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晨霧在砂巖的褶皺里融化,54尊佛像的輪廓從朦朧中浮起,像一群沉默的巨人在梳理晨光。我站在第四層回廊的轉(zhuǎn)角處,與最高的那尊佛像對視——他的眉弓是新月的弧度,眼窩盛著未散的霧氣,而嘴角揚起的 23度角,恰好接住第一縷斜射的陽光,在鼻翼兩側(cè)投下兩道對稱的金線,仿佛有人用指尖在石像臉上輕輕劃了一下。當?shù)貙W者林邦說:“這是'慈眼視眾生'的角度,無論從哪個方向走來,都會感覺被這目光包裹?!袄认碌囊熬枕樦鹣竦囊埋奚L,花瓣的弧度竟與眉弓完美呼應,像是大地對這微笑的溫柔回應,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彩虹,給這呼應鍍上了一層七彩光暈。
眉骨的陰影是情緒的分水嶺。我用激光測角儀測量主佛的眉弓,發(fā)現(xiàn)左右眉骨的傾斜角度存在 0.5度的微妙差異——左眉略高于右眉,形成一種似笑非笑的動態(tài)感。林邦用手指沿著眉骨的弧線劃過:“看這鑿痕的密度,左眉每厘米有 12道刻痕,右眉則是 10道,工匠通過改變鑿刻頻率來塑造肌肉的緊繃感?!霸陲@微鏡下,眉骨邊緣的砂巖呈現(xiàn)出不同的反光率,那是因為左眉的鑿痕更淺,能反射更多光線,讓這半邊臉顯得更明亮;而右眉的深鑿痕則吸收光線,形成含蓄的陰影,像是把微笑的一半藏進了陰影里。一只灰蝶停在左眉的鑿痕上,翅膀的紋路與刻痕重疊,仿佛給這道陽光鍍上了一層銀邊,灰蝶翅膀扇動時,銀邊也跟著輕輕晃動,像是眉骨在微微顫動。
眼瞼的弧度藏著時間的褶皺。最高佛的上眼瞼呈完美的拋物線,曲率半徑恰好是瞳孔直徑的 3倍,而下眼瞼則帶著微小的波浪形起伏——林邦說這是模仿人眼自然放松時的狀態(tài):“當你凝視遠方時,下眼瞼會有這樣的褶皺。“陽光斜照時,眼瞼的陰影在瞳孔上方投下一道細如發(fā)絲的黑線,讓眼珠看起來微微轉(zhuǎn)動;而陰天時,整個眼部的輪廓變得柔和,微笑便多了幾分悲憫。我在不同時段拍攝同一尊佛像的眼睛,發(fā)現(xiàn)清晨的眼窩最暗,像盛著一汪深潭,潭底沉著幾粒露珠,倒映著晃動的樹影;正午的光線直射,瞳孔的刻痕會顯現(xiàn)出細小的光斑,仿佛有星光在里面閃爍,光斑隨著太陽移動,像是眼珠在緩慢轉(zhuǎn)動,打量著周遭的一切。
嘴角的曲線是力學的奇跡。主佛嘴角的上揚角度經(jīng)過精確計算,23度的傾斜既不會顯得過于喜悅,也不會流于淡漠。林邦指著嘴角的斷裂處:“這里原有一道 0.3厘米深的凹槽,是微笑的'酒窩',后來被風化侵蝕了?!暗そ吃缫蚜粝卵a償方案——在嘴角下方刻著三道平行的弧線,最淺的一道只有 0.1毫米,當陽光以 45度角照射時,會在那里形成一道虛擬的陰影,補上消失的酒窩。我用手指順著嘴角的曲線滑動,觸感時而粗糙如砂紙(那是鑿子的痕跡),時而光滑如卵石(那是被信徒的手掌摩挲的結果),兩種質(zhì)感的交界處,恰好是微笑最靈動的拐點,一只螞蟻順著這道拐點爬行,像是在丈量這微笑的溫度,螞蟻爬過的地方,留下一道細小的痕跡,像是給微笑添了一筆溫柔的筆觸。
