌的“杰作”!一股冰冷的怒火,如同地底的巖漿,在他四肢百骸中奔涌、積蓄,幾乎要沖破他的軀殼。
風雪愈發酷烈,如同天公在傾瀉著最后的憤怒。當東林寺那熟悉的、被積雪覆蓋的暗紅色山門輪廓,終于穿透茫茫雪幕,隱約出現在前方時,一股混雜著希望與巨大悲愴的熱流猛地沖上道明的心頭。快了,就快到了!
然而,就在踏上最后三級石階的剎那,異變陡生!左側抬架的僧人,腳下似乎被什么東西猛地一絆,一個趔趄!擔架瞬間失去平衡,猛地向右側深淵方向傾翻!擔架上慧遠法師沉重的身體眼看就要滑落!
道明瞳孔驟縮!他根本沒有思考的余地,身體比念頭更快!他猛地向前撲倒,用自己的后背和肩頭,硬生生墊在了師父即將墜落的身體下方!
“砰!”
一聲悶響!道明的后腦勺重重磕在石階邊緣一個堅硬冰冷的物體上!尖銳的劇痛瞬間炸開!那東西深深埋藏在積雪之下,只露出一點猙獰的輪廓——一根沉重的狼牙棒!冰冷的金屬尖刺瞬間穿透了他單薄的僧帽,狠狠扎進了頭皮!
在意識被劇痛和眩暈吞沒前的最后一瞬,道明的目光死死釘在那狼牙棒的棒頭上——那里,赫然鑲嵌著一枚碩大而鋒利的虎牙裝飾!那絕非真正的虎牙,而是拙劣的仿制品!冰冷的金屬在雪光下閃爍著虛偽的寒芒。這正是昨夜官兵用來偽裝成虎襲,企圖掩蓋他們真實身份和目的的道具!徹頭徹尾的栽贓!
“當——當——當——”
渾厚而悠遠的晨鐘聲,穿透漫天狂暴的風雪,如同來自天外的梵音,清晰地傳來,一下,又一下,莊嚴而慈悲地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它宣告著新的一天,也像是對這修羅場般的一夜,發出沉重的叩問。
道明掙扎著,強忍著后腦撕裂般的劇痛和陣陣眩暈,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將背上氣息微弱的慧遠法師向上托了托。他咬碎了牙關,混合著嘴里咸腥的血沫,一步,一步,又一步……終于,踏過了山門最后那三級被染成暗紅色的石階。每一步落下,都在厚厚的積雪上留下一個深坑,坑底是迅速被鮮血浸透的暗紅。
他背著師父,搖搖晃晃地站在了山門之內。風雪似乎被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稍稍減弱了一些。他下意識地回頭望去,目光投向剛剛踏過的、那片被血與火反復浸染的山路。
就在那最后三級石階下方不遠處的雪地里,平整的雪面突然詭異地向上凸起!
一個……兩個……三個……七個!
整整七個人形的雪堆,如同大地突然隆起的墳塋,毫無征兆地出現在那里!它們凝固在風雪之中,保持著生前最后守護的姿態。有的微微前傾,如同仍在抵擋著什么;有的半跪在地,似在積蓄最后的力量;有的則仰面向天,凝固的姿勢里充滿了無聲的吶喊。風雪迅速地在他們身上堆積,覆蓋,將他們塑造成一座座沉默而悲壯的雪雕。
是悟凈!是慧明!是覺遠!是昨夜為了掩護他們這支小小的隊伍脫離戰場,自愿留下斷后的七名東林武僧!他們終究沒能回來。他們用血肉之軀,在這通往佛門凈地的最后一段染血之路上,筑起了最后一道屏障,永遠地凝固成了護法的雕像!
道明僵立在原地,背上是師父微弱的呼吸,眼前是七座無聲的雪冢。一股無法形容的悲愴與灼熱的憤怒,如同巖漿般在胸腔里奔突、沖撞,幾乎要將他撕裂。滾燙的淚水混合著臉上的血污,終于無法抑制地洶涌而出。他猛地仰起頭,對著風雪肆虐的鉛灰色蒼穹,發出了一聲無聲的、撕心裂肺的吶喊!那吶喊被狂風瞬間撕碎,消散在茫茫天地間,只有他劇烈起伏的胸膛和扭曲的面容,證明著那無聲的悲鳴曾存在過。
鮮血,順著他破裂的頭皮,沿著脖頸,混合著背上師父傷口滲出的溫熱液體,不斷滴落。它們蜿蜒曲折,順著他剛剛踏出的那串染血的足印,在潔白的雪地上畫出了一條刺目驚心的赤蛇。這條赤蛇一路延伸,最終在懸掛著“虎溪禪院”四個古樸大字匾額的下方,匯聚成了一小灘粘稠的、在風雪中冒著微弱熱氣的血潭。
血潭渾濁,卻奇異地倒映出頭頂那片被風雪籠罩的、灰暗壓抑的天空。在那片小小的、晃動的血色鏡面里,幾個盤旋的黑點格外清晰——那是被此地濃烈死亡氣息吸引而來的食腐禿鷲,它們如同地獄的信使,在高高的天際無聲地盤旋,等待著盛宴的開場。
晨鐘依舊在響,悠長而肅穆,一聲聲,敲打在生者與死者的心上,敲打在這片被血染透的佛門凈土的門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