耳垂的垂墜藏著平衡的秘密。每尊佛像的耳垂都長達 18厘米,末端的弧度與肩部的線條形成呼應,像兩滴凝固的水滴。林邦讓我觀察耳垂上的細小穿孔:“原本掛著寶石,重量會讓耳垂自然下垂,形成更柔和的曲線?!叭缃駥毷m已遺失,但穿孔周圍的砂巖密度明顯高于其他部位——那是長期受力形成的結晶化現(xiàn)象,讓耳垂保持著微微前傾的姿態(tài),恰好能接住從回廊頂部漏下的光斑,在頸部投下晃動的光點,像一串流動的項鏈。當風吹過回廊,光點在微笑的下巴上跳躍,仿佛這尊石像正在輕輕頷首,檐角的風鈴被風拂動,發(fā)出的聲響與光點跳躍的節(jié)奏奇妙重合,像是在為這頷首伴奏。
黎明的柔光給微笑鍍上金邊。五點四十分,第一縷陽光從東側(cè)的塔門斜射進來,恰好照亮第 17尊佛像的左半邊臉。陰影在鼻梁處形成清晰的界線,半邊臉沐浴在金光里,嘴角的弧度顯得格外明快;另半邊臉藏在藍灰色的晨霧中,微笑便多了幾分神秘。林邦說這是“二分法身“的象征:“佛同時存在于光明與黑暗中?!拔铱粗柟饩徛苿?,當光線越過鼻梁的瞬間,整尊佛像的表情突然變得立體——左眼的陰影里仿佛藏著嘆息,右眼的光斑中卻含著笑意,兩種情緒在鼻尖處完美融合,一只白鷺從光影交界處掠過,翅膀的影子在佛像臉上短暫停留,像是給這微笑添了一抹流動的留白,白鷺的鳴叫聲劃破晨霧,像是給這留白配上了注解。
正午的直射光讓微笑沉入沉思。十二點整,太陽高懸頭頂,光線垂直落在佛像臉上,所有的陰影都被壓縮在眼窩與唇線的刻痕里。這時的微笑變得內(nèi)斂,嘴角的上揚角度看起來比實際測量值小了 3度,像是被強光曬得微微收斂。林邦遞來一面鏡子,讓我觀察自己在正午陽光下的表情:“人在強光下會自然瞇眼,工匠模仿了這種生理反應?!拔野l(fā)現(xiàn)佛像的瞳孔在正午時會顯現(xiàn)出放射狀的刻痕,那是用來散射光線的“柔光裝置“,讓眼珠在直射光下不會顯得過于刺眼,反而像蒙著一層薄霧,一群蜜蜂在佛像前的光柱中飛舞,翅膀的反光在瞳孔上灑下細碎的金點,蜜蜂的嗡鳴聲與光斑的閃爍相和,像是在低聲訴說著什么。
黃昏的側(cè)光給微笑鍍上青銅色。下午四點,夕陽從西側(cè)的回廊縫隙中擠進來,在佛像的右臉頰投下長長的陰影,將微笑的一半浸在暮色里。這時的眉骨陰影被拉長,像兩道下垂的弧線,讓原本平和的表情多了幾分悲憫。林邦指著佛像頸部的刻痕:“看這些平行的線條,黃昏時會形成階梯狀的陰影,像衣領一樣托著下巴,讓微笑顯得更莊重。“我數(shù)著這些陰影的級數(shù),恰好是七級,對應著佛教中的“七覺支“,當最后一縷陽光掠過佛的下頜,第七道陰影會突然消失,仿佛微笑掙脫了束縛,融入漸濃的暮色,歸巢的飛鳥掠過佛像肩頭,翅膀的剪影與陰影的輪廓短暫重疊,像是在與這微笑告別。
月光下的微笑帶著水的質(zhì)感。滿月夜的巴戎寺,銀輝從塔林的縫隙中漏下來,在佛像臉上織成網(wǎng)狀的光斑。這時的微笑變得朦朧,嘴角的刻痕里積著月光,像一層融化的白銀。林邦說:“月光會讓砂巖的顏色變深,那些淺刻的紋路就會隱去,只剩下最核心的輪廓?!拔矣孟鄼C長曝光拍攝,發(fā)現(xiàn)月光下的微笑竟與吳哥窟壁畫中“彌勒菩薩“的微笑重合——原來工匠們在設計時,就考慮了不同光源下的表情變化,讓同一尊石像能演繹出不同的慈悲相。池塘的蛙鳴此起彼伏,聲波仿佛讓月光的紋路微微顫動,給這微笑鍍上了一層柔和的聲浪,水面的倒影與佛像的微笑交相輝映,像是兩個月亮在相互凝視。
慈悲的弧度藏在數(shù)學比例里。林邦給我看一組數(shù)據(jù):主佛面部的長寬比是 1.618,符合黃金分割;雙眼間距與鼻寬相等,形成對稱的等邊三角形;而微笑的弧線,恰好是從左眼外角到右嘴角的最短距離?!斑@是'眾生平等'的幾何表達,“他說,“對稱中帶著微小的不對稱,就像佛法既平等又因材施教?!拔以诠P記本上畫下微笑的曲線,發(fā)現(xiàn)它與佛教“卍“字符的右半部分完全吻合,原來這上揚的嘴角,是用石頭寫就的“吉祥海云相“,葉脈的影子落在筆記本上,與曲線重疊成更復雜的吉祥圖案,葉脈間的光斑隨著陽光移動,像是圖案在緩緩生長。
寬容的胸懷顯現(xiàn)在群像布局中。巴戎寺的 54尊佛像呈放射狀排列,每尊佛像都面向不同的方向,卻又能通過眼角的余光與相鄰的佛像形成呼應。林邦站在中心位置旋轉(zhuǎn):“看,無論轉(zhuǎn)到哪個角度,至少能看到三尊佛像的微笑,這是'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具象化。“我數(shù)著佛像之間的距離,發(fā)現(xiàn)它們遵循著斐波那契數(shù)列,最近的兩尊間距 1.6米,次近的 2.6米,更遠的 4.2米,仿佛是用數(shù)學公式編織的慈悲網(wǎng)絡,將整個寺廟籠罩在無形的善意中,藤蔓順著這網(wǎng)絡的間隙攀爬,在佛像間織出綠色的紐帶,藤蔓上的花朵朝著佛像的方向綻放,像是在朝拜這慈悲的微笑。
智慧的光芒藏在瞳孔的刻痕里。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佛像的瞳孔并非光滑的圓形,而是由無數(shù)個同心圓組成,最內(nèi)層的圓里刻著細小的梵文“般若“(智慧)。林邦用手電筒斜照瞳孔:“這些同心圓會反射光線,讓眼珠看起來有轉(zhuǎn)動的錯覺,像是在思考?!爱旉柟獯┻^塔頂?shù)纳徎ù埃獍邥『寐湓谕椎闹行?,這時的微笑便多了幾分洞察世事的銳利;而當烏云蔽日,瞳孔的刻痕又會顯得深邃,微笑便化作包容一切的溫和,雨滴落在瞳孔的刻痕里,折射出細碎的彩虹,像是智慧的光芒在閃爍,雨滴順著臉頰滑落,像是微笑流下的淚水,滋潤著腳下的土地。
解脫的意境藏在殘缺的輪廓中。第 23尊佛像的鼻尖已被風化殆盡,露出暗紅色的砂巖內(nèi)核,但這殘缺反而讓微笑多了幾分超脫。林邦說:“高棉人相信,完美存在于不完美之中,就像涅槃要在生死中覺悟?!拔矣|摸著斷裂的鼻尖,發(fā)現(xiàn)斷面的形狀竟與蓮花苞的橫截面相同——那是工匠故意留下的“彩蛋“,用殘缺暗示重生。當雨水落在斷面上,會順著砂巖的紋理流下,在嘴角形成兩道水痕,像是微笑的淚水,又像是洗凈塵埃的甘露,水痕流過的地方,長出幾株細小的蕨類,像是從微笑中綻放的生命,蕨類的葉片隨著微風擺動,像是在向這微笑致敬。
手掌的溫度喚醒石頭的記憶。在主佛的左腳邊,有一塊被摸得發(fā)亮的砂巖,凹陷處的弧度與成年人的手掌完全吻合。林邦說:“這是信徒們祈禱時觸摸的地方,八百年的溫度讓石頭有了皮膚的質(zhì)感?!拔覍⑹终瀑N上去,感受到砂巖的溫熱——比周圍的石頭高出 1.2攝氏度,那是無數(shù)手掌的溫度滲透進去,形成的“記憶層“。掌下的石面有細微的震動,那是遠處游客的腳步聲通過地基傳來的共振,仿佛這尊石像正在用骨骼感知著人間的動靜,掌心的汗?jié)n與石頭的紋理相融,像是完成了一次跨越時空的握手,這握手的溫度順著手臂蔓延,溫暖了整個心房。
戰(zhàn)火的傷痕里開出和平的花。西回廊的一尊佛像頸部有一道明顯的彈痕,是二戰(zhàn)時留下的槍眼,邊緣的砂巖已微微發(fā)黑。但在彈痕周圍,信徒們用金箔貼出了一朵蓮花,金色的光芒掩蓋了傷痕,卻又無法完全遮住它的存在。林邦說:“這是高棉人的哲學——不否認痛苦,卻要在痛苦上綻放慈悲?!拔铱粗柟獯┻^彈痕,在地面投下一道細小的金線,與金箔蓮花的影子交織在一起,像一把斷裂的劍上開出了花,幾只蝴蝶停在金箔蓮花上,翅膀的扇動讓金光在傷痕上輕輕流淌,仿佛在撫平這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
修復的痕跡是對話的年輪。北側(cè)的佛像有一半臉頰是新補的砂巖,顏色比原有的淺一些,修復師特意讓新刻的微笑比原來上揚了 0.5度。林邦指著新舊結合處:“看這道接縫,像不像皺紋?是時間在微笑上留下的年輪。“新補的砂巖上有細微的二維碼,掃描后會顯示修復的日期與工匠的名字,而舊的砂巖上則保留著古代工匠的鑿子印記,兩種痕跡在陽光下形成奇妙的干涉條紋,像是兩個時代的人在通過石頭對話,一只蝸牛從接縫處緩慢爬過,給這對話留下了濕潤的痕跡,蝸牛爬過的軌跡,像是在記錄這跨越時代的交流。
暮色中的微笑與星空相遇。當最后一縷陽光消失在塔尖,巴戎寺的微笑漸漸融入夜色,這時抬頭會發(fā)現(xiàn),每尊佛像的頭頂都恰好對著一顆明亮的恒星。林邦打開星圖:“主佛頭頂是天狼星,那尊對著北極星,他們在建造時就把微笑與星空對齊了?!拔覕?shù)著那些與微笑對應的星辰,共 37顆,恰好是佛教中的“三十七道品“。夜風穿過塔林,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是這些微笑在低聲誦經(jīng),而星光落在佛像的眼窩深處,像把人間的祈愿都裝進了石頭的瞳孔里,螢火蟲在佛像周圍飛舞,像是從瞳孔中溢出的星光,與天上的星辰交相輝映,分不清哪是地上的光,哪是天上的星。
離開時,林邦送給我一張微笑的拓片,說是用清晨的露水調(diào)和墨汁拓下來的。拓片上的微笑邊緣有淡淡的水痕,像是淚水,又像是晨霧。我把拓片對著夕陽舉起,發(fā)現(xiàn)那些水痕在光線下會顯現(xiàn)出細小的紋路,組成一句梵文的“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此刻的巴戎寺,塔林的剪影在暮色中漸漸模糊,唯有那些微笑依然清晰,像一群永恒的守望者,用 23度的嘴角弧度,把天空的最后一縷余暉,輕輕折進了人間的褶皺里,遠處的寺廟鐘聲響起,每一聲都像是在為這永恒的微笑伴奏,鐘聲回蕩在山谷間,久久不散,像是這微笑在向世間訴說著無盡的慈悲與智慧。